邢翥/文
我认为曹雪芹、吴敬梓和蒲松林是清代最伟大的三位小说家。
曹雪芹出身最为显贵,却在十几岁的时候,遭遇家运猝然急转直下,后来他毕其余生的精力,写出了《红楼梦》这部鸿篇巨著。
吴敬梓则出身数代科举亨通的书香门第。他天资过人,很早就中了秀才,科举之途一片光明。却在其后的科考中,折戟再三,被拦在了举人的门外,最终对科举彻底死心。他在挥霍尽家财后,漂泊江湖,著书讲学,了却了残生。他写的《儒林外史》,语言流畅,讽刺辛辣,入木三分。
相较于曹、吴二人,蒲松林的出身就低微多了。他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尽管禀赋不俗,却也在考中秀才后,屡试不中。直到晚年的时候,才被施舍了一个类似副举人的功名。他一面煮茶搜集奇闻轶事,一面全身心地投入到《聊斋志异》的创作中来。应该说,他的笔法较吴敬梓更辛辣,更入木三分,但语言却没有吴敬梓的流畅和生动。
曹、吴、蒲三人的小说,都揭露了科举制度的弊病,尤其是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对科举揭露最为彻底,最为深刻,也最为生动。
这与吴敬梓的出身有很大的关系。吴家有着十分深厚的科举传统,数代吴人,进士、举人出了很多。但到吴敬梓这一代的时候,却栽了大跟头,屡试不中。
做为科举的成功者,自然难以发现科举制度本身的弊病,但当做为一个屡败者,他看待科举的视角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最开始是怀疑,接着就是反思,最后就会完全站在科举的对立面上,无情地揭露它、批判它。
发端于隋唐的科举,为无数的读书人开了一扇通往上层社会的捷径。一代又一代贫穷寒微的读书人,通过科举,成功地走上仕途,改变了自己和家族的命运。
但也有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数十年甚至毕生地寄心科举,煎熬寒窗,却屡屡受挫,伤透了心肠。
应该说,科举从一开始就是一种赌博,一种致命的诱惑。
比起人头落地,更难以同情的,恐怕是那些永远也无法抚愈的深受创伤的无数的悲凉的心了。
科举是读书人永远都难以释怀解除的心病,无论时间多久,都难以抚平淡却。
对于这一点,吴敬梓也许体味得最为深刻。
而事实上,科举走到吴敬梓的年代,已面临着不可逆转的瓦解的命运了。
长期埋藏的社会弊病,在吴敬梓的时代,开始井喷式地暴露出来。而在科举制度本身,这些弊病暴露得更紧中,更密集,更严重。
然而,命运并没有完全捉弄吴敬梓,科举虽然让吴敬梓彻底死心,却逼着它拿起笔,对着科举一顿无情的猛刺。
事实证明,吴敬梓也的确没有辜负时代的重托,他抛却那些令人痛绝的八股文章,索性用酣畅淋漓的白话,来恣意刮刺科举的丑恶一面。
他在《儒林外史》中,塑造了一大批血肉鲜明的,深受科举毒害的读书人,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范进。
范进是一个最彻底的功名熏心的读书人了,他家徒四壁,天资愚钝,手不缚鸡,却对科举始终都不肯死心。
若说他完全没有死心,怕也是骗人的。要不,当他亲眼看到中举的报录时,也不会喜极而疯,昏厥倒地的。
应该说,他已年逾五旬,心理承受已临极限,随时会有死心的一刻。可他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不见棺材不罢休。
尽管一身潦倒,却还能背着胡屠户,去考场一试,那是近乎死马当活马医的幻想了。吴敬梓大才,懂得中国人向来爱团圆美满的心思,笔出奇兵,竟让范进就真中了。
于是才成全了范进发疯的这一幕,兀自拍着双手,精神恍惚,念咒似地念叨着,“噫,好了,我中了!”牙关咬紧,径直往后一跤倒下,不省人事。
应该说,这时的范进,其实精神上已经分裂了,崩溃了。就像一个饿得快死的人,突然撑了一肚子的热菜香饭,非但不能活人,反而会立马让他去到极乐世界。
当然,《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并没有立马死掉。反而,在挨了胡屠户善意的一巴掌之后,渐渐清醒了过来。最终,如愿过他朝思暮想的生活去了。
再后来,范进又顺利考中进士,一路平步青云。
最终结局怎么样,自然留给读者去想象了。
不过按照中国人的心思,结局无外乎诸如最终官至某某,某某年逝,谥号文某某什么的。
而在现实中,又有多少范进,还在兀自做着中举发疯的美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