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在整理资料时，我无意中翻出了一张晶晶的照片。看到照片上标注的日期，我想起那是二十一年前初夏给它拍下的。晶晶是我在那时收养的一条京巴小狗，给它取名“晶晶”，是因为它那对亮晶晶的眼睛。
说起晶晶的来历，它和我还真有点缘分。它原先的主人是我公司早期办公地附近的邻居。女主人是个上海知青，因我也在上海生活过的缘故，所以，她有时会抱着小狗来我公司玩。这小狗蛮黏我的，每当要它回去时，总是躲在我桌子下不肯出来，这时它旧主人就会对我说：“伊嘎欢喜侬，送拨侬算了。”开始我以为她只是说说的，但有一天，她认真对我说：“我要回上海一段辰光，家里人养勿好小狗。这小东西送拨侬要伐？”我当然很开心啦！但我还是给了她几百块钱作为酬谢，就这样，这小狗就成了我公司的一员。
晶晶生性活泼好动，它尤其喜欢无厘头撒欢，每天像个雪白绒球在公司里滚来滚去的很是招人喜欢。它和每个人都处得很好，但看到陌生人，就会吠叫一阵，然只要我们一声喝，它就摇着尾巴默声了。这小东西极有灵性，每天黄昏时分，看到我们有下班迹象时，就会呜咽着露出忧伤的表情来，它知道，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只有它独自寂寞地留在公司里了。有几次我于心不忍想带它回家，但妻认为不妥，所以我只好把它关在公司玻璃大门内。看到它眼泪汪汪的那副样子，使得我在回家路上都会时时牵挂惦记着它。
不过，听同楼层内其他公司的人告诉我，他们看到晶晶孤独在公司时，并非我们想象那样的沮丧可怜。他们觉得，这正是它发挥守护家园天性的机会。每天夜晚只要走廊里或楼外人行道上有人走过，听到声音的它就会仰天吠叫起来，那叫声极具穿透力颇能震慑做贼心虚的小偷。
有天早晨，如往常一样，我们在晶晶的欢跃中走进公司。不一会就有人来说起晶晶昨晚的表现了，“你家小狗昨夜立功了，要好好奖励奖励它哦。”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在昨晚半夜，住在楼内及附近的人家，突然被一阵尖厉的狗叫声惊醒。这声音绝非寻常狗吠，也惊动了小区保安，待他们急急赶来一看，只见晶晶毛发倒竖地扑在玻璃大门内咆哮，经过巡查，好险！有扇过道窗已被砸碎了一块玻璃。可想而知，刚才若不是晶晶拼力狂叫，那大家就要遭窃了。尽管小偷早已逃走了，但晶晶立下的功劳是可以肯定的。，
那天，我们特意煮了鸡腿来犒劳晶晶。说到了吃，晶晶不像其它宠物那般挑剔，它似乎什么都想尝一下，要讨东西吃时，就会直立着向你作几个揖，很是引人发笑。我有个比利时客户很喜欢晶晶，她每次来时，总会给它带点小礼物来，比如小狗服饰啦，小狗玩具啦…… 有次她带来几个宠物罐头，做饭阿姨不知道这是给小狗吃的，自己把它吃掉了，逗得大家哄笑她跟小狗抢东西吃。晶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跟着高兴得直翻滚，更是引得人笑声不绝。
它平常喜欢趴在公司门口向着楼梯口张望。只要有熟人来，它就会竖起尾巴来摇摆，其幅度和频率越大，就表明它熟悉此人的程度越深。它还有一种特异灵性，只要是我家里人来公司，当人还在楼下时，它就会在楼上大幅度摇起尾巴来，我们可凭此判断来人的身份及渐行渐近的距离。
凡和我公司有来往的人都知道晶晶的可爱。有时谈完正事闲聊时也会问起；“你家小狗好吗？”，那位比利时女客户还常在邮件或通话中问道：“你家晶晶好吗？”当我回复很好时，她会表示很高兴听到晶晶的快乐。
然而，这一切都在第四年夏天变了样。起因是晶晶误吃了放在角落里诱杀蟑螂的毒饵。那天我出差去温州办事，晚上妻给我打来电话说；“晶晶今天差点死掉！”“它怎么啦？”我吃惊问道。从妻的叙述中，我得知当天上午晶晶误吃毒饵后，口吐白沫倒在走廊里抽搐。要不是我弟弟发现及时，并急送它去宠物医院救治的话，那晶晶肯定是没救了。“它现在好吗？”我急切问道，“你弟弟已抱它回家了。”此后，在我弟弟近半个月的照顾下，晶晶总算挺过了这一劫。
但它的脾性却从此完全变了。它变得暴躁起来，不再像以往那样温驯。虽然它守护家园的天性依旧，但也变得异常固执偏激。以前它冲生人吠叫时，只需我们一声喝，它就跑开了；可现在它却不顾喝斥，执拗地追着来人咆哮，甚而还要扑上去咬；它的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尤其是在它发狂时，连我都不敢惹。大家都说“晶晶的脑子被毒坏了。”只有我还不甘心承认这一点。
它的模样也变得邋遢了，不再像胖乎乎的玩具狗。我们设法改善它的食物，妻常去菜场给它买些猪肝骨头，或去卤味店要些杂碎卤味回来，但它也只是嗅嗅并不爱吃。每天，它除了见到生人依然像藏獒那样咆哮着追咬，在其余时间里，它只是漠然地盯着某个地方发呆，或是蜷缩在角落里沉默，沉默……
它也曾有过短暂的快乐，那是在小区草坪上遇到了一条流浪狗。在那些日子里，望着它们在楼下相互厮磨、追逐，大家都开心说：“晶晶有男朋友了。”果然，在几个月之后，它就生下了五条小狗。我们为它感到高兴，觉得做了妈妈的晶晶，应该能恢复以往的神采。我们按“哆、唻、咪、法、索”的发音，分别给小狗取了名字。可晶晶却依旧是冷漠无常，依旧是冲着生人追咬，甚至，还要咬自己的小狗。至于那条流浪狗也无端地不见了踪影。
更令人担忧的是，现在谁要是碰到了它的崽，它连熟人也会扑上去狂咬。有个熟人来公司办事，不小心踢到了“哆哆”，霎时，只见狂叫的晶晶凶狠地扑了上去，把喊着救命的熟人咬得脚髁直流血。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个被它咬伤的人了。无奈之下，我们只好用铁链把它锁拴在库房的角落里。
几个月后，我那位比利时客户来访，看到被拴住的晶晶时，她连声责备我太无情。应该承认，我们这样对待晶晶确实是太冷酷了。但怎么办呢？假如放开了锁链，它必然又会去咬人。事实上，此时的晶晶，在众人眼里，已成了令人恐惧的疯狗；在我的心里，也成了左右为难的包袱。我知道，我们这种心态是很自私，也很不道德的，但也只能尽快找到解决的办法。终于，我弟弟提了个建议，他有个养殖水产的同学正需要有条凶悍的狗去看守鱼塘，而晶晶恰好能符合要求。大家都觉得这建议可行，我也同意了这样来安排晶晶的未来。
于是，在晶晶离别的那一天，我们为它准备了特别的午餐。那天它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一反常态地听话；它一边摇着尾巴，一边默默吃光了那盆食物；它顺从地让我给它穿上比利时客户给它的新装；妻在为它整理离别的行装，包括它睡觉的小窝、它的狗粮饼干、它爱啃的橡皮骨头、它小时爱玩的皮球……接着，我给它戴上了连着铁链的项圈，然后，我把这狗链交到了我弟弟手中。
晶晶就要走了，蓦然间，我们发现了它两眼中饱含着泪水。我心酸地想反悔，我舍不得让相伴了五年多岁月的晶晶就这样离开我们。“说好的事情怎么能变卦？你要为大家的安全想想呀……”妻在一旁数落着我。是的，她说得没错。我应该清楚让晶晶继续留在公司将会产生的后果。我只能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也许给晶晶换个环境，反会给它带来新的快乐，就像它当初来到我们这里那样，况且我还可以经常去鱼塘看望它的呀……
在这种自我安慰的心理活动下，我示意弟弟带着晶晶离开了公司。我随即来到阳台上俯身下望，几分钟后，晶晶随我弟弟出现在了楼下。我心情沉重地目送我弟弟牵着晶晶走过草地，朝着小区外慢慢走去，渐渐地，渐行渐远，直至最后消失在我的视野中。这是晶晶刻在我心版上的最后影像。
转眼间，晶晶离开我们已有十六个年头多了。也许当年喜欢过它的人早已忘了这条名叫“晶晶”的京巴狗；或许那位已失去联系的比利时客户仍然还记得它，因为唯有她在晶晶离开公司后的前几年里，还会在来访或是在邮件和通话中问起过它。但我怎么能把晶晶去鱼塘后的遭遇告诉她呢？
不能！绝对不能！我甚至不敢去想象晶晶在鱼塘遭到残害时的情景。我怨恨那几个残忍的偷鱼贼；我也责备自己抛弃晶晶的行为，我为什么要抛弃它呢？为什么要说抛弃它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呢？后来我读到了老作家巴金的随笔《小狗包弟》。从他忏悔抛弃小狗“包弟”的自剖中，我也看到了自己灵魂中不愿意承担责任的冷酷无情，不愿意自己的利益被损害的极端自私……
就如巴金忏悔的，他在心灵上欠着“包弟”一个债。反观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在心灵上欠着晶晶一个难以偿还的债呢？假如逝去的生命真有在天之灵的话，我必须诚恳地向晶晶道歉。“晶晶，你会原谅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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