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美的爱情
刘彦强
2004年11月5日,82岁的杨振宁与28岁的翁帆在北京订婚,12月24日,二人登记结婚,2005年1月正式举行婚礼。翁杨以54岁的年龄差距,作出如此“骇人听闻”的决定,直接引发了一场“地震”。支持、表示理解者有之,但网上更多的是冷嘲热讽的调侃,恶言相向的谩骂。时至今日,网上还时不时的看到恶搞段子与造谣的污蔑。
很多中国人容不得翁杨这样的爷孙恋。
我们姑且不说杨振宁与翁帆的婚恋该不该,先来看看比他们更早些的旷世畸恋——华人世界女神般的台湾女作家三毛与华人世界无处不传唱其歌的中国歌王王洛宾的凄美爱情。
一. 重新燃起的生命之火
三毛虽然才气沛然,著述甚丰,但她更是浪漫洒脱,至情至性的性情中人。她与荷西的那段生死恋,曾令多少年轻人艳羡不已,在爱中百转千回唏嘘不已。当荷西命殒大海之后,三毛几乎是万念俱灰,漠然世事,灵魂犹如雾霾中的蝴蝶渺渺不知所踪。荷西死后多年,她一直昏昏然行走于苍茫的人世间。每逢有人劝她再觅良人时,她都黯然神伤,情难自抑。在那段时间,除了荷西,她不知道还能情归何处,心系何人。
三毛与荷西
然而,事情却在其他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有了转机。
1989年,作家夏婕在新疆访问王洛宾后,发表了三篇《王洛宾老人的故事》。三毛从小就爱唱王洛宾改编的民歌,尤其是他的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曾经引发三毛的对爱情的无限遐思与远方的无限神往,用今天的话来说,王洛宾那时就成了她的情感偶像。夏婕的报道就像太上老君的灵丹妙药,一下子把她的生命之火重新点燃。她立即向夏婕索要王洛宾在新疆的联络方式。
随即,她了解到,她心中的爱情王子王洛宾一生历尽坎坷,饱经磨难,曾因“莫须有”的罪名,先后入狱两次,共长达18年,差点将“牢底坐穿”,却信念犹存。妻子早已病逝,年近耄耋的他依然孤零零地死守在美丽的新疆,仍然痴迷艺术,不断辗转各地,采集民间歌谣。每天黄昏,他都坐在门前看夕阳沉坠;夜幕四垂时,总要对着悬在古旧墙壁上的太太遗像,弹一首曲子给她听……
听着朋友讲王洛宾的故事,依然怀念着荷西的三毛哭红了双眼。一向拿感情来安身立命的三毛,在现实世界中少有同道,那些锱铢必较的取舍,那些进退有据的权衡,在她看来,怎么会是爱情的真正模样呢?所以当她无意中获知,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位老人与她同样以爱为信仰时,大喜过望,如逢知音。她暗下决心:“我要写信安慰他,我恨不得立刻飞到新疆去看望他!”
于是,她不仅真的给王洛宾写信了,而且病体刚刚痊愈,就欣然前往。
1990年4月16日这一天,乌鲁木齐仍春寒料峭。午后,王洛宾独自一人,正蜷缩在躺椅上小憩,忽而被轻轻的叩门声唤醒。门扉开启处,他看到一位秋水剪瞳的女子,披着一头海藻似的长发,身穿黑红格子毛呢外套,浅笑盈盈,仿佛天使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简短地说明来意并寒暄后,他们便仿佛是莫逆已久的故友一般,开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长谈。
其后,余兴未了,她为他唱了自己的代表作品《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
唱着唱着,大漠孤烟,驼铃凄凄,斯人一去,悲失情爱,前尘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她哀婉凄恻的脸,也在忧伤的旋律中呈现出一种雾锁阑珊愁怨之美。她平生第一次,她竟会在一个初识的人面前,袒露悲伤,忘情演绎。
他一世为人,苦难相伴,亦见惯世间各种丑恶的嘴脸,心底沉淀了人生的各种际遇,他已经失去了容易激动的年龄,但那个余音绕梁的午后,他还是被她的真诚深深打动了:他看到的,是一个遗世独立,悲喜自娱的深谷幽兰,这个清澈如许的女子,尘世的腌臜与市侩丝毫没有将其污损和收买。
投桃报李,他也为她唱了一首他狱中的作品《高高的白杨》,大意是:一个维吾尔青年在结婚前夜被捕入狱,美丽的未婚妻不久便郁郁死去,青年为了纪念爱人蓄起了胡须。当王洛宾唱到“孤坟上铺满了丁香,我的胡须铺满了胸膛”这句歌词时,三毛哭了,只有经过爱断情殇的人,才能领悟这彻骨的孤独。
此次见面,两个人都被对方的高山流水所打动,两个人的生命之火都被对方点燃,彼此温暖、照顾、共燃。
二.炽烈的爱情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商隐的这几句诗仿佛就是说三毛与王洛宾的,那个下午的交谈,就像月老手中红丝,将两颗相差30多年的灵魂紧紧的串联在了一起。
回到台北后,三毛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她将自己在乌鲁木齐对王洛宾的采访整理成《中国“西北民歌之父”王洛宾一鞭钟情》一文在台湾发表,继而在新加坡《联合早报》上撰写了《在那遥远的地方找到了原作者》,这两篇文章在海外产生了巨大的社会效应。
与此同时,王洛宾则应大陆媒体之邀,写了两篇短文《海峡来客》和《回访》,文章发表后,许多文学评论家都叹为观止:77岁的老人居然为一个初见的女人写出了这样不朽的动情之作:“是谁在敲门,声音那样轻,像是怕惊动主人。打开房门顿吃一惊,原来是一位女牛仔。模样真迷人——镶金边的腰带,大方格的长裙,头上裹着一块大花巾,只露着滴溜溜的一双大眼睛……”
离开大陆不久,按捺不住兴奋之情的三毛便开始与王洛宾鸿雁传书,万里寄情。请看,她于1990年4月27日写给王洛宾的第一封来信:
我亲爱的朋友,洛宾:
万里迢迢,为了去认识你,这份情不是偶然,是天命。没法抗拒的。
我不要称呼你老师,我们是一种没有年龄的人,一般世俗的观念,拘束不了你,也拘束不了我。尊敬与爱,并不在一个称呼上,我也不认为你的心已经老了。
回来早了三天,见过你,以后的路,在成都,走的相当无所谓,后来,不想再走下去,就回来。
闭上眼睛,全是你的影子。没有办法。
照片上,看我们的眼睛,看我们不约而同的帽子,看我们的手,还有现在,我家中蒙着纱巾的灯,跟你,都是一样的。
你无法要求我不爱你,在这一点上,我是自由的。
上海我不去了,给我来信。9月再去看你。
寄上照片四大张一小张,还有很多。每次信中都寄,怕一次寄去要失落。想你,新加坡之行再说,我担心自己跑去你不好安排。秋天一定见面。
三毛。
请看,信中炽烈二毫无顾忌的爱情,至情至性的爱情,无视世情人心的爱情是多么的浓烈?多么的无遮无拦?
从1990年5月到8月的短短三个月,三毛就给王洛宾写信达15封之多。
三毛炽烈的感情无遮无拦,跃然纸上。作为写过无数情歌的艺术大师,王洛宾绝不是不解风情的木讷之人,面对三毛的率真与热情,他已经死水一潭的心湖涟漪又起,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现实又让他惴惴不安。这不仅仅是一个77岁的高龄老境,一个47岁的风华正茂,更有社会的舆论与责难。经过大陆多年的运动,无缘无故的还受过18年的牢狱之灾,不能不让他对了许多顾忌。于是三思之后,他写信给三毛,委婉表达自己的彷徨:萧伯纳有一把破旧的雨伞,早已失去了雨伞的作用,但他出门依然带着它,把它当作拐杖用。王洛宾在信里不无忧伤地自嘲:“我就像萧伯纳那把破旧的雨伞。”之后,王洛宾渐渐减少了给三毛写信的次数。为此,三毛匆匆来信,嗔怪王洛宾:“你好残忍,让我失去了生活的拐杖!”生活在台湾的她,不理解不是王洛宾“好残忍”,而是社会好残忍,世情好残忍!
三.无可奈何花落去
这一年的8月23日,三毛不顾一切的飞到乌鲁木齐,提了一大箱的衣服和日用品住进了王洛宾的家里。此前,三毛在信里强调:“不住宾馆,住在家里是为走近你。”住进王洛宾家里时,三毛按照王洛宾那首著名的《在那遥远的地方》中美丽的藏族姑娘的形象,穿着特意购买的具有浓郁藏族风情的藏族姑娘裙装,如此苦心孤诣,谁都看得出,她是想以此唤醒77岁老人那早已尘封的记忆和已经枯槁的心。
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帐篷都要留恋的张望
她那粉红的小脸好象红太阳
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象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流浪在草原根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小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然而,老人的记忆是清楚的,枯槁的心也暗芽萌动,但横亘在他心头的世俗的栅栏却无法超越。也许,梦境中他就像小羊一样依偎在眼前的“卓玛”身旁,享受着皮鞭轻轻地抽打,但现实中,他却矜持的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尽管他们俩各骑一辆自行车外出探亲访友,欣赏美景,购物买菜,归来后三毛掌勺做饭,然后是聊天、弹琴、唱歌、写词写文章。在别人看来是耳鬓厮磨。相谐甚欢,但那座无形的栅栏始终不能突破。囿于年龄差距、社会舆论、子女亲人以及其他种种枷锁,他始终不敢唐突佳人。从他的无数情歌看他绝对不缺乏情的敏锐,爱的心境,但历经折磨的岁月已经消磨尽他爱的勇气。当三毛失望的离去之后,他清楚的知道他失去了多么弥足珍贵爱情!
他是情歌王子,但不是无所顾忌的白马王子;他是华人歌王,但不是任性乱为的国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谦谦君子,他知道,爱,不仅仅是给予,更是怜惜与爱护;不仅仅是简单的灵与肉的结合,而是社会制约的生活。他不想以77岁的高龄去拖累风华正茂的三毛,也不想给别人制造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是在另外一种环境下长大的奇女子,才情俱佳,敢爱敢恨,爽性真情,在她看来,“我不要称呼你老师,我们是一种没有年龄的人,一般世俗的观念,拘束不了你,也拘束不了我。尊敬与爱,并不在一个称呼上,我也不认为你的心已经老了。”她的理由很充足:“你无法要求我不爱你,在这一点上,我是自由的。”但是,她不知道,有一种爱,叫做地幔下的熔岩,她看到的,是地幔上的平静。对一个热情洋溢的女人,她忍受不了这种冰冷的平静。她不明白,对于王洛宾而言,他以为只有让地幔牢牢的锁住熔岩,这才是对三毛最大的爱护,也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才能把对自己,对三毛,对亲人的伤害降低到最低。他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就决定了三毛炽烈的爱情火焰只能窒息。无奈的她提着行李兴冲冲的来,又提着行李痛切切的离去。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这一次,三毛彻底失去了人生的希望,在苦苦挣扎了121天之后,三毛痛苦的自缢身亡。英年46岁。
噩耗传来。78岁的王洛宾悲恸不已,也悔之不已。他以为拒绝便是善待,冰冷才是保护,殊不知,他不敢冲出世俗的栅栏,也用世俗的栅栏隔断两人关系的时候,也就将一个重新燃起的生命之火浇灭。从此,惺惺相惜的情歌王子就与才情仙女天人永隔。
思之切,疼之极,伤之深,悲之凄,恍惚迷离之中,他写下了一生最戚戚的情歌,也是最后的绝笔情歌:
《等待——寄给死者的恋歌》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且莫对我责怪
为把遗憾赎回来
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
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
你永远不再来
我永远在等待
等待等待
等待等待
越等待,我心中越爱!
何等的悔恨!何等的悲哀!何等的遗憾!何等的痛惜!
然而,三毛已经永远的听不到这痛彻心扉的哀歌了!
等待,等待,越等待越爱,也是越等待越悲哀!
但歌王还是在等待,悲哀的等待。他是在等待什么呢?也许,他在等待着与三毛的灵魂相聚的时候。
此后,一代歌王只能终日以烈酒麻醉自己,在酒精的迷醉中抚慰糜烂的心灵。
三毛去后,歌王的世界变得冰冷,连地幔下的熔岩也僵硬了。
他以自己的世俗溺毙了三毛炽烈的生命之火,也溺毙了自己生的乐趣。
悲彻于心,癌生于身。歌王最后的五年,尽管人生荣誉的巅峰接踵而至,但他却只有痛苦!
茕茕孑立,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憔悴损,三毛去后,有谁堪摘?守着窗儿,望断雁儿,终日独自伤悲!
在三毛去后的第五年,歌王的生命在悲痛中凋谢!
四.谁造成了如此哀婉的爱情故事
斯人已去,生者戚戚。
三毛与王洛宾的爱情让人唏嘘不已,试想,如果王洛宾接受了三毛的爱情,后果会怎么样?
当然,事情没有如果。就算是有如果,我们也无从得知。要知道,幸福与否是一种个人体验,就像鞋子穿在脚上,合适不合适只有本人知道。
但是,有一对稍晚些的恋人,他们惊世骇俗的走向了红地毯,之后他们一直幸福的在一起。这就是杨振宁与翁帆。他们的年龄差距不是30岁,而是54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甜蜜的生活在一起。
杨振宁与翁帆
与三毛相同的是,翁帆也爱上了一个耄耋老人,并且比王洛宾更老,而她比三毛更小。一个垂垂老矣的82岁,一个粉面桃花的28岁。
与王洛宾相同的是,杨振宁也是老人,比歌王还老5岁。与王洛宾不同的是,他也许是在西方世界生活多年,因而敢于专注于自己的爱,丝毫不因为世俗的流言蜚语甚至恶毒的攻击谩骂而退缩。
试想,如果歌王不顾世俗的闲言碎语而接受三毛的爱,也许他们现在与杨翁一样的幸福!至少,三毛绝对不会自缢身亡。
其实说到底,无论是三毛与王洛宾,还是杨振宁与翁帆,他们的“忘年之恋”自己的私事。每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利,爱情的发生是没有谁能预料的,也不是年龄悬殊能够阻挠的,婚姻法只规定了法定的最低结婚年龄,没有当事人年龄差距的规定,年龄差距悬殊并不影响当事人的自愿结合。无论是古代儒教专制社会,还是当今之世,年龄差距悬殊从来都不是婚姻的栅栏。在今天这个爱情洋溢的年代尤其应该如此。问题在于我们这个社会里,总有那么一批专事批判别人的文革余孽无事找事的对他人的生活说三道四,甚至恶意谩骂恶毒攻击,放在谁的身上大概都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杨振宁对此处之淡然,一句“能不能慢点曝光?”,一笑而已。而王洛宾则畏惧害怕,强压内心沸腾如熔岩的爱情,面对本该幸福的爱情而退缩。于是,杨翁十余年后依然十指相扣的亲密恩爱,而三毛与王洛宾,我只能一声长叹!
三毛与王洛宾的悲剧,一方面是社会的负面舆论,另一方面也是王洛宾自己的怯懦。杨振宁以超越世俗的勇气告诉我们,年龄差距悬殊的爱情与婚姻绝非“道德上有问题”,恰恰是人格完全的一种表现:爱可以超越年龄,科学的理性与科学家的感性是并行不悖的,科学家也有常人的爱——从这个角度看,一个充满感性的杨振宁比纯粹学术意义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更让人尊敬,但歌王面对爱情的理性与其爱情歌曲表现出来的热情与感性相比,我们只能为歌王的理性而悲哀。就此而言,三毛其实是看错了人!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从他们的身上触摸到了人性的温暖。
杨振宁谈到自己的忘年之恋时表示:青春并不只和年纪有关,也和精神有关。他虽然岁数上已经年老,但精神上还是保持年轻,这也是翁帆觉得他有吸引力的部分原因——在爱情被许多世俗的东西玷污的当下,这份纯净尤其让我们感到震撼。
逝者长已矣,生者常追思。但愿三毛与王洛宾的凄婉爱情不再发生。这需要社会少一些尖酸刻薄的长舌妇长蛇男!
附:
附一:三毛给王洛宾的第一封信。
附二:杨振宁、翁帆夫妻最新年鉴。
2010年,广州亚运会会歌选定为《重逢》,英文歌词由杨振宁翁帆夫妇翻译。
2011年6月18日,数学大师陈省身夫妇墓碑在天津揭幕,陈省身之女陈璞和杨振宁为墓碑揭幕,杨振宁妻子翁帆也到场出席。
另外,杨振宁及夫人翁帆还出席了南开大学为其举行的89周岁生日宴会。中国科学院院士葛墨林说,杨先生目前的健康身体,跟翁帆婚后的照顾绝对分不开。
2012年4月27日,杨振宁与妻子翁帆十指相扣参观东莞理工学院城市学院校园。
2012年9月17日,中山大学为杨振宁举办的生日宴会上,放映了两段杨振宁和翁帆在北京清华园和香港石澳海滩上的短片。片中真挚美好的情愫令人感动。
2014年1月17日,杨振宁携妻子翁帆参加“邵逸夫先生追思会”,并在搀扶下对邵逸夫的遗像深深鞠躬。
2016年8月26日,杨振宁及夫人翁帆向中国美术馆捐赠熊秉明雕塑作品3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