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的重担

  肩上的重担   苏索才   我的父亲是一位勤劳、善良、朴实的农民,一辈子生活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为了把五个子女养大,从来没有过喘息的机会。 在我的印象中,他总在用肩挑着水、 柴、庄稼和其它必须用肩承载的重量。村民们经常赞叹父亲的力气和他一生的辛劳,用两个肩膀挑起了一个七口人的大家庭, 带领我们度过了饥饿、贫乏的 六十、七十、八十和九十年代。   由于家庭极度贫困,又缺乏劳力,哥哥初中升高中失败后就回乡劳动。那时他 十五六岁,砍柴,采药,挑水,种地, 成为父亲有力的帮手。 他不善言语,性格孤僻,然从不吝惜自己的气力,在农忙的空隙总在山上采药,卖了补贴家用。40多年以后,即使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年过半百的哥哥仍在农闲时重操旧业。   弟弟自幼喜欢牲畜。在父亲做生产队饲养员时就帮着父亲照管牲口。小学五年级毕业后,天资聪明、成绩不错的他决定退学,十二三岁就回家务农,曾有四五年时间同父亲一起在几十公里外的深山野林承包土地,为了给家里挣一些额外收入。弟弟结婚早,婚后不久分家时,除了两孔砖窑、一个水缸、几个面缸和几件简单农具,可以说家徒四壁。他过早地体会到了肩头的重量,不顾自己身体的单薄去一百里以外的煤窑挖煤。可是活路太苦,他撑了几个月就不得不返家,重新操起农具,起早贪黑地在田里劳作,担负起抚养两个子女的重任。太沉重的负担使他更加消瘦,更加体弱。   由于上天的眷顾和自己的努力,我走了一条同父亲、哥哥和弟弟不一样的道路。随着1983年考入大学,我告别了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同时意识到自己肩头的重担,开始考虑如何将我的家带出贫穷、困苦的深渊。爸爸、妈妈、哥哥、弟弟和两个妹妹为了生存和供养我上高中和大学没日没夜地劳动,有时吃了上顿没下班保证我能带上一周的干粮。上大学后我决不能弃他们一旁,只考虑自己的前途。我需要记着我身后有一个需要我帮助的家。这副重担,加上大学繁重的学习任务,双双压在我的肩上。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我告诉自己,我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一定要大学毕业,早日为家庭窘迫的处境尽一份责任。大学毕业时我因成绩优异获得了一份美国教授在本系设立的优秀毕业生奖金,300美元,当时家里急着用钱,给刚建成的两空砖窑做窑面和安门窗。我立即把钱交给了哥哥。这是我第一次替家里分担一份责任,从此开始了我以后30多年漫长的接济家里的长路。   大学毕业前夕,我一鼓作气,顺利考取了本校当年的研究生,每月助学金72元,同时我也在夜大学兼任一些课程,每月有两百多元收入,我兴奋不已,第一次获得了经济独立,从此再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我给自己添置了几件衣服和购买了一辆自行车。同时开始给家里寄钱, 分担家里的一些费用。像那一代所有的从穷乡僻壤走出去的第一代大学生一样,我们都肩负着沉重的包袱,帮助家里脱离贫困是我们无法推卸的责任。这种责任,因为它的过于繁重常常使我们无法承担而感到羞愧 。同时我们也生活在家庭和社会不切实际的期待中。 我记得经常收到哥哥的来信,告诉我春种急迫,要我想办法给家里寄去购买化肥的钱, 或家里的农具坏了需要更换 ,或弟弟和他订婚需要准备见面礼。 收到这样的信, 我常常焦虑万分,因为我虽然有一点助学金 和一些夜校课时费,我的生活仍很紧张,何况 我还是一个学生,需要静下心来完成学业, 但我总是想办法帮忙。我记得弟弟订婚需要几百元钱, 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我一筹莫展,但也不能因为钱不到位耽误弟弟的婚姻大事, 实在想不出法子,最后想到从夜大学班上已经工作的家境稍好的 学生去借。 我清楚地记得一个周末的下午, 我辗转了几趟车找到一位学生的家, 当时也没有电话联系 ,我在门外等了好几个小时,望眼欲穿,盼着他能早点回来, 幸好他回来了。我们开始聊一些学习和工作的话题,无论怎样 努力 我都难以开口向学生借钱。 临别时我才憋足勇气告诉了他我 家里遇到的困难,问他 可否借我300元钱, 他 爽快地答应了, 我真是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   三年研究生毕业后,我留校任教七年,直到1997年出国。 在此期间,我尽可能帮助家里,常常是一件事情没有处理完毕下一个需要就接着来了,让我 常常处于紧张之中。我害怕收到家里的来信,因为除了要钱,还是要钱。 我害怕家人的突然来访, 那一定是家里又出了急事。 我体会家里的难处, 但 经常处于这种焦虑中 让我生活得极为劳累。我记得哥哥结婚时需要7000元钱 。当时我刚结婚不久,靠着我和太太的积攒买了 一套家具、一套床、一个电视、一个冰箱, 再没有其它有价值的东西, 结婚照没拍,也省去了结婚 宴请。 但哥哥的婚姻大事不能耽搁。 哥哥晚婚,找到对象实属不易, 我从几位同事借钱,将以前难堪的借钱经历重走一遍, 最后帮他凑足了钱。在弟弟需要建房时,我当时正在北京进修,我让妻子将 4000元钱给了弟弟。   1997年我来到美国读书,心里庆幸再收不到家里要钱的信件,但家人的温饱冷暖仍牵挂着我,那份惦念,沉甸甸的,时时压在心头。每次听到这里或家乡遇到干旱冰雹我的心里就增加了许多忧虑。可是依靠美国大学助学金完成学业的我和太太, 加上小孩,实在拿不出多少接济家里,那份不安和愧疚常使我心痛和无奈。即使这样,我还给家里提供了几次帮助,虽然这种帮助大大地低于我的期待。   随着我2004年在美国大学任职,我的个人经济状况有了很大改观。在妻子的理解和支持下, 我把把赡养父母的责任接了过来,包下了他们所有的生活和医疗费用。2005年左右,父亲小便失禁,身体半边麻木,我接连几天打电话,安排弟弟和妹妹带爸爸到西安就诊, 又联系医院给他做检查,心里有万般的着急和焦虑。当时我脑子里反复出现的意像就是父亲的生命握在我的手中,除非我伸出援手,刚解决温饱的哥哥和弟弟是无法带父亲看病就医的,那么辛苦一生的父亲的生命就会失去。我不知道我为何有这样可怕的想法。事实上,从上大学起,每当家庭遇到急事,我都感觉到除非我牵头担起这个责任,我的可怜的家就会像飘流在大海中的一艘破船会面临灭顶之灾,而不管我肩上的重担有多重,我也会尽最大努力挽救它, 使它不至沉没。就这样,在我的安排下,父亲在西安接受了检查和治疗。回去后他坚强地活了两年,直至2007年过世。我从美国寄去了丧葬需要的费用,由弟弟安排丧事。后来妹妹告诉我说,父亲咽气前说,“都给老二搁上了,” 意即丧葬的费用由我承担了。 父亲一辈子少言寡语,能讲出这句话令我落泪。为了 这个家父亲熬干了他身上的 每一滴血,成了一个黑瘦、干枯、可以被弟弟一下子抱起来的一堆骨头。 比起父亲曾经担过的担子,我对家里的 付出实在是微不足道,无法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爸爸过世 以后,我肩上的担子轻了一些, 主要支付妈妈的生活和医疗费用。弟弟和两个妹妹平时住在妈妈附近照顾她的日常起居 。我和太太接妈妈到美国住了四个月;我们回国探亲时也一起陪同妈妈重回她的故乡兰州 看望她的姐姐和家人。妈妈的生活除了老年的孤独可以说衣食无忧。我感谢有经济能力帮助妈妈安度晚年。从2007年爸爸去世到2019年的12年间,妈妈的生活和就医有充分的保证, 使我感到释然。妈妈身体一直虚弱,一生吃药不断。从1989年读研究生时陪她到西安就医算起,妈妈吃了30多年的药,而且种类越来越多,各种药物的副作用也显露出来,直到2019年秋季,她的身体彻底放弃对药物的吸收。我知道后即让弟妹将妈妈带到西安检查,可惜她已病入膏肓,他们一天里跑了四家大医院都遭到拒收,我则不间断地电话联系家人和朋友,整夜无眠,希望朋友能说服医院收治她,未能如愿。那天夜里,弟弟的儿子连夜将妈妈送回老家。我则守在手机旁害怕妈妈随时的不测,那种担忧、无助、痛心让我心碎。两周后妈妈撒手人寰,我请了一周假,带去母亲奔丧的所有费用, 由弟弟操办。   爸爸走了!妈妈也走了! 卸下了他们那一代人的贫穷、困苦、坚毅和忍耐的重担。通过他们的身体力行,他们也教会我们弟兄姐妹挑起我们生活的担子,而且由于我们家庭的极度贫困,我们每个人肩上的担子并不轻松,但无论如何我们这一代人也担过来了。对我来说,随着父母双方的离去,我肩上的担子轻松了许多。30多年对父母的牵挂、责任是一个漫长的考验和学习,它坚固了我和父母和家人的纽带,教会了我责任、付出、回报和爱,使我变得坚强、坚持、忍耐和成熟。感谢父母很早教会我们挑生活的重担!感谢知书达理、温柔大度、善解人意的妻子一路与我同行,理解我,支持我,几十年如一日,让我在挑沉重的担子时感到生活的美好。展望前面的路程,我们的下一代生活在一个比较富裕、充足的社会中,但他们生活中也有担子要挑。希望我们家庭两代人的经历对他们是一个激励, 一个鼓舞。   谨以此文纪念一个艰难的、难忘的时代!纪念过世的父亲、母亲!也纪念同我一起走过那段岁月的弟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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