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

  最近沉迷于日本文学。兴是唯美的笔调和那一抹抹字里行间的哀愁,让我读起来觉得很美。无论是富士山的樱花或者是雪乡,在作家笔下总有些男男女女的故事。

  其中,太宰治又完全不同。别人是在讲故事,故事里的人有情绪。但《人间失格》完完全全的讲情绪,故事只不过是一块块积木。

  这也是一本充满魔力诅咒的书。

  因此这一趟出差,我吃尽了苦头。

  (一)

  鼠年总是一个不太光彩的年头。自打年三十儿起,日子就开始单调乏味。年前的自媒体平台上就开始流传关于某种病毒型肺炎的病例报道;起先也没人当回事,直到武汉宣布封城,人们才意识到,事情搞大了。

  直至四月初,一场全球范围内的病毒感染像一朵蒲公英被风四散吹开,简直是哀嚎遍野。城市里的人都像老鼠一样,躲在自己的洞里屯粮囤水屯套儿。我们这儿管控得不错,人人都很自觉。

  我住在青年路附近的一个老年家属院里。合租的有4户人家。主卧是一对小夫妻,女的怀孕有八九个月了,挺着大肚子在厨房自己做饭。每天8点钟一定有香气扑鼻而来。次卧住着一个约莫三十八九岁的大姐姓洪,说话声音响亮,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不过相处时间久了,发现她是个面冷心热的人。看到谁做完饭没清理水池的残渣就会大声说出来,哪天该交电费、水费了也是门儿清,偶尔灯坏了、水池堵了也是她跟中介联系叫人来修。

  有一次她在卫生间洗澡,突然间墙砖哗啦啦的掉了下来,差点儿砸到脚。她吃了一惊,但还是不慌不忙的擦干身体和头发。我在房间内听到一阵碎裂的巨响,就赶来查看,只见满地碎砖杈子,很硌脚。她说,这墙砖也太不结实了,砸到人可怎么办啊?我们拍了照片和视频发给中介。找了两个厚实的快递箱子,把碎砖捡了进去。很沉很沉,提也提不动,费了好大力气。

  阳台隔成一间卧室,窗户很大,朝南。我至今也不清楚这屋子到底住了几个人,至少见过2个吧,偶尔听到他们讲话,说的是中介的事情。于是我猜想这是一个小公司的宿舍之类的。

  常驻的一个男孩很少打照面,唯一的毛病是喜欢蹲厕所。到了该他卫生轮值的时候也充耳不闻。老化的抽水马桶也不好使。但凡有点便秘的人,屎橛子很硬,就倔强的卡在马桶下水口。这致使下一个用马桶的人总要面临一滩屎的残忍局面。

  彼时我回家很晚,也较少用厕所。经常看到洪大姐在卫生间里通厕所;有好几次她忍无可忍,在我们的同屋群里发了几张照片,并严厉的喝止卫生间抽烟,要求每个人上完厕所都要处理好“后事”。

  看见那黄澄澄的马桶水,实在是把我恶心坏了。接连好几天不敢看群消息,收电费的信息也差点儿错过。

  我的小屋是最小的一间书房改造,统共就8平米大小。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一个底座发霉的柜子,就是全部了。

  我是个讲究风水的人,但租房子时竟然只看中了这房间的一扇北向窗,忽略了这间小屋头顶卫生间、脚踏厨房火的格局,生活了半年简直是水深火热。

  因为空间有限,我不得不将许多行李摆放在房间外面的储物台上。把养了2年的绿萝和吊兰摆在白墙根,墙面上挂着一副海岸礁石的油画。这是我上课时的练习作品。上完画画课的那个周六晚上,夏风清爽。我骑自行车用了一个半小时回到住所,手上还染着鹅黄色的颜料。教我们的老师是清华美院的油画系研究生,作为回报收取一个小时一百元的学费。

  前阵子全国戒严,我从老家匆匆赶回北京,心想着立刻就要复工了,谁知这一呆就是2个月。复工遥遥无期,只好线上办公。本以为疫情对我没什么影响,正应了那句老话:“覆巢之下无完卵”。不久公司就推出了降薪计划,绩效全部取消,工资瞬间打了对折。

  琳娜刚刚宣布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抗拒的。相信没有一个人会高兴看到这样的结果。我随即与人力妹妹打听,确认了是真的。人力妹妹是我相识4年的朋友了,也是上一家公司的同事。之所以来这间公司,也少不了她的帮忙和引荐。

  “我们领导说只是这两个月降薪,后面还会恢复的。”她这样说。

  我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没什么办法。没想到2个月后,人力部门又宣布了一次减薪裁员政策。姜是老的辣。而我那位相识的人力妹妹被列入优化名单待岗了。

  待岗,就是停薪留职的意思。

  我问她有什么感受。

  “惨啊。一个月三千块钱,回家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发了一个大哭的表情,“不过也挺好,我正不想上班。”

  “没有房贷车贷,就没那么大压力。”我说。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单身,基本上没啥压力。

  当我意识到,疫情带来的影响即将席卷我的全部之时,琳娜给我发了个消息,“明天跟我出差吧?”

  (二)

  听到出差,我略微有些诧异和迟疑。全国疫情尚在严阵以待,外面安全吗?躺在家里也是一样的上班,为何要去辛苦的出差呢?旁人都不去,为何要我去呢?

  “小张和洛洛家里都有孩子,回来还要隔离。这次汇报我不能一个人,起码带个人。”她说。

  我想了想,这部门中3个领导自不必说,小兵中有2个家里有孩子,一个性格木讷不受领导待见,还有一个年前与领导吵架至今还是互不说话,剩下的人选只有1个。

  “好吧,何时出发?”

  “明天早上7点。”她的声音明显雀跃起来。

  我打开行李箱,装了20个一次性口罩以及生活用品。第二天一大早,就奔赴了机场。

  到了我才发现,原来外边的世界,已经同从前没什么两样了。人们在机场、动车上戴着口罩;走入大街就摘了下来。现在是全面放开的阶段,人们自由通行来往。

  接站的是一个瘦高的小伙子,直接开车带我们到了局里。下午安排了一场汇报。会场里坐了四五十号人,面前摆着的桌签上印着姓名和职称。新换的领导班子,我们也是头一次接触。项目两年前就一直搁置,这周突然重新启动起来,才要我们来汇报的。

  琳娜侃侃而谈。

  各局所轮番发言。最后得到的结论是,项目不符合当前的现状,需要重新修编。我心想,可不嘛!两年了。

  会后我们正式与负责人见了面。这是一个精瘦的中原汉子,眼睛不大而有神,不喜欢讲客套话。一上来就很生硬地质问我们,“合同是否还要继续履行下去了?”

  琳娜一愣,随即配上笑脸说:“当然啦!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们此次来也是为了推进项目。”我在心里补上一句,“其实是来催款的。你们一直欠我们钱呢!”

  负责人闻之又噼里啪啦的讲了一通要求,最后说:“我也是刚接手,不过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完成。重新调查取证,我们时间很紧,你们要抓紧。”

  “这个没问题。顺便问一句,咱们第二笔费用什么时候能到账?我们一直陪钱干呢,再重新调研费用也不少呢。”

  “这个嘛。”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主任,说,“这个不急,我们这边程序走得慢。你放心,不会欠你们钱的。”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

  这是一场紧锣密鼓的商业博弈。像这样互相撕开了脸皮敞开话说的场面,我还没经历过。像一场战争,你推我挡,兵来将往,暗暗的厮杀。我心中焦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眼看着就要向撕裂的边缘爆裂,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劲儿,我一把摘下口罩,说,我可以说两句吗?

  汉子一愣,说,当然可以。之后他满怀好奇的想听听我要说什么,身体欠了欠,换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

  我心里有很多话,嘴上却不停使唤。干巴巴的吐出几个字,“活,是一定干的。毕竟我们利益是相通的。但是该支付的费用,您也不能拖了。”

  总之想表达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舌头却绕到了长白山,支支吾吾,简直词不达意。琳娜看我说的跑偏又离谱,简直是损毁公司形象,赶紧替我打圆场把话接了过去。

  一瞬间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羞愧难当。

  为什么,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好了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脑子也不好用了呢?

  当天下午,我们还要赶去湖南去另一个项目出差。是老板说的:“既然出去了,就多走几个地方,反正回来也要隔离的。”

  眼看谈判进入僵局,对方突然又缓和了语气,说到:“都是为了工作,看你们也是敞亮人,咱们对事不对人,千万不要介意。你们不是还要赶高铁嘛。小王带你们去吃点东西。”

  我们随即告辞。

  那是一家颇有年代感的烧饼店。味道还可以。

  因为谈判的时间过长,我们只能改签下一班高铁,在长沙中转。

  (二)

  这是我第一次来长沙。

  和风细雨。要不是因为折腾了一天,身体十分疲累,连好心情也连带着活跃不起来了。

  高铁周转至洛阳、郑州、许昌,途径武汉,大约要6个小时。期间我匆匆的吃了两块饼干。猛然听到报站名,“下一站:武汉站”。不禁心头一惊。列车缓缓驶入武汉,我贴着窗子,试图努力看清楚这座英雄的城市。

  已是春末,翠绿的林木茂密一闪而过。几座高架桥巍峨的屹立。宽阔的马路上看起来无比冷清,仅有几辆车在行驶。我仿佛看到了抖音中武汉人民欢送医护战士的情景。站台里十分宽敞,地面清爽干净。

  一座英雄的城市。就算遭受了如此多的艰难和委屈,她依然是那么坚强不屈。像一个被病魔突然袭击的小伙儿,正在努力的打败他,并用尽全身力气重新站起来,向全世界宣告,我是中国人,不屈不挠的中国人。

  武汉站上车的人很少,下车的却很多。快到长沙的时候,基本上一节车厢只剩下了3、5个人。时间已经临近九、十点。

  坐上出租车,我摇下窗户。一阵温暖的春风灌了进来。隔着口罩的我似乎也闻到了路边樟树的芬芳。

  琳娜在这里有几个相熟的好友。酒店就选在好友家附近。是一个很亲切的姐姐名叫小微,穿着朴素大方,带着一副眼镜。她在一所高校里的当老师。我十分羡慕。

  据说长沙的捏脚很出名。

  微姐非常热情的带着我们去一家当地比较知名的足疗店体验。我一开始还有些顾忌,心想就不要去当电灯泡了吧。人家姐妹相聚聊天,我既融入不了,又何必自讨没趣。

  琳娜却说,“你跟我们一起去吧,自己呆着也没意思。”

  于是我们三人出了酒店,一直向西走。晚上的夜景也不错,街上还是很热闹,两边的店铺灯火辉煌,似乎并没有因为疫情受到多大的影响。路上的行道树是榕树和香樟,我还见到形似女贞的树种,但是一想,大概这里的天气不会种植女贞,那么不是桂花就是香樟树了。

  大约走了十来分钟,我们进入了一家“好足道”。进门大厅很气派,右侧的等候区摆放了很多梅子果脯一类的小食。服务员小姐姐面带微笑,细心的带来了拖鞋和手牌。

  微姐选了一个三人间。不一会就进来了三个年轻的女技师,约莫二十六七岁。先是拿来三只大木桶泡脚,水深没到膝盖。泡脚的时候,技师也不闲着,会帮你捏肩膀、颈椎,放松胳膊和腰部。有一个动作是她坐在我身后,拉住双臂,用膝盖顶住我的后腰颠起来摩擦,腰部得到充分舒展,倒是蛮舒服的。

  微姐和琳娜聊着以前的趣事和八卦。突然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另一个男同学。她们俩相视,相继捧腹大笑,说,不告诉他!别让他来!

  回去的路上,薇姐执意要带我们吃一家烧烤。刚才打电话的男生又打了过来,问清楚位置,5分钟赶到。不一会便来了。头发有点稀疏,五官端正,特别的健谈,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悄悄的问林娜姐,这是你说的那个帅哥嘛?

  她笑笑摇摇头,另一个。

  回到酒店已经是夜里一点了。匆匆洗漱,因为第二天还要赶早上7点的车去项目地。

  短暂的长沙之行,我却觉得很舒心。不仅是因为跟着林娜姐蹭吃蹭喝。是这样的一群人,让我感到生命是有趣的。一面感慨时光飞逝,一面缅怀曾经的美好。有学生时代对初恋的害羞和懵懂,也有人至中年讲色情笑话也面不改色的泰然。有一群十几年仍在联系的好朋友,真的很幸运。

  (三)

  湖南的山区大多分布在西部,比如张家界。“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这样的词句也只是耳闻。如今却要一见了,不禁有小小的激动。

  越野车在盘山路上飞驰,呈现左右穿插的S形状。与我们同去的是一位外号游龙的地产商人。他是典型的湖南本地人,个子不算高,头骨很圆,一寸长的短发贴在头皮上。未曾说话笑脸相迎,看起来特别像弥勒佛,有一种踏实而又精明的感觉。

  他说的是地道的方言,这又让我想起曾经认识的一位博士,恰巧他的家乡就在此。曾经在一个项目上有过合作,彼时还要在饭局上喝酒应酬。我作为全场唯一的女性,自然难逃被对方灌酒的命运。一杯又一杯,火辣辣的白酒喝进去,很快就上了头,脑瓜子嗡嗡的。他坐在我对面,一直在暗示我不要再喝了。散场时听见他对旁边的同事说,他离我太远了,不然就会帮我挡一挡。任谁听了,哪怕只是一句客套也会心存感激。后来我打听到,原来他已经结婚了,实在是可惜。

  游龙带着我们穿越崇山峻岭奔上一座陡峭的山野。放眼望去,远山上的梯田层层叠叠,白屋檐的徽派老屋点缀其中,冒着袅袅炊烟。一副恬静的田园景象。

  这里是生态保护基地,也正是我们此行的调研的目的。先后奔上了几个山头,拍摄了几百张鸟类和植物的照片,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我们一行人被带到游龙的会所,一栋占地大约300平米,看起来土里土气的木屋,门前种了两棵西府海棠树,正是开花的时候,粉嘟嘟的。

  表面上毫不起眼,走进去却发现别有洞天。内部全是木结构安装和饰面;茶几是一颗古树的老根,一侧还冒着新芽。五六把藤编的座椅、墙上都是手工画还有民族气息很浓的刺绣挂画,文化气息相当浓厚。很明显这些都是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作品。

  游龙倒茶给我们喝。这茶香气很浓,据说是山后的茶园所采,是今年的新茶,游龙亲手采摘炒制而成。午饭也是附近的菜园中采摘的蔬菜。在静谧的深山里,在小小的村落中,游龙的住所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

  “闭上眼睛,你能听到红腹锦鸡在叫。这附近有一条大河。”游龙说。

  我顺从的闭眼倾听,却什么也没听到,反而林中有几只布谷鸟布拉布拉的飞过去了。

  琳娜不禁赞叹道:“太美了,游总真是会享受啊!”

  游龙笑的眼睛眯城一条缝儿,“我是这座山里的孩子。小时候就跟着妈妈下梯田插秧的。只不过近些年人们有钱了,把老房子都翻盖了,清一色水泥彩瓦,没有过去的味道了。”

  我点点头,“确实,老房子是一种风景,但是人们为了改善居住环境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你看,居民翻修房子就会扩建面积,不但占用梯田的耕地和用水,还乱排污水,破坏环境。我要保护这座山,留住它从前的样子。我打算盖一片安置房,就在这儿,把居民迁出去。保留老房子原来的样貌,拆掉新建筑,把水源还给梯田。这是五千年农耕文化的根,也是我们唯一能留住的回忆了。”

  吃过午饭,没有休息片刻,我们继续踏上山路。接连两天的高强度差旅,以及湖南风味的微辣让我的头晕晕的。我知道自己又晕车了。这段时间在家里躺着,人都要废了,突然的高强度工作令我一阵懵逼,胃里翻江倒海一样。

  来到一处村子。

  拾阶而上,脚下是几十年的石板路,残破的布满青苔。不知有多少人曾在这里走过。两旁的房屋有的是茅草顶,有的是砖瓦屋顶,也都是半壁残垣。偶尔有一两户人家养着鸡和鸭,门口种着五颜六色的石竹花。大部分的村民都搬到了城里,少有的一些空巢老人仍然在此自给自足。

  被甩了4、5个盘山弯之后,我们来到高出向下俯瞰村庄全貌。趁着他们说话的空档,我迎着风走到树后一处僻静地,一张嘴就吐了出来。红的白的,什么也没留下。我漱了漱口吐掉,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加入他们的队伍。

  还好,没有任何人发现。不然就尴尬了。

  我相信此刻的脸肯定是蜡黄的。

  晚上本以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没想到游龙叫来了村支书和村干部,一起喝酒。喝了酒又喝茶。一直聊到十点多钟。不时的有新人加入,坐一会又走了。再有新人来。

  终于能够一头栽倒在床上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好难受,我需要休息。可是明天,还有很远的路要赶。我们要在晚上之前赶回来时的项目地,继续搞完。一想起那个地方负责人冷冰冰的脸,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就很不爽。为了项目能继续完成,硬着头皮也得做。

  次日的项目点有点远,我们看了另外一个茶庄、赶到那个湖边小镇时,天公也不做美,哗哗的下起雨来。游龙要带我们去看一种珍稀鸟类,已经列入了世界濒危物种名单。只有这里有。无奈雨突然像爆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砸在车顶。

  “我有伞,就在那边要去看吗?”游龙问。

  琳娜看了看我,说,“那就去看看呗,给我一把伞。”

  我们钻出车子,急慌慌的撑起伞架。豆大的雨点落在脸颊。地上的积水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鞋子就啪嗒啪嗒的踩过去。沿着一条碎拼石板路,我们来到一个很大的湖边。水草丛丛生长,开心的在雨中颤抖。整个天空都雾蒙蒙的,看不见远山。一叶绯红的扁舟停顿在岸边的一侧,一只鸟都看不到。

  我扭头看到一个很长的廊架建筑,木质的屋顶恰好避雨。于是赶紧招呼他们来这里。廊架四周挂着的有四五十种珍稀鸟类的科普照片和介绍。

  “下雨了,鸟儿们会躲在哪里呢?”

  “也许是草丛吧。”

  大自然有时很狂暴,鸟尚且需要一个窝。作为人类的我,却什么都没有。如果我的天空也下起大雨,又不知道该去哪里避风躲避呢?

  “看不到鸟了,我们快回去吧!”顺着来时的路,我们趟着水回到车里,车子开了不到1公里,就来到一家农家菜馆。说来奇怪,这时的雨忽然变小了,像毛毛雨般。仿佛一个失意的女人从暴风式的号啕哭泣转为抽抽搭搭的默默哽咽。

  吃罢便饭我们就即刻启程,还有一个半小时高铁就要开车了。车程不近,还下着雨。我开始隐隐的担忧。

  这种节奏令我十分不适。整天都在赶时间,吃饭也急匆匆的,并且睡眠不足。我开始觉察到大脑反应变慢,怀疑自己得了帕金森综合征。没错,我出现了疑病倾向,这是中度抑郁症的症状之一。

  靠在后座上,任凭车子穿梭飞驰,哪怕一阵阵心慌涌上,也奋力将其压下。我闭上眼睛迫使自己睡着。

  终于在开车前10分钟,我们顺利来到车站。来不及多加客套就冲进了候车室。安检很快。在那趟车上,我坚持了3个小时,只觉得心慌气短,大口大口的呼吸,叹出胸中闷气。隔着口罩,没有忍住,还是吐进了塑胶带中。顿时觉得清爽不少。

  用尽力气痛苦坚持的,索性就丢弃了吧。

  终于坐上出租车的时候,我已经直不起腰来,逐渐逼近精神和身体的极限。只想快点到达,快点到达,我需要休息。然而一通电话却打破了我的期望。琳娜接了电话,不住的嗯嗯的应答。转头对我说,这里出差3天,之后你再去一趟福建,还有2个地方。

  心情焦躁烦闷的我闻听此言不禁怒火中烧。立刻在脸上显出不快的神情。我一股脑的脱口而出:“我身体吃不消啦!你也别逮着一个人可劲儿造啊!”

  车厢里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我气呼呼的把头扭向窗外,眼神空洞无暇观看风景。我情绪过激了。

  良久,她打破沉默,“那就不去了。我让小王自己去吧。”

  (四)

  再次回到这个县城,我已经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管他什么回款修改,我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让我考察便考察。

  入住了酒店,我又怂巴巴的说,“刚才,我是不是像小孩一样?”我指的是那种气急败坏的样子。她微微笑了笑,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随机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松。

  打破僵局之后,我们又聊了很多其他事情。但局面开始反转,自知失态理亏的我显出弱势来,她的气场再次加强,颇有不容反驳的架势。

  从那时起我就发现了一个毛病:快乐的碎嘴子。不知是否有相似感触的人,这种人一旦心情轻松、开心起来,就滔滔不绝讲起没完。这是一种开心的分享,就像一只孔雀屁股上开了屏。并不惹人讨喜。

  我就是一个无法隐瞒心情的人。

  从前并不是这样,我现在简单的像个孩子,一眼看个透心凉。

  第二天一大早,考察的车辆就停在门口。

  天空阴沉沉的,飘落了几颗雨点儿。我跟酒店借了2把伞。

  雨越下越大,我们就站在雨里互相说话。四周都是群山和小路,偶有一块水泥铺设的停车场,专供上山游玩的自驾游客停车。却没有什么避雨的地方。起风了,夹着雨。每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

  我只穿了一条单裤。风衣的领子竖了起来,紧紧地遮挡领口。但还是冷。

  接待我们的村里人拿出了顽强的意志,打死也不撑伞,就在雨里浇着讲述着他们遇到的困难和未来的诉求。那种忘我的状态,让我一度认为淋雨像是表达工作态度的一种证明和荣誉。

  我拿出酒店借的两把大黑伞,和林娜公撑一把,另一把递给对方。他却摆手不用,开心的沐浴着细细密密的春雨,不一会儿肩膀就湿漉漉的了。

  我浑身冷到不行,努力坚持。直到中午在一家小餐馆落脚,喝上了一杯热水才稍有缓解。每个人都很难受,都在拼命坚持,这是责任和义务。

  智商这个东西,耗尽就是耗尽了。补充供给不足,随后两天我又办了不少莫名其妙的事情。在我看来,整个人都是倾斜的,我想要回到正常轨道,没想到一步错步步错。

  为什么人在状态不好时总是给出错误的建议、做出不幸的决定?

  当我们终于在第一天的晚六时结束了考察,回到酒店门口时,雨又奇迹般的停了。我们决定拒绝对方共进晚餐的邀请,而是吃烧饼喝羊汤。不过,显然是我多想了,对方并没有与我们共进晚餐的意思,倒是省了口舌。一顿温暖的羊汤下肚,感到舒服多了。看着手机里几百张照片和跑下来的点,还是有沉甸甸的踏实。

  晚上又参加了湖南的项目讨论会,9点半琳娜突然接到了冰块脸的电话,要我们现在过去一趟。很近,就在对面。我们穿好衣服背着包,走进夜幕中。

  第二天原定的行程有变,我们一整天都在酒店里写材料。从8点直到晚上11点,除了上厕所和吃外卖,屁股就没离开过椅子。这是一份重要的利益性材料,只有1天时间,而只有我们的专业才能帮他完成。那个冰块脸对待琳娜和我的态度简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转,一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小心翼翼的样子。先前谈不妥的第二笔款也畅快的答应下来。他黑红的脸上显出打仗时才有的急迫感,分秒必争。

  这就是现实世界。一旦别人发现你有用,帮他搞钱,就笑脸相迎奉若上宾。我清楚地记得,三天前他还冷若冰霜,抱怨自己为上任背锅、埋怨我们的方案不行,以强硬的要求必须立刻现在马上重做,并且对付款一事置之不理。

  帮他一个忙,而已。

  结束了3天的考察,我终于能够踏上返京的列车。我以为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我需要好好的调整状态。没想到还有更严峻的挑战。

  (五)

  只是离开这几天,没想到朝阳区成了唯一的疫情高危区。公共管理严格到了空前的高度。

  琳娜的老公来北京西站接她,我自己打车回家。

  路过超市时,我让司机停下车。看到琳琅满目的水果,一种从心底悠然而上的喜悦和放松在全身荡漾开来。

  一块价格牌上写着:“今日泰国榴莲到货 19.8元/斤”的字样。口水立刻流了下来。我已经馋了榴莲2个多月了。此前是40元/斤,一个就要小200元钱,实在是太贵了我不舍得吃。终于等到你!我跳了一只黄橙橙散发着香气的榴莲,还买了土豆、豆角、茄子、白菜、鱼丸、鸡蛋、菠萝等等,总共花了180元。心想,这些足够我隔离吃一整个星期的了,吃完了我可以叫网上超市送货来,也不用出门。

  我马上要回到温暖的小屋,并开启14天的隔离生活了。

  没想到,门卫大爷一下子把我拦了下来。小区明文规定:“出差返京人员需居家隔离,不符合条件者定点酒店隔离。”

  “你是业主啊还是租户?”他问。

  “租户。我掏出出入证。那是一个绿色的卡片,印着门户号和准予同行的红色印章。”

  “那你是自己租吗还是合租?”他又问。

  “4家合租。”我如实回答。

  “那不行,你不能进。”

  “凭什么不能进呀?我居家隔离啊,看我东西都买好了。”

  “房子里所有人都不能外出,都要隔离。你把他们全部叫出来登记。”

  我一时无语。合租本来就是为了分摊房租,大家素不相识,即便是洪大姐,我又有什么权利让所有人一起隔离呢?

  “那我怎么办?”

  “去酒店隔离,费用自理。”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但都被掐灭了。不行的。

  我打给琳娜。

  过了一会,她回复说,已经跟公司申请了,就按照社区的规定去酒店隔离。

  我推着行李箱走在寂静的水泥路上。早知道,就不买这些了。

  初始的兴奋心情早就无影无踪,手里的菜肴反而成了累赘。

  我来到定点酒店,发现大门紧闭,也没有前台人员。循着红色的电子屏上闪现的电话号码,我打了十几通都是无人接听。

  打开美团查找了一下,才发现今日的房型已定完。

  无奈之下,我只得继续寻找酒店。这条街比较偏僻,服务配套并不周全。寒风中我推着沉重的行李箱和满满一大袋食材走了半个多小时。发现最近的酒店也要2公里多。

  于是我在百度地图上挨个搜索酒店,并打电话过去。然后统一的回复是需要有核酸检测证明方能住店。我说我没有,刚出差回来,现在去哪儿检测呀,也来不及了,这都眼看半夜十二点了。

  最终,我找到了一家价格适中的隔离酒店。一通登记之后,我终于在凌晨一点多扑在了床上。晚饭也不想吃了。

  就这样,我开始了14天的隔离生活。

  这其实是一个招待所,位于大学城旁边。房客基本上是周围的大学生,从家里回来,首先要隔离14天,方可入校。房间在二楼,有一扇朝东的窗户,外面是很高大的一排杨树。往下看是一排简陋的民房。学校周边总是很接地气的感觉,让我想起母校来。

  今天是隔离的第三天了。除了琳娜布置给我的工作任务,我还自己制定了学习计划。当然首要解决的是如何把状态调整回来。充足的睡眠已经够了。维生素的补充需要酒店人员帮忙买水果回来。外卖的餐食也是由他们放在房间门口,无接触传递。

  那些抖音段子上看到的片段,现如今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深刻的感觉到,这一场战役,与每个人息息相关了。没有人会不受影响。大家都在努力活着。失业潮、裁员潮、降薪潮蜂拥而来。

  我开始发愁,工资减半以后要如何勒紧裤腰带生活。我关注的小区房价不降反升,已经到了我难以企及的高度。我租的房子实在太小,想换个房子改改风水,却因贵出的几百元望而却步,明天又是交房租的日子。我的妈妈打电话来,说街坊大妈来家里悄悄的取东西,被大黄咬了,打了狂犬疫苗要赔钱给人家。闺蜜们在群里讨论换房子的事儿。我突然清醒的意识到,我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至少我不是属于北京的。

  对未来的担忧让我一点点接近恐慌。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永远乐观的对待的,即便是生死都看的很淡的我,在现实中一步步溃败了。存款不多、没有老公、朋友很少、事业不稳,容貌渐渐老去韶华不再,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还有勇气坚强的活着。

  我感到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了。

  5月4日是我出关的日子。一定要预约去看心理科。

  不知道是不是看了太宰治的缘故。我在他的字里行间看到了无尽的绝望和孤独,里面有不少自杀的桥段。于是我搜索他的生平,好奇他的一生是如何度过的。

  果不其然,他书中所写的是亲身的经历。而最终他也的确死于自杀。

  这是一本有诅咒魔力的书。

  封面上有一句话——

  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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