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脸

　　三九天到了，很多事突然要了结了，有的可能还需要翻脸才能了结。在她的记忆力还很好的年纪，就知道做人得厉害些，不然会吃亏的。

　　虽然她不太信佛，但是也受到佛的影响。总知道做人要诚实守信，也很会看人脸色，不至于失误得太狠了。可这一次她遇到了厉害的，那么长的时间里都无法说出口，甚至下不了决心，到底要不要问个清楚，然后或者翻脸算了呢？

　　她今年可是快六十了，两个儿子都不太争气，至少在她看来是如此的。大儿子的儿子从襁褓里就托给她照顾了，到如今也都十岁了。小俩口时常闹离婚，动辄就约定明天上法院。可她的儿子又有什么错呢？要房也买了，要车也买了。虽然买的比较迟，是近一二年才做出的决定，但是好歹也买了吧，不知足么？她死看不上大儿媳妇，觉得她好吃懒做还不孝敬，也不照顾老公孩子，不知道娶了何用。当然她还是最喜欢孙子了，长得也可爱，大眼睛高鼻梁，学习也还不错，反正一直都抓着呢，自己一手带大的，心里当作某种成就了。

　　她原本也是老师出身，所以对孙子的学习始终比普通奶奶更有管理能力，只是英语让她作难了，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因而报了个补习班，顺带把作业也辅导了。

　　报班就报班，这在别人家里也是很寻常的事，并不值得放在心上。可她不一样，她死盯着补习班的老师，想要将花掉的那一点钱的价值无限放大，毕竟那可是她不多的养老金里抠出来的，怎么能跟别人一样呢？别人都是孩子的父母负责生活并学习的花销，她这个孙子可是她一直负责的呀。

　　那孙子眼看着就快变成了她的“儿子”那样儿了，隔代抚养的利弊相较，弊大于利，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抚养儿子的时候就只是抚养儿子，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还得抚养孙子。

　　有一天孙子又和她怄气喊了起来:“反正我没有母爱，我又没说你不好，就是觉得没意思！”她又习惯性地打压他:“你好好学习就行了，以后自己过好就行了！”总之只要按照她说的，一切就行了。这是她的逻辑，不容辩驳，何况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又怎么辩得过，久而久之，他也领悟到了某种精髓，只要在她面前做个招人疼爱的小孩子，那一切就都可以商量了。

　　她的右腿不能打弯，因为骨质增生比较严重，已经不可逆转了，所以走路时是个跛子。活蹦乱跳的孙子经常被她吼得低眉顺眼地慢慢走在她旁边，脸上露出悻悻之色，原本飞扬着的五官渐渐呈现蜷缩之态，连头发也变得软绵绵的，近乎一个小老汉了。

　　也有例外，她不在场的时候，那小子立刻活了过来，刻意飙几句脏话，做出狠狠的要打人的样子，然后开心得像刚挣脱笼子的小狗，即便围着笼子龇牙咧嘴也是高兴的，更别提推倒笼子踩上去大叫几声了，反正就是露出两样来。这在她看来也属正常，何况她也看不到极端的情况，不过是旁人学来给她说说罢了。

　　日子再困难，她也没有欠过补习费，最多就是拖延，有时也为了儿子的一时兴起而更加拖延。儿子有时聊到憨处，也会义正辞严地说:“妈，这个月的补习费我出！您不用管了！”不止一次这样说，也不止一次地不了了之。时间长了，补习班的老师也露出不悦之色来，答应的事到时不履行，竟连个说法也没有，加上她也有兜不住家事的时候，忍不住对老师吐槽一番，本意是为了求得某种谅解和支持，但总是适得其反，给人家留下了儿子不好的印象。每次到最后，还得她出面解决，她心里过不去，她也要面子的。解决归解决，她总是要附带着一点别的意思，好像她不是交不起，也不是拖延不交，只是情况刚好是这样。老师也脾气好，每次都相信她，反正她也没有赖过账，虽然过程波折，但是结果倒也过得去。

　　这且不提了。

　　再说她的小儿子，离婚了，还把孩子丢给他前妻了。这件事让她耿耿于怀很多年，想起来就恨恨的，觉得儿子不争气，对不起她。离婚的人多了，不要孩子丢给对方的也多了，唯独她接受不了。因她太要强了。她觉得儿子离婚已经是不好的事，还把孩子甩给别人就更不好了。这也是母子俩个不常见面的原因，小儿子索性不跟她联系了，只偶尔通过大儿子带回来一点半点的消息。但她放不下，一方面抱怨儿子不听话，一方面也给他留意着合适的对象。

　　她没有老头子，不知道啥时候没的，怎么没的，只知道她是一个人，有两个儿子，自己带着孙子过。她每个月有两千多块养老金，带着孙子租房住，儿子并不给她生活费，相反的他还时常需要她接济。也不知道她儿子是怎么混的，养不了老妈也养不了儿子，只养着媳妇却时常被臭骂一顿。这连她也看不过去，有一回竟然当着媳妇面说了出来：“他一天啥也舍不得为自己添，一年到头买了件衣服你还啰嗦了一大堆……你说要来，我前两天就准备了你爱吃的八宝饭，还做了红烧肉……你看一来没说两句话就吵，也不怕旁人听见了笑话！你要总这么着以后别来我这里了，我这不欢迎你！”她媳妇气得翻了几个白眼，想顶她几句但害怕她儿子气急了过来打人，说了一句“他没本事，你就再别惯他了！”然后拖着余音袅袅地走了。

　　她更气了，没本事难道也怪我了？结婚的时候就告诉你很穷，没房没车，现在嫌弃什么没本事，不是太可笑了吗？

　　她儿子一声不吭，气呼呼地只顾吃饭，吃了饭渐渐消了气，说要去补习班接军军，开着贷款买的白色雪佛来走了。

　　她冷静下来想了想，还是要让他们好好过日子要紧，得劝劝儿子改改脾气，踏实挣钱，不能再一天想东想西的，项目没做好，钱也没挣到，媳妇再跑了，那就麻烦了。

　　他儿子很快就接了孙子回来了，父子俩看起来很高兴，但没说几句，她儿子又吼起来了：“你看看你这个语文成绩，每次都是七十多分，偶尔上个八十多，咋回事？”孙子紧紧抿住嘴巴，一句话也不说，眼睛虚着光，又是那个死样子，每回问话就作出那副样子，不回答也不反驳。可就这个样子最气人，大人越生气，他越觉得跟自己无关。她白了儿子一眼：“你去找红霞吧，把她接回来！军军的学习我管着呢！”

　　儿子脸上不知不觉又换上了那副表情，既没有办法解决又没有办法逃离，只能面对但又很不愿面对的那种表情，仿佛活着就是受罪，死了又不甘心，又有点像他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随时都要准备以不抵抗的情绪来对抗外界的各种质问，管它呢，还不就过去了。

　　他儿子军军也是那副表情，只不过父子俩要面对的情况不同罢了。然而她呢？她看着由自己带来的他们，心里不知该如何处置自己的委屈情绪，面上却已经摆出了不为所动的表情，继续强势的处置他们，很明显他们都还只是孩子呀，会犯错的孩子而已。

　　她和儿子聊了几句关于军军的学习，就打发他去找红霞去了。留下她，继续独自面对孙子，还有一大推书本和一个看不清的明天。

　　军军很生爸爸的气，但他很少生奶奶的气，除非奶奶冤枉了他，尽管奶奶冤枉他的时候似乎越来越多了，他也很少真的生气。这个聪慧的少年内心里很明白，奶奶年纪大了，她是老人，很多事不能跟她说，因为说不明白。别人的奶奶可不是这样过日子的，他们班李佳佳的奶奶也很土气，甚至比他奶奶还土，但是她不管佳佳的学习，也不管家长会什么的，只是接送佳佳和给她做饭。佳佳的奶奶还没有养老金，生活费都是佳佳的父母出的，还有佳佳的零花钱。班里五十几个孩子，只有他的奶奶管学习，还要开家长会，就好像他是个没爸没妈的孩子，只差不是孤儿，不然就去儿童福利院了，估计也挺好的，至少奶奶不用那么辛苦了。她也不辛苦，她有钱，也不很老，就是不会管儿子，为什么别人家的儿子都不是爸爸这样呢？

　　反正爸爸妈妈没毅力也没诚信，总是答应但很少兑现，做什么事都坚持不久就没了。奶奶又太厉害了，总是喜欢啰嗦一大推。他们都那么大声说话，简直丢人死了。

　　一想到马上又要开家长会了，他的烦恼开始发胀了，盛满了整个房间，别的都装不进去了。他不要奶奶去开，老师说的不让老人去开。他告诉奶奶了，奶奶没说话。但愿这次能让他跟别人一样，由爸爸妈妈去开家长会，不要被老师点名。他不因为学习烦恼，却因为这些与别人两样的事情烦恼，这烦恼的最头疼之处在于，大人们不觉得这该成为烦恼。

　　当然他的学习也没有好到不必担心的程度，不好不坏中不溜。补习班解决了很多问题，首先他的英语有了长足的进步，其次作业遇到的问题也及时解决了，不知不觉就树立了自信心，因为有了可以寄托情绪的地方，反而让他的成长有了很强的助力，这都是他说不出来的变化。奶奶也觉得如此，因而祖孙俩对于补习班的王老师滋生了某种超乎寻常的感情。一来王老师很年轻，二来也很负责任，是非常和气又有能力的人。

　　她也总是一面表达着相当克制的谢意，一面肆意地挥霍着王老师的信任，有时竟然开口借钱，说是周转一下，当然王老师不忍心拒绝，但主要还是因为长期的来往沉淀了些许信任。只不过她有时也让王老师感到相当不悦，比借钱还过分，就是将王老师的工作成绩归功于自己的帮忙大力宣传，王老师忍而不发，就当是忍受一个过得很不容易的老人，为自己搭建了功名塔并且希望有人为她鼓掌叫好。

　　王老师心里则对她存着防备，因为她喜欢吐槽自己的家事，又冷不防就说出直愣愣的话：“那些孩子都是我宣传的，你也不容易﹉。”王老师心想我怎么不容易了？我又没跟你说过什么，而且这话突然冒出来就是让人极不舒服，好像被同情了一样，明明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事。

　　最尴尬的事就是她给儿子打电话也不避讳王老师，口口声声说着王老师多好、多年轻还没结婚之类的话，军军就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又看一眼王老师。

　　有一回，她来接军军的时候，突然生起气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原来是和她打工的包子店老板发生了冲突，一气之下不干了，但又不甘心，想论个理儿。“有钱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说好的一天干两个小时，每个月给三百块，我就因为腿疼请了一天假，扣我五十块，你说黑不黑？还说什么耽误了生意所以要多扣，什么约定的不能反悔……你说说看，这都是什么歪理？人活着太难了，我这腿一下雨就站不住……二百五，他就是个二百五！”说的唾沫四溅，也不解气。

　　王老师正在辅导，又不便发作，于是没吭声任凭她说去，等她说完了给她倒了杯水，拉到隔壁空房间里，让她先坐着，自己就继续忙去了。

　　可能是冷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她悻悻地出来了，走到军军身旁看他写字，又看看王老师，还有别的孩子，大家都低头在忙，没有人理她，也没空。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仿佛她刚刚并没有来过，更没有说过什么不像样的话，只有墙上的圆钟在滴答滴答走着，好像在说，算了算了，都算了吧。

　　她对王老师说：“你忙吧，我先去转转，等会让他自己下楼吧，我在下面等着。”“嗯，好的。”于是，所有人都得到了解脱，很像被捆绑的人突然得到了释放，空气都松软了片刻。

　　军军的学习没什么大问题，除了粗心马虎就是基础知识不太好，比如拼音始终分不清前后鼻音，也搞不清楚二声和三声的音调，但朗读和作文已经有了很大进步。若说最大的问题其实就是家庭环境对他情绪的影响，还有他成长中的烦恼对他学习精力的分散，这些都是很难依靠老师和他自己的努力来解决的问题，而且他奶奶不明白也属于正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王老师看得一清二楚，只是苦于不知该如何和他奶奶沟通明白。讳疾忌医，他奶奶根本也不会认可这个问题，更别说如何解决了。

　　她原本只报了作业辅导，顺带英语也提高了，可后来又发现军军的语文不行，所以和儿子商量后又报了周末单补语文。平日里每个月的费用已经是捉襟见肘的，所以周末的费用说要拖到期末解决。她儿子答应由他解决，因而她也总是信任的，毕竟那是她儿子，不信他信谁呢？说不定到时候他真的解决了呢。于是，大家都抱着某种希望拖下去，直到再也拖不了为止。

　　时间很快走到了隆冬，三九了，学校也快期末考试了，努力了一个学期的师生也要看到学习成果了。

　　她儿子有天过来了，又开车去补习班接军军了。王老师原本想问他补习费的事，但考虑到班里还有别的学生，万一他没有准备，军军的自尊心也受不了，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有个孩子就因为被催了下补习费，回去不来了，说是他妈妈啥时候交了他啥时候再来，他妈妈又是个顶糊涂的人，动不动就要讨价还价的，让人非常尴尬。

　　毕竟期末了，到了很多事该解决的时候了，再拖就显得特别没意思了。于是王老师脸上也不太好看，不过也不是只给他摆脸色，平日里学生的管理本来就得这样板着脸来进行，不然管不住。他可巧开着车来接孩子，按理说应该结一下费用才对，偏偏啥也没说，接了就走了。王老师其实有点生气了，他装着不知道的样子实在让人无语。

　　但想到还有军军的奶奶呢，也就没有发作，毕竟她是要面子的人，不会放着不管的。

　　万没想到期末前的最后一个周六的早上，她打电话给王老师说军军不来补习班了。“为什么呢，这么突然不来了？还有一周才考试呢，正复习着呢。”

　　“不突然，军军说你总让他做卷子，他烦了。他爸也说补习没有效果，他妈早就不让补了。”

　　王老师到底忍住了，淡淡地说:“做卷子是必要的检测，要发现他哪里薄弱啊！他爸来了一两次就觉得没效果了，那他的英语进步那么大，咋不说？”

　　“英语是你的功劳，反正他不想去了。就这样吧！你把上学期的钱算一算，反正周末也有好几次没去，算好了告诉军军，我哪天给你结了，你也不容易。”

　　“行吧，就这样。”

　　挂上电话，王老师气得脸色发青，两年多了都让着她，对军军尽心尽力地辅导，别人也花钱，她也花钱，都是一样的花钱买辅导，别人都有必要的距离，所以没感觉那么累，唯有她不守分寸地冲过来，让人应付的太累了。没想到这就翻脸了？否定了一切？那之前的夸奖和认可都只是随便说说的，只不过为了换取特别待遇？这也太老滑头了，还没彻底过河呢，就已经迫不及待要拆桥了？

　　她电话里的言外之意，请假不来的课虽然后来补上了，但是费用可不是收得上的了。好的时候什么都行，不那么算，只要课补了就行。因为请假不是老师的问题，是她们家的事耽误的，课又没有落下，还耽误老师延长周内下午的时间。但现在仿佛说不清了，因为不讲理了，也没有情了。只用一个冷冰冰的电话来了结她自己心里的烦恼，补习费用拖了一学期有点觉得负担不起了，想方设法也要砍下来一些，就是这个意思。

　　下午放学，军军来了，跟平常一样先和王老师说了会话，都是学校里的琐事，说够了就静静坐下来开始写作业，并没有看出他的不耐烦。

　　放学的时候，王老师说:“你很不喜欢做卷子？那就不做了吧。不过要怎么复习你得有个计划，基础知识要过一遍才行。”军军眼镜后面的双眼突然亮了起来，弯弯的像小船一样。“嗯嗯，我知道。拼音你再给我讲一遍，生字词语你给我听写，阅读理解我们一起挑几个做一下……。”

　　“你不是不想来了吗？你得自己复习，不会的可以问我。”

　　“没有啊，是我奶奶……”军军欲言又止。

　　“好吧我知道了，快考试了。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复习，期末考个好成绩，不枉费了这学期的努力，知道不？”军军点点头。王老师又说：“记住我说的话，当你知道的越多越强大，害怕的就越少，所有令你感到烦恼的事到最后都不值一提了。”

　　“嗯嗯，我就想知道，你为啥不结婚呢？”

　　这小子怎么突然又问这个问题了。“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做，没办法平衡。”

　　“慢慢做嘛，太特别了也不好吧。”

　　“是突出，太突出了不好，除非这种突出让别人无法撼动。”

　　这一点也不像师生对话，倒很像知己间的谈心。想一想也是，两年多了，每个月只有四天不见面，还一起坐车，该聊不该聊的都聊了太多了。他倒像是王老师的儿子，或者她的男朋友一样，因为见面太频繁了而且并不厌烦，反而从心里觉得变近了很多，过马路的时候都会不自觉的牵手，对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是啥意思。生气或者开心，轻松或者沉重，哪种情绪都见过了，彼此之间的了解胜过了彼此的亲人。这样的关系让人如何相信其实不过是买来的，这种关系死死受制于一位有点怪癖的老人，而且很快即将崩塌。

　　王老师又想起那天和他奶奶的对话。

　　“王老师，你也该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了。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吧？”

　　“啊，我有男朋友，谢谢阿姨关心。”

　　她的脸立刻沉了下去，有点像天边的黑云，没来由地遮住了太阳，也不知道为何而来，又会不会很快散开。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就那么沉着脸走了，直到现在也没见过了。

　　电话里已经没来由的翻脸了，想必再也不会缓和了，毕竟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说话，口气很像是再也不会见面的感觉，完全不似往日里那种热情和客气，就像变了一个人。

　　王老师闷闷坐着，想不到是这个结果。这时她的电话又来了，距离她刚才那个电话不过半小时。

　　“王老师，你不知道，我快气死了，我那个儿子，唉，数落我没有把军军管好，班主任在他面前说军军成绩差的要死，说我们得好好管一管，你说说看，我管他吃管他喝，还费心费力地管他学习，花钱给他报班，怎么就没有管好了？我冤枉不冤枉啊——”她竟然又开始吐槽了，莫非她忘了刚刚才伤了人心，又开始了吗？

　　王老师故作镇定，忍住不满，悠悠地说：“是啊。阿姨又受委屈了！你是世上少有的好奶奶呢，他还是太年轻了……”话音未落，就听到电话那头开始哽咽，抽抽搭搭地继续抱怨起来……“你说哪有像我这样的奶奶，我就想不通他咋那么不知足呢？说真的，军军的英语多亏了你，现在都不用操心英语功课，就是语文咋补不起来呢？你想想办法，费点心。”

　　王老师默然，不知如何接她的话，心里很想怼她一句，但是嘴巴习惯性地说，好啊，也想他成绩提高，才有成就感。

　　然而最终表达出来的意思还是不来了，王老师对于她的纠结到底产生了疑惑，一面翻脸也要终止合作，一面又嘱咐费心辅导，这是在干什么呢？

　　王老师终于搞不清楚状况了，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样，即便以前她说话直接，也刺激到人的自尊心，也怼过她的狭隘和偏见，但是终究并没有不尊重过彼此，都是就事论事，过后也就了了。有文化的王老师不可能看不透对孙子殚精竭虑的奶奶的苦心，又如何不倾尽全力以助之呢？再说那孩子也不错，看在孩子的份上就都可以理解她了。

　　可现在真的理解不了，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就像被一把推到了一个黑暗之地，不知道怎么出去，主要推的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人，这就难受了。

　　晚上与军军分开的时候，请他转告他奶奶，费用还没算好，算好了再告诉她。军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懂了没有。

　　答案很快就被揭晓了。王老师还没到家，他奶奶的电话又来了。第一句就很冲，气势很足:“有什么不好算的，把没去的那几天扣掉就行了呀，该多少钱给你多少钱，又不会欠你的，你也知道阿姨的情况，想必也不会太过分，咱们这么久了，都老关系了，阿姨对你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只管杀出一条血路，按照自己的心意一路杀下去，左右开弓杀下去……王老师瞬间明白了，这一天从早到晚的兜兜转转到底都是啥意思了，原来都是为了砍价，砍杀原本已经约定好的费用，就是为了这些才不惜翻脸也要达到目的！

　　原来如此！真相大白！

　　王老师深知她的不易，也很赞赏她对于孙子所付出的一切，觉得她的确是世上少有的好奶奶，至少不知道比自己的奶奶强多少倍呢。自己的奶奶从小既不肯抱她，又不肯赞她一句，基本上因为嫌弃她是个女孩而从不过问她的死活，后来也没有因为弟弟是男孩而过问他的死活，就是那么一个冷漠无情的奶奶。军军的奶奶多好啊！几乎付出了像母亲一样多的爱，而且还懂得教育孩子，也懂怎么管学习，真可以打个高分。所以，王老师一向敬重她，容忍和理解她的做派，很像帮助她，让她感受到人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之情。

　　可究竟没有想到，她还是这样的人，这算是森林里的生存法则吗？

　　她也是这样的人，我们不也常常感到惊愕，我们熟悉的人竟然也对我们藏着一把剑，必要的时候也会对着我们一击必中，我们何尝对他们有过半点戒心呢？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感叹，究竟没有可以信赖的人，而这完全不该怪别人，应该怪自己非得去寻找信赖，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人受得住别人的完全信赖，至少在信赖里加一点质疑才更科学。

　　王老师给了她满意的费用，达成了口头协议。就这，也是分了三期才付清，其实那原本也没有多少钱，跟人的价值相比，简直不算什么。可恨她每一次都要絮叨一番，替她儿子辩解一下，叮嘱王老师不要催促她儿子，她会一并处理的，虽然有点对不起王老师，但还请她务必相信她才好。

　　王老师心内释然，反正也不等那点钱生活，看透了就算不理解也就放下了，可能那对她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经济负担吧。只是她还是可恨，一面哄着人好好干，一面又耍心机迫使人降价；一面说着自己不容易，别人不容易，一面又显摆自己不在乎那点钱，让别人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待她。

　　这真是一位经历过世事的人，用她的人生经验理直气壮然而又小心翼翼地前进着，却不知旁人已经把她看得一清二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