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三日,把家里凡是能擦的地方都擦个遍,两天半没拾闲儿。母亲喜欢干净,我也喜欢。大姐没走前,我边干活,边和大姐叙家常儿。那些话,似乎只能姐妹间说,想都不用想,跟别人想也想不到。吃完饺子,姐儿俩躺在滚热的土炕上,说着说着就睡着了。那样的感觉,就像肝和肺,生于一体,又互不牵连,跟谁都不会有。我们甚至还合伙反对母亲把白菜全部从菜窖里倒腾出来放在灶间外面储存的主意。因为那样白菜会因失掉水分而干枯,既损失营养,也不好吃,不如吃几天拿几天的。母亲跟我们瞪眼嗔怒,我们假装没看见。
腊月二十四中午,我陪母亲赶集时,老人家特意买了头油。老娘虽然老了,爱美、爱干净的习惯一直没变。我很为她高兴,心中有美,生命才有生机!大姐买了半扇儿猪排骨,回去用大铁锅炖了一半儿。老娘戴着假牙啃了半碗骨头。我不吃肉,粉条却吃了不少,荤得一晚一早不想吃饭。二姐去市里伺候外甥女的月子,二姐夫兴冲冲地端走了一盔子吃剩的排骨。大姐的厨艺可想而知!
今天上午我和母亲打蜕白菜,新生了炉火,听老娘回忆过去的故事,自然都是持家过日子的艰辛。有些我已经听了好多遍,有些我是头一次听说。听的时候,我在想:那些苦难早已经过去许多年,为什么母亲一直念念不忘呢?现在的生活不是越来越好了么?人的记忆是有选择的,有些是身体的印记,有些是心灵的感应。一个人跟随什么,就会选择什么。我愿意跟随心灵,朝向未来。
下午阳光充足,我把大小九间屋子的地面擦洗两遍,用了一个多小时。看着光亮的地板母亲很满意,但嘴里却嫌我费水。水是院子里的井水用水泵叫上来的,并不花水费,但母亲节约惯了,见不得我一盆一盆地泼水。夏天的时候,母亲总是用后院废弃的缸储存雨水浇菜,擦地。她总说我们苦日子过得少,不懂得珍惜。其实,我自觉在同龄人中已经够节俭得了。擦完地,表兄来家里串门,看望母亲。大哥送来一条大鱼,足有十来斤重,母亲很发愁。我说吃不了就送人吧,母亲很赞同。
傍晚,我去药店给母亲买凡士林和创可贴。穿过从前老房子的胡同,老屋的新房让我感慨:记忆如梦,现实中已了无踪影。想去看看以前我家的小菜园,已经被一座座崭新的建筑遮掩得找不到路口。从前我读书、纳凉的小树林如今已经开发成农贸市场。一旁的河床被挤占得越来越狭窄。路过从前上学的学校,想要进去走走。看门人对我一脸警惕,只好在门口张望。想起那些纯真而多彩的时光,那些想念的老师和同学,青春一直生长在记忆里。原来学校对面镇政府旁边的文化站已经变成综合执法队办公地。曾经,多少青春的梦想从那里生起。看到苦梨峪的村碑,走进去居然竖着“学云山庄”的招牌。一下想到学芸老师的《李海叔叔》中也是这个村名。招牌上只差一丛草就很应景儿了。想到这,我不由向南又走了一段路。石滩、松树、山坡、野鸟依旧,屋舍、道路、行人陌生。记忆总是鲜活,现实却愈加疏远。路过一条胡同,想到亲切的友人,想到从前梳着麻花辫子的倩丽笑脸和亲密的交谈,想到一本未曾送出的书,忽觉一阵羞惭。冷风阵阵,我慌忙拉紧棉服的帽子,将双手缩进口袋,握着一瓶凡士林和两包创可贴脚步匆匆地赶回家去。
晚上我和母亲一起包素饺子,供祖宗,烧纸钱。以前,我对这些很不以然。今天,母亲让我怎样,我就顺从地怎样,内心没有一点抵触,一切理所当然。冷风从掀开的门帘儿卷入,我目光泰然地看着供在桌上的碗筷,心里默念着:爷爷、奶奶、爸爸、叔叔大爷、大妈大婶儿,快趁热吃吧 ,天冷好过年。等了好一会儿,才收起。虽然每个碗里仍然放着四个饺子,筷子也还是原样儿,但我和母亲都很释然。有些仪式不光为别人,也为自己心安。睡前,给母亲倒完洗脚水,封好炉火,双脚伸进暖和的被窝里做自己想做的梦。
一年年,我的梦未曾老去,故乡却不断变换着新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