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窗帘时,忽然被眼前的一幕吸引:在我隔离的宾馆对面是一栋没有营业的闲置大楼,对着我们这一面的玻璃墙正如一幅巨大的镜子,播放着我们的隔离生活:
三楼右手边的第二个房间,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床边拿着手机说话;四楼正中间,穿着睡衣睡裤的女人靠在椅子上看电视;五楼左手边第四个房间,一个看样子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趴在窗边发呆……
而我站在窗前的场景,想必也被某个房间的人看在眼里吧。我久久地贪看着,倒不是对窥探别人的生活有特别的兴趣,而是这么多天来忽然看到活生生的人呈现在我眼前,有的烦闷,有的欢笑,有的发呆,有的走动……在同一个宾馆同一段时间过着各自孤立的生活。这让我着迷。
白天时我也喜欢往楼下看,那个闲置大楼的过道上,常有几个人蹲在那里抽烟,看样子是厨师,身上的白色工作服并不是很干净,头发也是油腻的,他们一边挥舞着手一边说话,嘴巴不停地开合,但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有时候是一个遛狗的女人,她穿着紫红色外套,乳白色长裤,右手拿着拴狗绳,左手刷手机,那只跑动的贵宾犬在地上东嗅嗅西嗅嗅;
有时候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扎着两根小辫子,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上,往四周扫了一眼,蹲在地上看阳光里自己的影子,不一会儿,从我看不见的角落走出一个大人来,抱住她往地铁那边走……
他们的声音我都听不见,只有整个城市混杂在一起的轰轰声四面八方涌来,宏大而空洞。
从夜晚到白天,再从白天到夜晚,我都是沉默的。除非是订的外卖到了,我会在电话里跟外卖小哥说一声谢谢,然后等宾馆工作人员送餐上来时候隔着房门再说一声谢谢。按照规定,我只有等送餐的人走远了,才能打开房门去拿。
有一次开门时,正巧对面的人也开门。我们对视了一眼,对方有些慌乱,把垃圾搁到门外后,立马关了门。毕竟谁也无法保证病毒会不会隔着一点五米的距离传播。
再次回到房间时,我又听到外面的开门声,一听是对门的。如此一来,我想他是在等我关上门后再行动吧。虽然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但却进行无声的互动,想来也是有趣。
我忍不住想他是怎么打发他的时间的?看电视?刷手机?玩游戏?忙工作?那一对眼,我看到他半秃的头顶、发黑的眼圈、没有剃干净的胡茬,还有那双眼睛看到我时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的退缩时的变化。他是我隔离的这么多天里看得最清楚的一个人了。
就连这样的互动也仅有一次而已,余下的漫长时间就像是沙子一般,把人埋在下面,所有的光影声响都闷在外面。房间里只要我不动,所有的物件都乖顺地待在原地,唯有卫生间漏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拖长的均匀的节奏,提醒着我每一秒种都是如此清晰地落在寂静的黑洞中。
忽然想起刚隔离时好友发给我卡夫卡说过的一段话:“你没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你就坐在你的桌旁倾听吧。甚至倾听也不必,仅仅等待着就行。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静和孤独好了。这世界将会在你面前蜕去外壳,它不会别的,它将飘飘然地在你面前扭动。”
可我跟卡夫卡不一样,我喜欢走动,喜欢与人接触,喜欢在公共场合融入到人流之中去。但现在我被迫处于不动的位置,倒也可以忍受。我不能说享受,但忍受,其实就是不会涌起“我要出去”的强烈冲动。
我得在这里成为一株温室里的植物,等待光照过来,也等待水汽弥漫过来,等待着全身心都适应这种缓慢的时间流速。睡觉时,我不会拉上厚窗帘,在那个黑得不见一丝光的空间里,会觉得夜色凝固成石头压在身上。
还是希望有光,与外界相互呼应,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早上明亮的晨光流淌进来时,我也随之而醒。如果在家里,我会在床上躺上一个小时,听一首又一首歌,楼下母亲和父亲走动,窗外鸟鸣声不断,屋后头菜园里婶娘们讨论菜秧长得好不好的话题。
但在这里我不会期待任何事情发生。这里是死水一般的沉静。我会立马起床洗漱,然后开始锻炼,做做广播体操,强迫自己不要萎靡下去。
偶尔会有朋友来。不断有人问我需要什么,他们可以来送。我都说不用,该有的我都带过来了。不过还是有遗漏的,一次是室友想过来拿我租房的房间钥匙,借用一下电脑,我让他帮我带一双凉拖和指甲剪,凉拖洗澡用,指甲长了需要修剪。
一次是好友花姐来,她趁着中午下班期间,去超市买了两大袋东西开车送到宾馆楼下,托工作人员交给我,一袋里面是香蕉、小番茄、小黄瓜、水果拼盘等,一袋里面是各种口味的杯面、稻香村的糕点、火腿肠,另外还特意加了一包瓜子,我闲得无聊时可以嗑。如此地用心,让我感动不已。
在电话里向花姐表示了感谢后,她问我还需要什么,得空时她再送过来,我开玩笑地说:“我想要自由。”花姐在电话那头笑个不停:“这个我给不了。你再耐心等几天,就有自由了。”
自由对我来说,对在玻璃墙上那些活动的人影来说,暂时都不能去想的。现在有的房间已经熄了灯,有的房间拉上窗帘,有的房间本来是黑的却又亮起了灯……
从地铁站那边传来广播声,宣告着最后一班地铁即将驶进来,请各位乘客抓紧时间。那些还在外面跑动的人们,他们意识不到自由,就如他们不会想到空气。他们气喘吁吁地跑上楼,全身心都被焦虑支配。他们有更在乎的事情要做。那也会是我们恢复了自由之后会要经历的。
但现在,我,还有五楼左手边第四个房间那个趴在窗边的男子,都在发呆。有一瞬间,我看到他抬头往我这个方向看。我忽然很想招手。但他已经转身离开,拉上了窗帘。最后,连灯都熄灭了。我只好默默说了一声:晚安,陌生人。晚安,所有隔离的人们。
隔着窗户看着地上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