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黑胶和卡带的回潮让我们想起在数字媒介尚未兴起的那些年里,为了听音乐而付出的辛苦的劳动、不菲的代价和丰沛的情感,那些记忆和音乐一起,在个人心灵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作者 墨墨
这是一个会发生奇迹的时代,就是在这个时代,音乐成为了人类社会第一项不用花钱买就能轻松获得的消费品,打破了千百年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商品交换基本法则。要听音乐?简单,只需要打开手机,按下“下载”按钮,世界任何角落出的任何一首歌都能轻松得到,而且绝大多数情况下其实不用花一分钱。
在音乐可以不用买单就轻松得到的同时,早在二三十年前就被淘汰的卡式磁带和黑胶唱片却奇迹般地从坟茔里爬了起来,穿越到现在,和它们在前世闻所未闻的后辈数字才俊来了一场“关公战秦琼”。至于战功,老一辈暂时可说非常彪悍,占了上风。有统计数字表明,最近几年来,黑胶的销量每年都以几何级数增长,而数字音乐那边,随着正版付费化和流媒体服务的逐步推广,音乐下载量在明显萎缩——一时间一百多岁的黑胶唱片和五十多岁的卡式磁带这些“老古董”打败了十几岁的数字“小鲜肉”。
这一波黑胶卡带回潮的势头到底有多强劲?看看热播影视剧就能知道。
HBO讲述20世纪70年代摇滚黄金期的剧集《黑胶时代》(Vinyl),因名字是“黑胶”二字就已经占据口碑高峰,剧情本身有多精彩反而不重要;每周鸡汤放题喝到饱的NBC高分美剧《我们这一天》,肥妹Kate梦想成为歌手却屡战屡败,她的奋斗方法是把蛋糕压在电唱机上,对着诱惑和目标的双重刺激大跳减肥操;天高云淡的挪威奥斯陆,爆红网剧《羞耻》里的美少年Isak和Even互相试探之际,在网络围观他们的全球观众只消一斜眼,就能看到背景里的那一架子黑胶,还有一张“猫王”夺目地陈列在取暖管道边;就连二十年后再次鸣笛进站的《猜火车2》,人到中年的阿麦回到了家里那间曾经让他生不如死的幻觉卧室,发现已经去世的母亲让房间保持得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唯一与时俱进的诡异是多出一台新款电唱机,连着JVC的A-X400功放——鬼屋空关二十年,听音设施竟一应俱全。最后,阿麦用这台唱机播了Iggy Pop的唱片《Lust For Life》,再次踏上了二十年前的迷幻列车。按照时间和流行推算,1996年的第一集里,这个房间应该放着一台CD机吧?但回看前作,卧室中明明只有可怖的幻觉,别无他物……
让卡带咸鱼翻身的影视旗舰推手,当属《银河护卫队》,录满幼时欧美摇滚金曲的自编卡带成为星爵战无不胜的护身符,连带着把索尼家出的世界上第一台卡带随身听——1979年的TPS-L2复古了一把,潮流席卷全球。
全球同此凉暖,我们国家的人民也重新陷入了黑胶和卡带狂热:从20世纪30-40年代的“金嗓子”“银嗓子”到21世纪初的“小鲜花”“小鲜肉”都争先恐后地出现在黑胶的刻纹里。除了蜂拥而出的黑胶封面上用大字标榜着“德国制造”和“日本压碟”之外,当年把黑胶生产线当作落后产能,敲锣打鼓送瘟神般报废的国字号“中国唱片公司”“太平洋影音公司”,又从海外重金购买回新的黑胶制造设备,开炉落料生产黑色圆盘。
和从手机上获得数字音乐的简单高保真相比,黑胶唱片和卡式磁带的特点无疑正是反面:黑胶唱片的播放设备门槛高,买起来有点难,听起来有杂音,携带起来不方便,保养起来特复杂,售价还不便宜;卡式磁带则音质很差、会被消磁、容易绞带、经常发霉、经不起多次播放……可就是这两样看似一无是处的老古董,现在声势浩大地复辟了——靠的就是它们的繁复。
黑胶繁复源于它的历史
把稍纵即逝的声音保存下来,并在另一个时间再现出来,其实人类非常晚才得到这种能力,距今不过一百多年而已。1877年,爱迪生发明了唱筒式留声机,不过,这位大发明家之后把精力全部放到了发明电灯上,冷落了留声机。十年后,德裔美国人埃米尔·伯林纳发明了唱盘式唱机和唱片,这是黑胶唱片的真正发端,距今130年——所以一个130岁的老物件,它复杂、难用、有太多的不完美是一件太正常的事。
黑胶听起来有杂音,是因为黑胶唱机用尖细的唱针探入到黑胶唱片表面的一圈圈沟槽里,沟槽内侧持续转动读取声音信息,这种近乎SM的机制,便是产生杂音的缘由。无法避免的杂音让黑胶的信噪比相当低,永远没法做到“高保真”。为了尽量避免这种杂音,获得相对优质的音质,首先就需要黑胶聆听者购买高档的唱机。模拟录音技术对于播放设备的要求是全方位的,大到晶体管扬声器,小到一颗固定螺丝统统都会影响最后的播放效果。
黑胶唱机的调试也很吃功夫,比如唱机的水平、唱臂的压力大小、唱针的垂直度和磨损程度等等都需要细细调整,相当繁琐。不过有趣的是,这一波的黑胶回潮风中,很多人认为这种杂音无需避免,听黑胶就是为了听这种特有的“炒豆声”,杂音一跃成为了品位的象征,也是相当讽刺。
黑胶携带起来不方便,因为它尺寸比较大,且沉。尺寸大,是因为要容得下足够时间的音乐。黑胶用沟槽记录声音信息,而沟槽的粗细受限于当时的技术水平。黑胶时代的技术自然不如现在厉害,在二战结束时最后格式定型的唱片被称为“密纹唱片”,沟槽已经能做到细如发丝,但要容纳下50分钟到一小时左右的音乐,唱片还是不得不做到直径12英寸那么大,这就最终决定了黑胶的“B格”(bigger)。尺寸又决定重量,最初发明的虫胶唱片重如铁饼,后来现代黑胶使用了轻便的乙烯基塑料,但每张的重量一般也要有100多克,比大多数当代女生一天的饭量还要多。黑胶在这轮回潮之中,又流行起所谓“180g”一说,意思是用来压制一张黑胶的乙烯基原料重达180克,因为很多发烧友认为越重的黑胶声音越靓,所以新出品的黑胶都特别敦实。
黑胶保养起来特别复杂,怕脏、怕灰、怕光照、怕油渍、怕指纹、怕硬物划擦、怕被掰、怕被屁股坐、怕被脚踩……反正除了天生使命是在它身上戳的唱针,黑胶唱片几乎怕一切和它接触过分亲密的东西,每张都需要唱片收藏者像对待上古卷轴一样细心呵护。网上有人拍小清新视频,让喵星人盘踞在黑胶唱片上随着唱机的转动而惬意打圈——这画面倒是岁月静好了,猫主子也是爽了,可事实是娇花弱蕊的黑胶唱片哪经得起猫爪子的尖利,是要当场报废的!
最需要费心的,是黑胶音质的寿命。因为唱针每次对唱片的读取都是一次破坏性的物理接触,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播放,黑胶的磨损也在累积,尤其高音信号的损失很快就会出现。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办法,黑胶的天性使然,人们能做的只有尽量延缓它的衰老。除了之前说的要把唱机的每项指标尽力调到最佳之外,剩下的就是在保养和播放两个选择之间做天人交战。
当然还有不得不考虑的价格和收纳难题。由于黑胶回潮后很多黑胶生产线都是新开的,产能不足,导致黑胶价格偏高,再加上国内的黑胶都拿出国去制造,不管迷信不迷信,一律都以“德国制造”“日本压碟”为卖点,因此新出品的黑胶动辄两三百元,一般是同品种CD的三四倍。黑胶买多了便要开始考虑是不是和家里的居住面积相匹配,毕竟房价那么贵。还有,以前爱乐人出境出国带回几十张CD那是相当简单了,带个上百张也是小意思,如今换到黑胶时代,买几张就占去行李限额的一大半,再考虑到连Rimowa拉杆箱都会被摔坏的机场托运服务,娇嫩的黑胶最好还是亲自手提上机……
黑胶唱片的格式也决定了唱片业繁杂的运行模式、人们消费音乐的模式以及听音乐的习惯模式,这些最终完全改变了人类社会对音乐的生产方式和理解。
之前有提到当初定下一张黑胶唱片要能放下50分钟内容,是因为多数经典交响乐曲的时长是如此,最终,一小时左右成了人们出版一张“音乐专辑”最常采取的默认长度。定下这个深刻影响后世的“规矩”的,是美国哥伦比亚唱片公司,他们在1948年推出了自己研制的12英寸50分钟密纹黑胶唱片,今天“回潮”的黑胶唱片,仍旧和70年前完全一样。有趣的是,为了和哥伦比亚唱片公司竞争,美国另一家唱片公司——RCA唱片公司在第二年推出了自己的黑胶唱片格式——7英寸大小的密纹唱片,这种唱片每面能播放4到5分钟,和哥伦比亚唱片公司产品的区别是转速比较快,且中心的孔洞比较大,好让消费者“非常方便地对准唱机唱盘”,因而需要配套的唱机,和哥伦比亚公司的不兼容。这两种唱片在市场上的竞争持续了好多年,最后的结果是,唱机厂商生产出了兼容两种唱片的唱机,但以哥伦比亚的唱片为默认标准。
不过,RCA的这种唱片格式也有它的历史功绩,它每面4到5分钟的播放长度最终决定了流行摇滚乐每首歌的平均长度。这种被称为“单曲”或者“EP”的黑胶唱片格式也确立了现代唱片业从专辑里抽取出单曲打排行榜以利销售的商业模式。
以及,还有,在销售这种单曲唱片时,为了进一步促销,音乐人会把相应专辑中由于种种原因弃用的、没被收录的歌曲放到这种单曲唱片的B面来吸引消费者,这种后来被称为“B-side”的歌曲,最终决定了全球音乐创作在数量和质量上的平衡拿捏,由此推进了人类音乐事业的发展。
卡带的繁复你我都曾体会
出生于1963年的卡带,虽然没有黑胶百岁长寿,但至少也已经年过半百。和黑胶唱片有些不同的是,卡带的繁复,大多数“70后”和“80后”都亲身经历过。
或者就不用再提那些关于卡带随身听的往事了吧,大家都记得自己怎么假借学英语之名,缠着父母要买一台随身听,父母又是怎么反过来开条件,要求期末考试多少分才给买。还有把音乐磁带伪装成英语听力磁带,或者为了节省干电池电力用六角铅笔充当倒带机的岁月。
单说“轧带”,已是卡带时代的噩梦。最直观的“墨菲定律”,就是越是心爱的那盘卡带,越容易被随身听的磁头夹住。一旦“惨剧”发生,就是一边心痛一边小心翼翼地抢救,慢慢扯出被轧得像乱麻一样的磁带,细心理顺,一边卷回去一边默默祈祷最喜欢的那首歌还能完整听到——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今天在手机上单曲循环一百遍的孩子们是没法理解的。
话虽如此,但卡式磁带却实打实地风靡世界超过半个世纪,最主要的原因,是它能够最终由消费者自己录制内容,而且可以重复擦除和录音,某种程度上这就让音乐的决定权从唱片业转移到了使用者的手中。
卡带的“麻烦”同时体现了出来——自编卡带是一项无比浩大的工程。早年的卡带录音机只有一个卡座,俗称“单卡录音机”,只能从外部音源录制,比如从收音机,或者从另一台单卡录音机“空对空”录音,这个时候就需要在场的人保持绝对安静,任何不慎发出的声音也都会被一并收录,有这种古老原始的“外录”经验的人应该会对那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屏息时刻终身难忘。后来有了时髦的“双卡四喇叭”收录机——两个卡座四个喇叭,一代蛤蟆镜喇叭裤青年上街炫耀的标配,而且由于体积巨大,所以都用扛的,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符号。从专业上讲,“双卡”录音机提供了无外部噪声的“内录”模式,从收音机或者另一盘卡带上翻录音乐变得非常方便和高质,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项挑战:在制作自编音乐卡带(也就是因为《银河护卫队》再次翻红的m)时,需要对时间点的绝对精准控制,否则就会抹除前段有用的信息,或在两首歌之间留下过长的空白。此外,还要计算歌曲的长度,排列组合到最佳,以免录到最后磁带时间不够,或者两面长度相差过大等等。那个年代的录音机上都有一个类似三位数字密码锁一样的装置,这个装置就是用来定位磁带位置的,在三位数字精准的前进和倒退之间,才能成就一盘完全属于自己的独家音乐珍藏。其辛苦,是亲历者冷暖自知的。把喜欢的歌汇集到一盘空白卡式磁带上,是一场对音乐修养、数学计算、时间管理和机械技术的综合考试,当然最后完成的成就感那也是无可比拟的。
听卡带和录卡带的麻烦不算,买卡带也是一件颇复杂的事。
那个年代中国的音像市场还欠发达,往往在电台播放一首歌,或一张专辑发布很久之后才有卡带出版上市,在这之间的岁月,就是每天下午放学去音像店打探,以及日复一日的心焦。彼时的上海卡带市场也算百花齐放,正版引进或者进口的卡带时效性太差,便有钻了这个空子的“拷带”。所谓“拷带”,其实是把原版卡带拷贝到空白带上,再附上黑白复印的封面的“自制产品”,干这行的人则被称为“拷兄”。“拷兄”都是有一些境外关系的,能让亲戚第一时间从别处带回原版,还需要有点“立升”,买得起价格不菲的夏普多盘高速复制机,也有渠道能用上当时还算“特殊用途物品”的复印机。不过“拷带”到底还是属于盗版,“拷兄”们的阵地都很隐蔽,往往在弄堂深处或者自家后院,不是真正的音乐爱好者还不得其门而入。当年上海比较“声名在外”的几个拷带摊都在正版音像店附近,以便那些从店里失望地空手而出的音乐爱好者就近满足需求。比如,海宁路音像店附近比较多,胜利电影院和百官街也有两三个非常著名的拷带摊——用卖香烟的对开木箱装着,摊开就能卖,合上就能撤。延安中路“中图”是音乐爱好者的圣地,门市部门口及隔壁弄堂里有好几个拷兄在竞争。“拷带”虽是盗版,却是特定时代的特定产物,中国第一批摇滚音乐人和乐评人几乎都是得了这种“拷带”的养分而成长起来的,其中最著名的大概算左小祖咒,他是“中图门口拷兄”出身。
说到圣地“中图”,全名“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是中国唯一一家可以进口海外音像制品的公司。“中图”会选择一些较为热门的欧美及港台地区专辑,进口海外原装的卡带。这种进口卡带原汁原味精美绝伦,价格也“辣手”,一盘就相当于一个穷学生十天半月的伙食生活费。当然也可以选择国内音像出版社引进出版发行的引进版卡带,不过这种卡带往往出版时间比原版晚上半年一年,还经常根据政策需要调整删减曲目。版本一多,选择困难,卡带买哪个版本好,也是那个时代特有的问题。
说过了黑胶唱片和卡式磁带那么多的烦与繁,每一桩、每一项都会被如今手机上随意可得的高音质数字音乐比下去,那黑胶和卡带回潮的奇迹就一定需要有合理的解释。
我们可以把这种回潮看作是人们对于黑胶和卡带上述诸多繁复的一种回溯,因为这些繁复是美的,才有回溯的需求。手机上随意下载收听的数字音乐虽然看上去很美,但它天生带着一种丑陋——太轻易得到的东西,就不会被珍惜,能够一键下载的东西,也就能够一键删除;不花钱买的音乐,我们自然就视它为不值得尊重的劳动。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会觉得,现在的音乐越来越难听和乏味,情歌还是老的好。
情歌的确是老的好,那是因为刻录在黑胶唱片和卡式磁带上的老歌,在它们被购买和聆听时,已经需要听众花下很大的心力、不菲的代价、辛苦的劳动和丰沛的情感。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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