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我没有选择死亡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我还相信着,宇再并没有死。我害怕有一天,他会突然回来,找不到我。
我发现,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你已经不在了,我却依然活着。只为等你而活。
村子所在的那片山,浓重的雾气下,显得阴郁而茂盛。汽车从城里驶入唯一的进山公路,父亲开着车,身上医药研究所的工作服依然没有换下。副驾驶上坐着母亲,全程都没有说话。
我把额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长发垂在胸前,看着映在玻璃上的一张陌生的容貌和空洞的眼睛,窗外倏倏掠过的树木和缠绕着雾气的群山,从我的脸庞上闪过。在我的右手手掌里,有一个生硬的小本子,是在外套的右边口袋里发现它的。
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我和母亲住在乡下的家里。每个月的月初,父亲都会带我去城里治疗一次,每次回来,宁静度过的日子只有短短几天,时间久了,望见山中的景物触景生情,就又会回想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罕斯医生,是国内知名的心理治疗师,说话刻板,面容凝重。除了治疗过程以外,我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每个人的心里都或多或少有着痛苦的回忆,有些,停留在潜意识里。”
罕斯医生用冰冷的语气说。
父亲是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了他,并特地在研究所内,找到一间空房间,作为他用催眠疗法帮我治疗的场地。房间内空间很大,什么摆设也没有,只有天花板上,一盏发着冷光的灯。进门左手旁,是一个洗手间。洗手间外,立着一个档案柜。每次治疗时,罕斯医生都会把记录谈话内容的录音带,放在那个档案柜的抽屉里。
他在房间正中摆两把折叠椅,治疗就开始了。
“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他说。
我仰过头,那盏扁平的四方形的冷光灯,就在我的头顶上。我只记得第一天开始治疗的时候,当我仰过头,正看见一只黑色的苍蝇绕着灯罩飞舞,发出“嗡嗡嗡”的轻微的声响。以后,每一次我重新躺在折叠椅上,进入催眠状态,都能看见那只黑色的苍蝇绕着灯罩飞舞,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治疗效果十分显著。以至于我每一次回来,都会忘记很多事情。包括:与罕斯医生谈话的内容,已死去的妹妹的相貌,以及,左手手腕上平行着的四条伤痕,是从何而来的。
汽车依旧平稳而舒缓地行驶在环山公路上,落日沉入昏暗的天际,平坦的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母亲瘦弱的肩膀偶尔随着汽车的加速和转弯轻轻摇动一下。父亲偶尔冒出几句没头没尾的话——有关我根本就听不懂的医药研究上的新突破——来打破沉寂。
我无意间低头,又看见了左手上那四条伤痕。其中一条伤痕是新生的,粉红色的,当我用力攥起拳头时,能感觉到它传递来的丝丝疼痛。
抵达家门口后,父亲立即驱车返回研究所。临走前,他抚摸着我的头说:
“柳影,你的脸色好看多了!……抱歉啊,爸爸还有工作要忙,这个月末,一定回来看你。照顾好妈妈。”
我感到头顶上被覆盖了一层轻微而陌生的触感。
这种与周身事物之间的疏离感,不知是何时产生的,就像一切与我之间都隔了一堵透明的屏障。
我回到家,在家中的餐桌前坐下,从餐桌一侧的窗口望出去,正好看到远处最高的那座山,有一条长长的石阶自山脚下起,银蛇似的盘旋蜿蜒到山的腹地。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些不明含义的词,“每月7日”和“山上的房子”,这是常有的事,往往来不及思考就稍纵即逝。
“妈妈,”
母亲正背对着我在厨房的案板上切着菜,米饭的香味从她旁边的电饭锅里飘出来。
“啊……”
她无精打采的声音像叹息似的。自从妹妹去世以后,母亲就一直郁郁寡欢,神情恍惚。
“山上有个房子吗?”
我问。
“啊……房子啊,有的,守山灵的房子……”
守山灵。我想起来了,村子里自古流传着一个传说,凡是在这座山上出生或死去的生灵,死后的灵魂都由守山灵保管。不过,已经是这个时代了,相信这种鬼神传说的人应该不多了。
“是有一个房子呢,”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柳影,你不记得了啊,你特别小的时候,我抱着你去山上玩,那时候你还轻飘飘的,抱着一点也不费劲……啊,对了,你就是在那座房子前学会走路的,我的柳影啊……”
母亲说着,又伤心起来。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又掉在了案板上。
(二)
吃过晚饭,我回到卧室。
我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每次走回去,都能路过妹妹七茉的卧室。在她的门上,贴着一张“作画中,请勿打扰”的字条。我的脚步又忍不住停了下来。
那张字条,是用水彩笔写成的,时间久了,水彩笔的颜色渐渐洇进纸里,变得黯淡。一圈边框,用可爱的彩色波浪和圆点装饰起来。字条的边缘也渐渐卷起了边,上面积着灰尘。
我继续朝前走,走路时不小心左脚绊了右脚,险些摔倒。这样身体不协调的情况是常有是事,例如,我习惯用左手握笔,去解难解的数学题,不然就会毫无思路。而我的右手却怠工了。每当我把右手举到眼前,认真地审视着它,总会觉得它很奇怪,就像是别人的手。它的原本伸直的五指会很快自动弯曲下来,一副疲惫的样子。
我用左手费力地拧开卧室的门,夜色倾泻一地,像一只巨大无形的黑色野兽盘踞在屋内。我站在门口,慎重地打量着房间,以免贸然踏入,使我感到手足无措。我嗅了嗅房间里的气味,是一股雨水浸泡过的潮湿的霉味儿和人类生活过的气味儿。这明明是我生活过的房间,我却对这股人类生活过的气味儿感得恶心。
这里所摆设的一物一件,都不是我喜欢的样子。例如,我从门口进来,门的背面正好挡住了鞋架和书柜。我要绕过门后,才能换下拖鞋。而书桌的位置又在距离书架最远的那面墙上。桌前的椅子,挡住了通往床的路径。还有窗台上的那盆花,每次我去拉窗帘,总会忘了它。有几次它都险些从窗台上滚落下来,使得我胆战心惊。
然而,每当我想要重新调整房间里物品的摆放位置,我都搞不清楚混乱的究竟是我,还是这个房间。所以,只好作罢。
我想起曾经去过妹妹的房间,打扫卫生。那是一个上午,或者已是中午。我拿着扫把,推开门,明亮的阳光正从窗外照射进来,带着轻轻摇动的青翠可人的树影,印在地面上。整间屋子都很干净,整洁,飘散着一种淡淡的好像是窗外的茉莉花的清香。我在这间屋子里自由地走动、打扫和舒展四肢,都觉得无比轻松和愉快。
我的妹妹七茉,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她应该是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喜爱画画的,安静的女孩子吧。我努力朝这个方向想着,却丝毫没有印象。
眼下,我拉开自己房间里的那张笨重的椅子,点亮书桌上颜色和款式都令我讨厌的红色台灯,坐下来。
我的手里一直握着那个小本子,我轻轻地翻开。治疗刚刚结束的时候,我粗略地翻看了一下,里面似乎记录着一些关于“过去”的事情。现在,重新打开来看,我原本以为,这会是一本围绕着妹妹的记录,没想到,读后使我大为震惊。本子里提到了一个叫做“宇再”的男孩子,对此,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三)
第一段记录:
“3月3日,这是第一次治疗结束的时候。
罕斯医生的催眠疗法,使我的记忆出现了许多的模糊地带。我常常在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山中一条石阶的中途,或者,一间粮油店的门口,一个交叉的路口,一片大榕树的阴影里,不知何去何从。更重要的是,宇再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也许,宇再死了,这是唯一能解释我为何自杀的原因。
我曾经无意间听说,失血过多、昏迷不醒的我,是在山坡上守山灵的屋子前被人们发现的。父亲听到消息以后,连夜从城里赶回来,并安排了罕斯医生为我治疗。
刚刚,就在开车回来的路上,我向父亲问起手腕上伤痕的由来,父亲一定是以为我彻底忘记了,他不慌不忙地说:“和你母亲一样,你妹妹的死,让你太过伤心了。”
我妹妹的死,让我太过伤心了?我终于看清了,父亲和母亲,是两个无情的骗子。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我,又何必要来救我?
当我又问他,“有宇再这个人吗?”
他想都没想就回答说:“没有这个人啊。”
我又问了妈妈,“有宇再这个人吗?”
她忽然就慌了神,语气颤抖,片刻,又故作镇定,轻描淡写地说:
“没有宇再这个人啊。”
他们就像是商量好的一样。
若我活着,也只能是个取悦别人的木偶,是片透明的空气。这样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可我不能去死,因为我还没有确切地回忆起,宇再是否死了。我甚至回忆不起,最后一次见面是哪一天。也许,他并没有死,只是到另一个亲戚那里去了,他的境况也许比从前好多了。
所以,到目前为止,我没有选择死亡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我还相信着,宇再并没有死。我害怕有一天,他会突然回来,找不到我。
我发现,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你已经不在了,我却依然活着。只为等你而活。”
以上,是第一段记录。
在这段记录后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写着第二段记录。日期与前一段记录之间,隔着两个月。
第二段记录:
“5月6日。
我难以表述在看到这个本子时的震惊和恐惧。这段文字真的出自我手?宇再是谁?这些问题我居然一概不知。
所以,我只能整理现有的思绪,继续记录。这个时间,是我第三次治疗回来之后。
我几乎整天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盯着右手的五个指头,或者不停地翻找旧东西——能想起的则想起,不能想起的,就分类整理好。
在翻找旧物时,我拉开书桌右侧的抽屉,那里面杂乱地塞满了练习册、文具和一些小物件。无意间,在抽屉的最底层、练习册的下方,我摸到了一把钥匙。这是一把普通的钥匙,应该说,几乎所有的钥匙看起来都差不多,都很普通。我想不出它是哪里的钥匙,于是把它放了回去。随后,我摸索到了这个小本子,它只有手掌那么大,隐藏在抽屉的最深处。我打开它,震惊于里面的记录。
我终于感受到,这个治疗让我忘记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尽管父亲说,“忘记妹妹的事,是为我好”。但这其中,似乎还有我不愿忘记的、无比重要的事情。每当我心中默念“宇再”这个名字的时候,所浮现的记忆总是稀少而模糊,真假难辨。关于2月里的一切,我更是一丝一毫也回想不起来。
这个时候,我手腕上的伤疤,已经增加到了第三条。
也许,唯有找到宇再,所有的困惑才能够迎刃而解。此刻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找到宇再。
一次梦里,我见到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身影,他有着一双含着淡淡哀伤的眸子,坐在树林里的一个木阶上。他的身后是高大的树木,倾斜着向着天空延展,在天空的中心,闭合成一个扭曲的漩涡。他的侧影逆着光,缓缓和我聊着天,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能感受到语气里的温柔。然后,他站起身,走进房间内,沿着一个向下的楼梯走下去,推开一扇矮矮的木门……
梦就到这里,从梦里醒来,我恍然觉得“山上的房子”和“宇再”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
明天,也就是这个月的7号,人们祭拜守山灵的日子,我决定到那所房子里去看看。察看之后,我会再做记录。”
(四)
窗外静悄悄的,夜凉如水。我将本子凑近台灯的光,继续向后翻阅。
第三段记录,写于5月7日的晚上:
“5月7日,
我沿石阶一路攀登,看见了那座林木掩映中的房子。房方的空地和屋顶上,摇晃着大片树影和朦胧的光斑,周围寂静极了,只有空旷的鸟鸣和风穿过树林的声音。
门前有几级木阶,还有一个大木箱。我绕过木箱,推开门,门向两旁沉重地打开,发出“吱呀”的闷响。斜射进门口的阳光,暴露了空气里上下悬浮的灰尘。
空旷的屋内,只有一张供人歇息的长椅,和公园里常见的那种长椅很像。我左右打量屋子一圈,目光又回落在那把长椅上,仔细看去时,眼前忽然一片漆黑,耳朵里充满“嗡嗡嗡”的,苍蝇绕着灯罩飞舞的声音,然后,一道白花花的冷光扩散在眼底。我一阵眩晕,扶着门框站稳身体,“嗡嗡”声里,还有罕斯医生冰冷的问话:
“你找到宇再了?”
“找到了,我找到宇再了。”
“他在做什么?”
“宇再,宇再,宇再……”
我头重脚轻,向后退了一步,跃过门槛时险些跌倒。但是片刻,门外暖融融的阳光又重新照在了我的身上,我的眼睛里,眼前的一切又慢慢恢复了正常。
我长舒了口气,心脏还在快速地跳着,像刚从一个噩梦里醒来一样,身上已经冒了冷汗。并且,这是我第一次回想起治疗过程中的与罕斯医生的对话。
我重新朝屋里走去,脚下翘起的和断裂的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屋子的一侧,果然有一个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楼梯下方,也确实有一扇矮小的木门。
我以为今天会有所收获,然而没有。木门上挂着一把锁,一把新锁,与破旧的木门极不协调。
我又徘徊了一阵,用力拉动木门,寻找能够进入它的方法。这时,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是人们依次踏上了木阶,又走下木阶的声音。声音很清晰,从大门外的木阶上,一直沿着相连接的木地板传过来,回响在头顶。大概是那些祭拜守山灵的人们来了。我躲在楼梯下面,听着那些人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不知是咒语还是祈愿。直到他们都走了,才悄悄地从屋子里走出来。
我之所以会躲起来,不是怕被发现,而是忽然感到这个情景似曾相识。我和宇再好像真的到过那间地下室里,一段模糊的记忆浮现眼前。那一天,也是7号,我们正在一个地下的空间里,忽然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声响,脚步声,和人们口中念念有词的声音。他们好像念着:“守山灵,守山灵……”
回家以后,我立即把今天的所见记录下来,生怕不知何时又会忘掉。在记录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不知是否值得记录的事:
早上我从家里出来,路过学校,正赶上中午学生们放学。我站在校门口的大榕树下,等了一会,我觉得如果有同学或者老师认出我的话,他们也许会和我打个招呼,然而并没有。听母亲说,我因为治疗的关系,和学校请了长假。然而,我的记忆里还留存着另一个说法:由于我犯下了某个不被容忍的大错,所以被学校开除了。对于这两个说法,我不能确定孰真孰假。
再往前走,公路两旁是一片黄绿相间的农田,和一些人家的院落。临街的住户,有一些从事经营:饭店,诊所,或是粮油铺。
当我走到山脚下时,看见了那条石阶,还有一只黑色的野猫。它被我的脚步声惊动,忽然从草丛里窜出来,向山坡上跑去,不见了踪影。
“小宇!”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我感到非常惊奇,为什么看见野猫,我会脱口而出“小宇”这个名字?
小宇是一只猫吗?小宇是宇再养的猫吗?或者,小宇是我养的猫吗?
在这座山上,有着很多很多的野猫。我的视线寻找着它的身影时,它已经不见了。前方只有一条银白色的石阶,正午的阳光正从参天的树冠上高高地筛落下来。
我打算明天再去看看。并且,我忽然荒谬地联想到了抽屉里的那把钥匙。也许这样的联想很可笑,但我还是把钥匙装进了外衣右侧的口袋里。
待明天察看以后,我会再做记录。”
然而,这段文字之后,再也没有了记录。
(五)
我思考了良久,翻开了本子上新的一页,写下新的记录:
“6月3日,
第四次治疗回来。”
我迟疑了一下,又继续写:
“左手手腕上的伤痕,已经增加到了第4条。
这一次,我完全忘记了宇再是谁,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根据记录中所说,宇再也许并没有死。所以,我要活着,并且等他。
明天,我依然要到山上看看。”
我拉开书桌右侧的抽屉,把手伸进练习册的下方探了探,果然摸索到一把钥匙。我把它揣进了外衣右侧的口袋里。接着写道:
“从今天起发生的事,我都会记录在这个本子上。”
第二天,我准备出门的时候,差不多是上午10点钟。
母亲正坐在阳台上,手里织着一件反复织了又拆,拆了又织的红色毛衣。
“妈妈,”
我换鞋时,喊她。
“啊……”
她轻轻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有宇再这个人吗?”
“没有啊。”
她想都没想,就这么说了。
她已经习惯这个说法了。我观察了她几秒钟,她的脸上一点变化也没有,织毛衣的手也没有停。
“妈妈,”
我又喊她。视线越过餐桌侧方的那扇窗,能看见远处守山灵所在的树木茂密的高山。
“啊……”
她应答,依旧没有抬头。
“我曾经养过猫吗?”
“没有啊。”
“从来没养过吗?”
“没有。柳影从来不喜欢猫的,不记得了吗?你小时候被猫挠过的,从那以后……”
我走出门时,还听见母亲喃喃地望着手中的毛衣说着:
“总记得柳影只有妈妈的腰那么高,妈妈真是糊涂啊,一转眼,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衣服的尺寸早就穿不下了……妈妈糊涂啊……”
我直接去了山上守山灵的屋子。与记录中的场景一样,周围的森林静悄悄的,屋子里的地板上落满灰尘。在楼梯下方,那扇上锁的矮门前,我紧紧地抓住那枚小小的钥匙,对准锁孔,钥匙上的锯齿居然出乎意料地与锁孔完美契合了。我轻轻转动,“咯嗒”一声,锁就开了。
推开门,一股灰尘的味道迎面扑来。门里黑漆漆的,我把手伸到一侧的墙壁上,不知为何,我知道那里有灯的开关。果然,摸到了开关。然而,反复按下了几下,灯都没有亮起来,也许是开关坏了。
我向前探了探脚步,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少量的阳光从楼梯顶上射下来,落在门口处的一幅画上。我伸手拽住了画架,把它拖了出来,用袖子抹了抹落在画面上的一层薄灰。那副画上,画着三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然而这幅画还没完成,上面人物的容貌只用粗线条大略地勾勒出来,模样难以分辨。但是,从身高、发型和衣着来看,这两个人并不是我的父母。
还有更令我惊奇的事情,这幅画的右下角,写着一个名字:
七茉。
山上的地下室里,为什么会有写着我妹妹名字的画?
我回想起,自己曾经看过一些妹妹的画,在她房间的书架上,那许许多多的速写本里。她大概从小就喜欢画画,画了很多的画,每一幅的右下角都写着她的名字。
我有时会借着打扫的缘故,多在妹妹的房间里停留一会。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她离开前的原样。她的书桌上摆放着一些小物件,火车型的文具盒、自制的贺卡、松鼠和树干造型的笔筒……这些都很可爱。在打扫房间时,我小心翼翼地擦拭它们,伤感地想着:如果我的妹妹还在世上,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妹妹书桌的上方,有一个钉在墙上的木制书架,摆着图书和很多速写本。每当我坐在椅子上,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它们,然后随手拿下一本。
速写本里是一些铅笔画成的奇异生物,有果冻形状的透明身体的蠕虫,外表像岩石的甲壳虫,还有飞跃在海洋上空的长着翅膀的鱼……虽然是些现实里没见过的生物,她却画得非常认真而细致,仿佛它们真的存在一样。我一页一页地轻轻翻着,看见有一些线条上还残留着橡皮渣的痕迹,便轻轻地将它们拂去。
我心里想着,我的妹妹在画着这些画的时候,她在想着些什么呢?她是否感到快乐?
(六)
对地下室的调查,并没有让我发现宇再的去向。
六月里剩下的日子,是接连不断的梅雨,我坐在家中,与守山灵所在的那座山之间,隔着重重的雨雾。寂寥绵长的雨声里,心里的一星渺茫的期待,也渐渐冷却成一种黯淡的心境。
母亲整日坐在阳台上,借着昏暗的光线,织着手里永远织不完的红色毛衣。
到了月末,爸爸就要回来了,他要再次带我去罕斯医生那里,然后,我又会忘记了宇再是谁。这一个月以来,我不仅期盼着找到宇再,更重要的,是我体会到了一点:如果没有宇再,在这个世界上,我会是无比孤独。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月末的最后一天。吃过晚饭,我路过妹妹的房间,听见里面有些声响。
我推开门,窗口的碎花窗帘被风鼓动起来,凉风扑面而来。
“一定是上次打扫的时候忘关窗户了吧。”我想着。
打开灯,屋子里静悄悄的,一尘不染。窗帘还在微微地浮动着,我掀开它,窗子果然开着半扇。正当我想要关上,听见窗外的夜色里夹杂着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
“七茉……七茉……”
我一晃神,那个声音好像是风声,又像是野猫的呜咽。
“七茉……七茉……”
“是谁?”
我猛地大喊,窗外的草丛里动了一下。那个声音消失了。
我关上窗,回身时看见上次正在翻看的妹妹的速写本,还摊在书桌上,刚才被风吹动着向后翻了几页。
我走过去,敞开的那页上,是一只单手提着人鱼尾巴的生物:半身是人,半身鱼,却用脚走路。我微微地一笑,每次看见妹妹的画,都觉得很有趣。我捧起本子,又向后轻轻翻页,翻动时,忽然有一张薄薄的纸片,从张开的纸张夹层里掉了出来。那张纸片擦着地面飘出很远,是一张照片。
我弯腰捡起来。照片上是三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小男孩。
我的手指颤抖起来,这张照片上的内容与地下室里的那幅画一模一样。我睁大眼睛,紧紧盯着照片正中的那个小男孩,他笑着,笑着,灿烂的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双手摆着“耶”的手势,他是谁……
脑袋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好多画面重叠着闪过,有树林,有石阶,有教室,有地下室,有很多画,很多画,让我应接不暇:
“如果不是我非要去看马戏团,我的父母就不会死……”
“如果不是我非要去看马戏团,我的父母就不会死……”
“如果不是我非要去看马戏团,我的父母就不会死……”
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回荡在我的头脑里。
是谁?是谁说过这句话?是谁?我感到自己的眼泪留了下来,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忽然间,天旋地转,我重重地落了地,跌落在另一个空间里。在那里,我看见了坐在身旁的一个小男孩,他的背后是一些高大的树木,树木的顶端垂直向着天空无限延展,终于闭合成一个扭曲着的漩涡……
他的侧身逆着光,他说: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不知自己这是在梦里,还是进入到大脑深层的记忆系统里了。
他一边说着,“都是我不好”,一边将脸缓缓地转向我,他的脸就要朝我转过来了——我忽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在失去意识以前,清楚地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
“七茉,为我画父母吧。”
(七)
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至少我还有你。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妹妹房间里的天花板。准确地说,是我原来的房间里的天花板。
我仰面躺在地上,右半身的肩膀、手臂和膝盖,传来了久违的跌倒造成的痛感。脸上的泪水已经干涸了,有一个泪珠在我起身的时候,正从耳根的下方滑落到下巴,又滴落在手旁的那个速写本上。
我捡起速写本,放在膝盖上,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然后,泪水一点点落下来,打湿了速写本上,那个单手提着鱼尾巴的生物……
我的名字叫做七茉。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认定自己是个绘画上的天才。
那一年的生日,爸爸领着我到他的研究所里玩,却顾不上陪我。我无聊得很,就在墙上画了一扇门,并把真正的门用屏风挡住。结果,很多的人都匆匆地撞在了那扇门上。
宇再第一次进入我视线的时候,是在一个课间。他是初一下学期转学来到我们班的。平时他从不说话,班里没有人听过他说话。
“铃……”
那时清脆的下课铃声在头顶上响起了,同学们纷纷起身,离开座位。宇再从我后方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站起来,路过我的身边上,正巧看见我在速写本上画着的半人半鱼的生物。
他突然异常兴奋地抢过我的画,高高地举到头顶,眼睛里射出一道炽烈的光芒,以非常高的分贝大喊:
“这太棒了!”
所有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停住正在向门外走的脚步和正在聊的话题,看着他。
他依旧大声喊着:
“太棒了,这简直太棒了!就像是天才画的!”
我看着他的身影怔了半晌,然后,歪过身子,笔杆轻轻地在桌子上一敲,说:
“还用你说?”
我们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朋友。
第一次“碰头”,是接到他郑重其事的邀请,“放学后在校门旁边的大榕树下见面。”
那一次,他十分严肃且正式地与我探讨了……与其说是探讨,不如说是他向我告知了:我画中所带有的含义。
“未知并不代表不存在。”
他激情澎湃地说着:
“很多东西是我们的意识捕捉不到的,它们停留在一个时间与空间的断层里,用潜意识却可以捕捉得到。而你,就是一个擅长捕捉未知的天才!”
接着,他向我描述了他正在创作的一部虚构小说,关于“与已知世界平行的另一个世界”。根据他的请求,我需要为他的小说配图,为此,我向他提供了一些从前画过的画,还向他讲述了我那个曾经让很多大人们撞得头破血流的门的故事。
他欣喜若狂:
“对!柳影,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守山灵木屋下的地下室,成为了我们的工作室,因为宇再说,“神灵大人可以保佑我们,他能够听见我们的愿望。”
我们安了电灯和一把新锁。以后,每天放学,我就在地下室里画画,周末时也整天待在这里。小宇,是在放学的路上遇见的。
我边走边听宇再抱怨着:
“你成天画画,数学居然考满分,还是不是人类?”
“像你这种科科成绩都不及格的人,才真是奇葩。”
“你帮我补习数学吧?”
“我又帮你画画,又帮你补习数学,你帮我干什么?”
“我……”
宇再挠挠头,想着。
“说啊?”
“听,草丛里好像有什么。”
他站在公路上,望着石阶的方向。
“别转移话题。”
“真的……你听……”
我们扒开了草丛,看见一只楚楚可怜的黑色小猫,正抬起一只前爪,不停地舔着,发出“喵喵”的虚弱的叫声。它的腿上和耳朵上有伤痕,左耳残缺了一块,也许是被野狗咬的。
“好可爱啊!”
我说。
“可爱,你就抱回家养吧。”
“不行,家里不让养猫,妈妈讨厌猫,我的妹妹……小时候被猫挠过。”
“这样好了,我帮你养猫,你帮我补习数学。”
我“啧啧”了几声,鄙视地看着他,但最终还是达成了协定。因为我太喜欢那只小猫了。
宇再将它抱起来,它就温顺地趴在他怀里。
“给它取个名字吧。”
他说。
“叫小宇。”
“何不叫小柳呢?”
“不行!小柳不好听,就叫小宇。”
小宇在宇再的照料下,很快恢复了健康和活力。当我画画的时候,小宇就在我的脚边玩耍,使我的生活多了很多的乐趣和动力。
(八)
宇再依然常常向我灌输他对小说的构想,每次都激情澎湃、滔滔不绝、近乎痴狂。还会对我的画提出各种苛刻的要求:
“不要因为是虚构出来的,就不注重细节了!柳影,想一想你画的门,它也是虚构出来的,但是当它无限地趋近于真实的时候,它就会变成真实!这就是艺术存在的意义!”
对于他的说法,我只能听之任之。其实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有所察觉了,他如此忘我地追求艺术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至深的秘密。
小说也好,为小说配的画也罢,都只是这种追求的变相。我们心底真正想要的东西,往往既简单,又平常。但是有时,到达它,却比追求任何一件极致而完美的艺术,更加困难。
我没有揭穿他,而是等他认为前期的铺垫已经足够了,主动前来找我。
那天放学后,宇再坐在房前的木阶上,手里拿着一张照片。
“那天,有一个很大的马戏团来镇上演出,只演三天。”他说,“我央求着爸妈带我去看。他们原本是不同意的,要是他们一直都不同意就好了,就不会遇上那场车祸……我醒过来时,在医院的病床上,胳膊和腿上缠着绷带。我没有亲眼看见我的父母死去,所以我至今还相信着,他们并没有死……你可以画他们吗?”
我接过照片。他的母亲是个漂亮的人,笑容像五月里的樱花。父亲的摸样也很慈祥,戴着黑框眼镜。宇再幸福地倚靠在他们的中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双手摆着“耶”的手势。
他是在父母死去以后,才转来这个学校的。如今收养他的,是村子里经营粮油店的舅舅和舅妈。
“其实,我也有一个秘密了,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我说。
宇再认真地听着。
“柳影,是我姐姐的名字。我出生后不久,姐姐就患上了骨癌,卧病在床,妈妈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姐姐身上。可是姐姐还是死了。她去世以后,妈妈伤心极了,整日神情恍惚,还常常把我当成是姐姐。爸爸最后也默认了,他居然也叫我柳影……姐姐最擅长的是解数学题,我数学成绩原本并不好,可是小的时候,我只有拿着高分的数学成绩,才能换来母亲的笑容。升入中学以后,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我住着姐姐的房间,做着姐姐擅长做的事,穿着姐姐曾经穿的衣服,用着姐姐曾经用过的碗筷……可是,我的名字,叫做七茉。
我还记得自己一开始喜欢画画的原因,是想把这个世界涂成我想要的样子。你的想法也是这样吧?你的小说,无非是要创造一个自己想要的世界,一个爸爸妈妈都在的世界。文字还不够逼真,还要加上我的画,对吗?”
他点点头。
“对。七茉,为我画父母吧。”
(九)
在我的辅导下,宇再的数学成绩显著提高。
期末小测试的成绩发下来,老师却跳过了宇再的分数没有读。
“老师,你还没有读我的分数。”
宇再从座位上举手说。
“宇再?哦……”秃头的男老师推了推镜片,“你居然考了91分?抄袭了吧?”
“老师,我没有抄袭。”
宇再的声音坚持着。
“没抄袭?没抄袭你能考91分?你这样的学生我见的多了,最差劲的就是投机取巧还恬不知耻……”
宇再“咣当”一声踢开凳子,拎起书包走出教室的门去。
教室里静悄悄的,同学们都没敢出声。我当时正在画着一幅小宇的素描像,气得铅笔差点折断在手里。
宇再走出教室以后,我低着头,看见座位下敞开的书包里,放着新买的各色的颜料。我真想把这些颜料统统倒进一个盛满水的水桶里,然后泼在那个老师脸上,泼得黑板上、讲桌上到处都是。
当然,想象只是想象,终究没有勇气付诸行动。
“好了好了,接着上课……”
秃头老师转过身去,继续写着板书。
第二天,宇再没有去学校。前一天晚上,也没有去山上。
我有些担心他,从山上下来时,看见他曾经为我指过的那间白色的房子,他的舅舅和舅妈,是开粮油铺的。我决定去找他。
粮油铺在街面上,进门是一个柜台,一只招财猫的前爪来回摇晃着。他的舅妈站在柜台后面,一双吊眼,尖下巴,嘴角向下撇着。正一手翻着账本,一手快速地打着算盘,“噼啪”作响。
“你好,我是宇再的同学。”
我站在门前说。
她没抬眼睛,鼻孔里哼着气说:
“宇再还有同学?”
“他在家吗?”
“上学去了。”
“可是……已经放学了,他今天没去学校。”
“没去学校?哦……”她抬起点在账本上的笔尖,愣了一会,忽然扯起脖子喊道:“老公啊,今天的啤酒钱不对啊!你怎么记的账?”
“怎么不对……”
后方一个懒洋洋的男人声音从堆满杂货的储物仓里传来,却看不见他的人。
“少了5毛钱!”他的舅妈依然扯着脖子喊着。
楼上传来“喵喵”的猫叫声,男人没有听清楚,问:
“少了多少钱?……”
“5毛钱!5毛!……哪来的死猫怎么总叫啊!”
“啊,老周今天拿了两瓶酒,因为是常客,就少要了5毛……”
“我可以去楼上看看吗?”
我问。
“那怎么行啊!挣的就是这5毛挣钱啊,常客多了去了,生意不做了?我一眼照顾不到就出错……”
趁着她说话,我贴着墙边,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在二楼,我看见了小宇正蹲在一扇门前,小宇看见我,又“喵喵”地叫着。
“加上5毛也不对,今天的账你是怎么记的……哎呀呀,烦死了,哪来的死猫啊,一天到晚叫得头都疼了。鬼机灵的,抓都抓不到……”他的舅妈在楼下抱怨着。
“嘘……小宇,别叫。”
我对着小宇说,小宇就乖乖地不叫了。
我推开门,看见宇再背对着我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宇再?”
我喊他,他没反应。
小宇跑过去,跳到他身上,用爪子挠他盖在脸附近的被子。
“宇再?”
我又叫他,他还是没回答。
我走过去,扳开他的肩膀,看见他的脸红红的,滚烫滚烫的。用手背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我缩回手来。
我立即跑下楼去,扯着他舅妈的袖子说:
“宇再得去医院,他正在发高烧呢!”
“发烧了啊?难怪没去学校……老公,老公啊,咱家的药箱放哪了?”
储物间里又传来那个懒洋洋的声音:
“好像在衣柜上呢。”
“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了,稍后给他吃片药。你明天再来找他玩吧。”他的舅妈说着,又开始拨弄起算盘。
我跑回楼上,找到宇再的外套,扶着他从床上坐起来。他的嘴唇发白,整个身体冒着热气,眼角有泪水流下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
“妈妈……”
幸亏诊所离得不远,就在前面100米左右的地方。
我把宇再的两只胳膊跨在我的肩膀上,感觉到他滚烫的脸颊就贴在我的脸上。只有一米五高的我,就这样背着一个一米七多的男孩子,从粮油铺一直走到诊所。
医生说,他到达诊所的时候,已经高烧到40度了。
(十)
第二天,宇再待在诊所里。放学后我就马上赶到诊所,宇再已经没什么事了,高烧退了,脸色还是有些虚弱。
他已经穿好了外衣,手里拿着他和父母的照片,坐在床边等我。
“照片怎么会在这?不是让你好好保管吗?”
宇再病刚好,就严声厉色地责难我。
“是,是,宇大作家,是谁昨天晚上嚷嚷着要照片,害得我跑回家里取,又一路跑回来?”
“是我说的吗?”
昨天送宇再来到诊所的时候,他已经意识不清了,紧紧握着我的手说着,“照片,照片……”
“我昨天好像梦到妈妈了。”
宇再说。
“你何止是梦到了!你都叫了我好几声妈妈了。”
宇再敲了一下我的头。
“小七茉,开始没大没小了。别忘了是谁挖掘了你这个默默无闻的画家。”
“是,是。”
他抚摸着照片,说着。
“什么时候才能画完啊?”
“快了,快了。”
“真想快点见到他们呢……”
“这就画,这就画。”
从诊所出来的路上,我想搀扶宇再,可他推开我,非要装出坚强的样子。
“你就没有别的亲戚了吗?”
路上我问他。
“有什么不一样?”
他走在前方的背影很落寞。
我们在粮油铺的门口告别,我看着他走进去,再转过身,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照片装进书包里,一边慢慢走着。
忽然宇再跑回来,在我的身后喊:
“小宇不见了!”
我回过头,黄昏的风正掠过头顶的树冠一阵哗响,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我们绕着房子的四周找,全找遍了,没看见小宇。
“每天它听见我回来,都会来接我的。”
宇再的眼睛里全是哀伤和惶恐。
我回想起前天晚上,他舅妈说的话:“鬼机灵的,抓都抓不到……”
房子后面,是一片庄稼地,我们向庄稼地里走出不远,就看见了小宇的尸体。
它的眼睛还睁着,身上的毛很凌乱,鼻孔里流着血,僵直在土地里。它的头上破了一个大洞,血已经凝固了,和土混在一起,蚂蚁爬满它的身体。一块下方沾着血迹的石头,被扔在离它不远的地方。
宇再虚弱的两腿跪在了小宇身旁,哭了。我只感到一种无力。
远处,是守山灵所在的那座山坡,与我们遥遥相望。我们一起埋葬着小宇时,我心里默默念着,“守山灵,请收下小宇的灵魂。”
而宇再一边哭着,一边痛苦地捶打着地面,他说:
“他们居然杀死了小宇,他们居然杀死了小宇……他们,也会杀死我的……”
(十一)
我想把这个世界涂成我想要的样子。
——七茉。
第二天,宇再依然没有来上学。
我猜想着,是身体还没康复吧?又或许,因为小宇的死伤心了?他不会和亲戚们吵架吧?如果吵架了该怎么办?种种可能盘旋在我的头脑里。
忽然一个粉笔头飞落在我的额头上。
同学们哄笑起来。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怪声怪气地说:
“柳影,桌面上有题吗?抬头看黑板!”
我忿忿地合起手中的速写本,一只已经完稿的毛茸茸的黑色小猫,被我合进了本子里。我的眼泪,也在看见它的那一瞬间流了下来。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小宇的时候,受伤的它正坐在草丛后面的阳光里,舔着前爪,它的小耳朵机灵地晃动着。想到这,我的心里暗暗地发了一次狠。
放学以后,学校里的学生和老师都走光了,我把水桶和盆在教室里依次排开,盛满了水。然后,取出书包里的颜料罐,一个个拧开,倒进水桶。
第一桶水泼在了黑板上,“哗啦”一声响,一大片缤纷的色彩飞跃在空中,撞击在黑板上,飞溅出来的水花四散在周围的桌椅和讲桌上。
这种感觉好极了,浑身的血液都十分新鲜而有力地沸腾着。我并非第一次在画纸以外的地方作画,就像小的时候,在墙上画门。而今,整间教室成了我的画布,任我肆意挥洒。我又端起了一个水盆,泼向教室里被我踢翻得七零八乱的桌椅:一片蓝色上,覆盖了一片绿色,一片黄色之后,又覆盖上一片红色……各种色彩彼此交错着,融合着,就像夏季里烂漫的花海:玫瑰开过了,又绽放了漫山遍野的紫罗兰……地面、墙壁、黑板、桌椅,都成了开花的土壤,一片眼花缭乱的世界应运而生。
当我筋疲力尽,手臂酸痛的时候,充满教室色彩顺着四壁往下流淌,曲曲折折地汇聚到我的脚下。我的衣服上,眉毛上,脸上,也沾上了颜料,发丝间挂着黄色和蓝色的水珠。
“如果宇再能看见这间教室就好了。”
我想着。
他一定会惊喜得大叫的,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我的画的时候,眼里放射出炽烈的目光,不停喊着:
“你简直是个天才!”
我真的希望,此刻他就在我耳边大喊,用着最大的声音,把我的耳膜都震坏才好。
我也希望,第二天一早汇聚在这间教室里的人们,一齐露出震惊、愤怒、不可忍受和故作严肃的表情,就像那些曾经一头撞在我画的门上的人们,一样可笑。
我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最后,轻蔑地抬起右手,食指蘸着颜料,在黑板的右下角醒目地留下自己的名字:
“天才七茉。”
(十二)
我等不及要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等不及看他惊讶的表情,听见他说:“七茉,你简直是个天才!”
走出校门,去他的家里找他,他不在。
又去山上找。我想,他一定正在山上等我,我答应过他,等他病好了,马上给他画父母的画。
我一级一级地走上石阶,走到守山灵的屋子前,却看见那间屋子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树木的顶端在疯狂地向着天空延伸着,几乎触到了天空的中心,吞没了所有的光线……
从回忆里苏醒,我坐在地板上。而我的记忆就到这里了,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当我前往那座守山灵的木屋,我看见了什么?里面发生了什么?我找到宇再了吗?记忆在这条分界线之前,又是一片空白。
隔着两扇门,听见汽车驶来的声音,和开门声,是父亲回来了。
我知道自己又要去见罕斯医生了,又将忘记这些虽然痛苦,但是弥足珍贵的记忆。我擦干眼泪,打开那个手掌大的小本子,翻到扉页,言简意赅地写下:
“治疗回来以后,带着钥匙、手电筒,去守山灵的屋子里寻找宇再。”
想了想,又补充到:
“钥匙和手电筒,放在柳影的书桌右侧的抽屉里。”
又想了想,补充了另外两行字,然后合上本子,把它装进外套右侧的口袋里。
这是第五次治疗,我又回到了那间治疗室里。这一次,不用罕斯医生指导,我自觉地坐在了椅子上,仰面躺着。
忽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罕斯医生的时候。
他刻板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说着:
“柳影,全身放松,躺在椅子上……”
他很专业,没有叫我的姓,而只是叫了柳影。他一定觉得这样的叫法更亲切,能够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然而,当我想要解释“自己并不叫柳影,而叫七茉”的时候,他用手势制止了我,说:
“别紧张,保持放松……”
他并不关心我是谁,我是否愿意接受治疗,或者愿意去做别的什么事情。他只是在非常专业的状态下,完成着自己的任务。
当罕斯医生的手指一左一右,有频率地在我眼前晃动,我又看见了那盏白花花的灯,这一次,那只黑色的“嗡嗡”叫的苍蝇不止一只,一大群苍蝇从四处涌来,盘旋在我的头顶上,“嗡嗡嗡”地乱舞。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睁开眼睛。
我又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到这的了。低下头,看见一双腿,我集中注意力,想要移动它们,却并不奏效。这时,我感觉我的一只右手伸进了右侧的外衣口袋里,指尖传来一种碰到物品的触感。我把它拿出来,是一个奇怪的小本子。
在紧闭着的门外,爸爸正在与罕斯医生进行交谈。我站在门后,透过门上的百叶窗看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我听见他们说:
“柳影的情况已经有好转了。”
“是啊,上个月没有再自杀了。辛苦您了。”
我轻轻拉开旁边档案柜上的抽屉,前两只抽屉是空的,第三个抽屉里,并列放着五盘磁带,标签上写着:
柳影,3月1;
柳影,4月1;
柳影,5月1;
柳影,6月1;
柳影,7月1。
我把磁带偷偷拿出来,放进了书包里。
我打开门,若无其事地走出门去,与罕斯医生告别,和父亲一起坐上车,返程回家。
路上,父亲偶尔找着话题,为了克服长途开车的困意。
“柳影,罕斯医生说,你的状况好多了……”
我的额头一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汽车驶进僻静的环山道,一片片群山,从我的脸庞上掠过。直到我看见了守山灵所在的那座山,漆黑色的轮廓朦朦胧胧,静默在细密的雨丝里,仿佛在哭泣一般。
(十三)
和往常一样,父亲把我送到家门口,就转身走了。
还记得从治疗室的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小本子的扉页上写着:
“治疗回来以后,带着钥匙、手电筒,去守山灵的屋子里寻找宇再。
钥匙和手电筒,我放在柳影的书桌右侧的抽屉里。
我不叫柳影,我是七茉。
父亲和母亲,是两个无情的骗子。”
我敲了敲家门。
“谁呀?”
“是我,妈妈。”
母亲开了门:
“啊,柳影,你回来了。不吃晚饭了吗?”
我径直向走廊尽头的柳影的房间走去。
“不饿。”
我进了屋,将门反锁上,将耳机擦在收音机上,打开书包,拿出那五盒磁带。
一阵“嘶啦嘶啦”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透过耳膜,直达大脑。我紧张地盯着收音机里转动着的两个小轮子,焦急地等待着。“嘶啦嘶啦”的声音过后,不一会,耳机里传来了我的声音:
“因为我想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它们真的存在着,宇再是这样对我说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的一切,都存在于另一个地方……”
“宇再是谁?”
在我的每一句叙述后面,都紧跟着罕斯医生冰冷低沉的声音。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你找到宇再了吗?”
“找到了,我看见宇再了,还有好多平时看不见的生物,它们确实存在着,悬浮在空中,幽灵一样,有的像水母,有的像软体的虫,还有会飞的鱼……真的像宇再说的一样。”
接连几天,除了吃饭以外,我一步也没踏出过卧室。
磁带里的内容很长,我听了很久,有时是因为伤心而听不下去。直到前三盒磁带已经转空了,我都没找到“宇再去了哪里”的明确答案。
我又换上了第四盘磁带,标签上写着6月1日,也就是上一次我治疗回来的时候。
“为什么自杀?”
罕斯医生问。
“我想知道,刀子割在手腕上,会不会疼……”
“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宇再想知道。”
“宇再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他找不到,他的爸爸妈妈了……”
话题又和前几盘磁带里一样,围绕着“为何自杀”和“宇再是谁”打转。直到罕斯医生问道:
“你找到宇再了吗?”
“找到了。”
“他在哪里?”
“在守山灵那里。”
“在做什么?”
“他,他在……”
“他在做什么?”
“他……”
我听见了自己喉咙里痛苦的声音:
“他……”
然后,“咣当”一声,椅子翻到在地的声音。
“嘶啦嘶啦”,磁带里的信号受到了干扰,一阵杂音,捂着耳朵仔细听着,稍后,声音又恢复了清晰:
“为什么要自杀?”
“我也想去,守山灵那里……”
磁带“咔嚓”一声,转到了尽头。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半夜12点了。我打算明天再听第五盒,于是把磁带和收音机藏在了衣柜里,覆盖上衣物。
(十四)
一早醒来,是个难得的晴天,窗外绿树摇曳,温暖的阳光静静洒落在地面上。
我从床上一翻身爬起来,抓起了衣柜里的第五盒磁带。
与罕斯医生的问答,已经越来越接近了我心底的疑惑了,相信最后一盒磁带,必定能揭开谜底,向我指引宇再的去向。
收音机里,磁带开始缓缓地转动,罕斯医生的声音传来:
“还是觉得那个世界存在吗?”
“是的。”
“还是想到那里去吗?”
“是的。”
“去做什么?”
“寻找宇再。”
“还是要去寻找宇再吗?”
“是的。”
“宇再在那里吗?”
“在。”
“你找到宇再了?”
“找到了,我找到宇再了。”
“他在做什么?”
“宇再,宇再,宇再……”
磁带里的我开始哭泣起来。
“没关系,接着说。”
“宇再,他死了……”
“咔哒”,我停留在收音机上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我不能再听下去,我感到自己的理智正慢慢地滑落到崩溃的边缘。
过了一会,我再次按下了“播放”的按钮。
“……那天,我从教室里出来,去他家找他,他不在……我去了山上,推开守山灵屋子的大门……一把血红色的刀子,落在地上,落在宇再流着血的手腕下方……”
我又听见了椅子翻落在地的声音,抽泣的声音。
“宇再,宇再……”
“没关系,接着说。”
罕斯医生引导着。
“宇再,躺在那条长椅上,一大群苍蝇,围绕着他飞,嗡嗡地飞……有一只老鼠爬在了他的脸上,还有几只老鼠,在长椅下面,啃着他从凉鞋里面露出来的脚……”
“咔哒”,我再次按下了暂停键。
已经没有必要听下去了。
我静静地拉开右手旁的抽屉,拿起钥匙、手电筒,我看见手电筒旁宇再和家人的照片。我把它拿起来,满含歉意地说:
“对不起,宇再,我是个疯子,疯子的话不能相信。”
我站起身,走向门口,我对着他的照片说:
“你一定还在,你的父母也都在……”
我跑出家门。门在身后砰然关上的时候,拦住了母亲在身后说了半截的话:
“你去哪?柳……”
我以飞快的速度,一路跑到山脚下。到达石阶的时候,我却放慢了脚步,因为我看见一队人。
今天是7月7日,他们应该是来祭拜守山灵的人。上山去的石阶很长很长,将人们与尘世隔得很远很远。他们缓缓地走在石阶上,走得很虔诚、也很疲惫,每个人都一声不响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脚下踩着沾满雨水的落叶和青苔。他们的后背弯曲着,脑袋低低地耸拉在胸前,眼睛里好像没有灵魂一样。
我也跟在他们身后,缓缓走着,当我走到半山腰时,回头望见,后面也有一些人,默默地跟在了我的身后,我看不见他们的面貌,只看见他们的头顶,以及他们身后的,越来越远的村庄。我被前面走着的人,和从后面走上来的人,簇拥进队伍里。没有人抬头看我,更没有人问我是谁、从哪里来,他们并不排斥我。当他们仰面驻足,我就仰面驻足……当他们举手向天,我就举手向天……当他们沉默地走着,走着;我就沉默地走着,走着……
我们来到守山灵的房子前。在我前面的人,依次地走上木阶去,他们打开木箱,把一样东西放进了木箱里,然后,静静地闭上眼睛,停留,又静静地离开。下一个人,再接着走上去,打开木箱,驻足,又走下来。
当我前面的那个人走上去后,我终于听清了他嘴里念的:
“守山灵,守山灵,请守护我们的灵魂……”
然后,我也走上了木阶,打开木箱。我看见了那个木箱里面,放着许多东西,一支发簪,一面铜镜,一件小巧的毛衣,或是,一个红色的皮球……
我想了想,在衣服的口袋里翻找,找到了那张宇再和他父母的照片。
我把它轻轻地放进了箱子里,就像让羽毛轻轻地沉在了湖底。
我闭上眼睛,轻声说:
“守山灵,守山灵,请守护我们的灵魂……”
(十五)
在人们不知道的世界里,我们彼此相守。永远,永远。
我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地离开了,于是,走进了守山灵的屋子里。在长椅下方,我看见了一滩暗红色的血迹,覆盖着灰尘,这是我从前没有留意到的。然后,我走进了地下室,打开手电,光束下第一次看清了这里的情景:
四面的墙上全挂满了画,许许多多的画,有悬浮着的水母,空灵的软体的虫,会飞的鱼……这些都是由宇再构思出来的。我慢慢地转动着身子,看它们在空中漂浮、游动,渐渐组成一个奇妙无比、色彩斑斓的世界……脚下忽然踢到了一个东西,我用手电照着,低下头。那是一把沾满血的刀子。
我捡起了刀子,在左手的手腕上用力按压下去,温热的鲜血从白皙的皮肤里渗透出来。手腕上有了第五条伤痕。血液滴落下来的地方,地面上,有着一些暗红色的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我又看见了那幅答应为宇再画的,未完成的画。于是我拿起了画笔,坐了下来。画笔握在手里的感觉真是既熟悉又美妙,我的笔下仿佛生了神奇的魔力,画面中央的那个小男孩,面孔渐渐清晰了,渐渐明朗了,生动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笑了,笑了,灿烂地笑了……
“喵……”
身后传来一声小猫的叫声。
我转过头,用手电筒照向门口。
“喵……”
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小猫,正蹲在门口。它的左耳上,有一个缺口。
我欣喜地喊到:
“小宇!”
小宇的耳朵机灵地一动,转过身跑了。
“小宇!”
我立即追着它,跑上楼梯。一路上滴落下来的血迹,与地上一行点点滴滴的血迹重叠在一起,我不去理会,继续朝楼上跑着。
一阵清风吹来,阳光明媚,在屋檐下,大片的光斑洒落在木阶上,洒落在宇再的头顶上。
宇再就坐在那里,背对着我。小宇乖巧地坐在他的身边。
听见我来,宇再回过头,他笑了,灿烂地笑了,我看见那双闪烁着炽热光芒的眼睛。他说:
“呦,七茉,来画画了?”
“嗯,”
我用力地点头,幸福的泪水划过微笑着的嘴角。我说:
“这就画。”
这个世界,原来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