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乡下人记生日多为农历日期,我出生于正月二十六,对应那年公历3月12日。这个日子现在成了全民植树日。今年生日那天中午,我在老家陪父亲喝酒,还聊到了植树。母亲端菜上桌,站在一旁笑话父亲说:“你还好意思谈种树,看你种了一辈子的树,又才留下几棵呢?”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嘿嘿地笑笑。
扬州老家有一习俗,生一个孩子就在门前种一棵树,生下男孩种榉树,期待他长大后读书“中举”;生下女孩就种柳树,祝愿她将来娉婷似柳。在那崇尚多子多福的特殊年代,村上生的孩子多了,茂密的树林如帷幔将村庄掩映在绿荫丛中。平时在房前屋后种树也有讲究,譬如“前不栽桑,后不插柳”。方言“桑”与“伤”同音,开门见“伤”总是不好的;柳树太柔,难以背靠。桃、杏、梨等果树一般都种在天井里,既可以防盗,还可以把春天安装在院墙的框子里。
父亲年轻时就热心种树,良田不舍得种,只在八边地上种,有榆树、槐树、桢树、楝树、朴树、杂木梨等等。所谓“八边”指河边、圩边、塘边、淖边、田边、渠边、岗边、坟边,这些地方土地不成块,地势或高或低洼,不利于灌溉,只好种树。“八边地”还是农村合作化前土地私有制的残迹,即原来土地所有人在良田划归集体所有后,这些边角地还由他们所用。
父亲种树再多,也经不住运动瞎折腾,最严重的折腾是大炼钢铁和学大寨那两次,所种的树几乎“全军覆灭”。
大炼钢铁运动一起,村上建了一只小高炉,就像一位瞎了眼睛的老头萎缩在一座高岗的旁边。为了实现“赶英超美”的宏大目标,人们像发了疯似地将铁锅砸了,将犁耙、铁锹、锄头、镰刀这些铁制农具一股脑儿扔进了炉子,连村西头王老五家的一副爆米花行头也未能幸免。炼钢的燃料就地取材,全村树木就遭了秧。榆树紧实,火焰呈蓝;槐树稀松,火苗橙黄;朴树难烧,黑烟滚滚;楝树含油,劈拍作响,似在哭泣控诉。不到半年时间,整个村庄就像被鬼剃了头,一副光秃秃的样子。
不遵守客观规律,热情只会怂恿造成伤害。炼钢运动结束,落下一地“鸡毛”。原本该收的粮食烂在了地里,饥荒就像一只幽灵接踵而至。本来榆钱、槐花在荒年还可以充饥,这时人们只得拔芦根,挖野菜,抹枸杞叶解饿,将田野、河塘滤了一遍又一遍。远远望去,许多人比以前胖了许多,走近一看原来全身浮肿。村上不时有丧讯传出,人日啼哭,鬼晚唱歌。抬棺材的汉子都不要工钱,一碗白粥便让他们欢欣雀跃。
实施“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后,村庄才从饥荒中缓过劲来,父亲在八边地又种了树,在后门口还种下两棵楝树,到我读书时已经有碗口粗了。我小时候调皮,每天闯祸,但父亲舍不得打我。有一年暑假,我一天之内连干四件坏事,上午偷了隔壁人家的黄瓜,因为慌张还把瓜藤扯断了;中午在灌溉渠里挖螃蟹,渠壁塌了方;下午踩黄鳝,使大田失了水;傍晚捉迷藏,惊了隔壁人家女孩洗澡。父亲下班回来,告状的村民排成了队,必欲“除我”而后快。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拿起一根草绳梱住我的腰,绳头两端分别绕在屋后的楝树上将我吊了起来,拿起蒲扇,用扇柄照着我的屁股就打,一边打还一边骂:“看你这个讨债鬼,还厌不厌!”我一点不觉疼,倒感觉扇来一丝凉风,但为了表现给告状的人看,还得像杀猪似地哭得凄厉瘆人,直到他们都走了,这才安静下来。父亲这次“惩罚”反倒给了我灵感,后来我就用绳子在楝树间扎了一张凉床,躺在上面或看书,或什么也不干就透过斑驳的树影仰望苍穹,观月亮在云间游走,看星星以目传情,好不逍遥自在!
文革蜂起的那段日子,大家忙于“斗资批修”,抱定“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造成生活拮据,连薪柴都没了着落。多亏父亲种了树。到了冬天,他用围裙抱住头,像蒙面大侠只空出眼睛,用竹竿绑一把锯子,仰头锯下树枝,一梱梱堆在猪圈阁上,青黄不接时,补作薪柴。初春的日子里,楝树还没有发芽,陈年的楝果像玛瑙似地挂在枝上,我学父亲模样用红领巾包住头,用竹竿打落楝果,悉数捡起来放在篮子里。晚上煮粥,不时扔几只楝果到灶膛里,只听得“劈拍”一声,楝果炸开了,冒出果油腾起一股绿色的火焰,比烧稻草火力猛。
天气越发暖和了,屋后的桑树结出了果子。这时桑叶变得宽大了,颜色也由翠绿变成了葱绿,紫色桑椹隐藏在绿叶丛中,我就与隔壁的青杏一起摘了吃。我们先举起了竹竿“劈拍劈拍”朝桑枝一阵猛打,那碎叶如同雪片纷纷而落,间或几粒桑椹也落了下来。有时怕桑椹掉在地上弄脏了,我就直接爬上树去摘。青杏在树下捧着脸盆接,仰头张望,一副期待的样子。当我故意将一只手悬空,眼看就要摔落下来,惹得她一声惊呼:“哥,当心!别掉下来呀!”看到我另一只手又死死地攀住桑枝,她撅起小嘴佯装生气说:“你就会装神弄鬼似的吓人,不理你了!”等我滑下树,我们就地大嚼起来,吃得牙齿发黑,嘴上、脸上全是紫色的汁印,活像两个小鬼。
芒种时节,麦地黄了,天井里杏儿熟了。母亲把杏儿摘了下来,让我分送给各家各户。她在我的腰间扎一面大围裙,里面兜着杏儿,我忙不迭地从天井里跑出来,穿过前屋的堂间,刚跨过门槛就激动地高声喊道:“杏子,刚摘的杏子!吃杏子啦!”门前铺设的方砖高低不平,一不留神就摔得四脚朝天,那橙黄的杏儿“嗗溜溜”地滚落一地。有的同伴见此情景笑话我说:“这杏儿是你家长的,又不是偷来的,看你这慌张的样儿!”说着就弯下腰帮我一只一只把杏子捡了起来。看着他们剥去杏皮含着杏肉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转眼到了盛夏,树荫下便成了乡亲们纳凉地带。我喜欢坐在树杈上听大人讲故事,有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的大唐故事,有韩世忠、梁红玉在本地抗金的传说,最令人兴奋的是八位新四军战士在附近芦苇荡设伏,消灭了一个日本鬼子运输船队的壮举。每逢红白喜事,乡亲们就聚在树下,一鼓一锣、一箫一琴,一把二胡就组成一个小小的文艺队,自弹自唱那些经典扬剧。老家人对戏曲的熟悉程度,无需唱本,无需乐谱,什么《游园惊梦》《柳毅传书》《珍珠塔》《双推磨》等剧目张口即来。那些戏曲的名段在我脑海里扎下了根,华丽的唱词以及表达喜悦哀伤情绪的唱腔、音律,对我写作产生了影响,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在那逝去的年代,那些俊美书生和秀丽闺秀的无奈人生,以及他们为幸福而抗争的执著。有时我还会爬上树躺在树叉上假寐,听大人们叹息生活的困顿和唏嘘。听到不幸的故事,我的心情总是沉甸甸的。比如某地主家漂亮的姑娘嫁给了一个瘸腿的贫农子弟,一上海女知青被公社书记诱奸了,某一家独子玩水被淹死了……他们说一会儿唱一会儿,说到悲凉处,再听他们唱时就觉得更加苍凉了。有时候听他们议论生活,到处割资本主义尾巴造成了村民经济拮据,需要偷偷养一些家禽来改善生活。我就在树上盘算着,要养多少只小鸡、小鸭才能买到过年的新衣,才能购得心仪已久的连环画……
农历每年七月初七傍晚,村上男男女女扛着板凳聚集在我家老槐树下看巧云。七夕看巧云是老家的风俗。傍晚的天边云彩变化莫测,有雪白,有火红,有桃粉,有金黄,有深橙,有淡绿,有天青,有湛蓝,有檀紫,七彩斑斓。云彩的各种形态在瞬间变化万端,如弦如钩,如雕如洇,如絮如团。大家一边看一边发出各种议论,这团云像什么,那团云像什么。云团形态各异,有的像牛郎,有的像织女,有的就像鹊桥……直至天色黑透,大家才渐渐散去。
到了秋天,割稻已经开镰,乡亲们就像是一群鱼儿在金色的波浪里游动着。夕阳下,我和小伙伴们在树下追逐着低低萦回的蜻蜒,高叫着,嬉闹着。累了就静静地坐在田埂上,将疲倦的小脚丫伸入水渠里,欢快地拍击着一朵朵水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