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了,自从我开始做这个不能再奇怪的梦起,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这三天都做着完全相同的梦。梦里是蟾蜍,数不清的蟾蜍,它们停在原地,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咕咕的发出低吟。反观自己,全身赤裸的站在它们中间。每梦到这儿,我都会被吓醒。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了。
"哇!"大叫一声从床上爬起,睡在我身旁的哥哥被我吓得不轻。
"木村!又怎么了!"不满的声音从他口中传来。
"对不起,又是那个梦。"我说话的声音小的听不到。
"真是的!"他起身走出了房门。
窗户开着,窗外还是破晓时分的模样。因为是盛夏的原因,所以飘进的空气根本不会让人发冷。尽管如此,我还是攥紧了床被。就这么呆滞许久,一直到哥哥的归来。
"快点起来。"他的声音还是能让我感到他的不悦。我下了床。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额头的正中处生了一颗痘痘。心中居然产生了一种厌恶感。伸手想把痘痘挖去,却发现它像一颗磐石般长在了那里。什么啊?慌忙的从洗手台上的绿色包袋盒子中取出十字状的布条敷在上面。天哪!这是一副多么愚蠢的长相啊!从小我的母亲就对我说,我是家庭中长得最惨凄的一个。不过母亲说这话时总是笑颜绽放,我便没放在心上。但除了哥哥,我就没有任何其他亲的兄弟姐妹。因为这个,我还会在深夜睡不着时想着所谓的比我漂亮多的孩子突然从被窝里钻出来,与我玩耍。我是个怕孤独的孩子。
敲门声越来越响,像是要把门敲坏似的。只好将刘海尽可能的放下来,掩住这可笑的痘痘。随便洗漱了一番,套上了两套长衣,双手被袖子盖住。接着和哥哥出了门。
空气是闷闷的,盛夏的早晨一向如此。我是实在不太喜欢这种天气的。
"你没病吧?穿那么多。你这样根本就不用晒太阳啊。"哥哥的问题一如往常。
"我怕冷。"我的答案也是一样。
"果然是有病。"
我这个人因为体弱,天生比常人更加惧怕寒冷。从报纸上看来的北极南极,要是将我放在那儿与那些企鹅相处。我一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冻死,而它们将会以我的肉块为食。所以即使在炎热的天气下,我也最少要穿着两件或以上的大衣来保持自己的体温。回来必定是汗流浃背,但我只能这样。只怪我这无用的身体。洗澡也是用最热的烫水冲洗全身,我喜欢这个过程,是全身毛孔完全舒张放松的过程。
跟哥哥要去集市,离家不远,母亲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把家搬到这里的。这盛夏唯一让我感到生的喜悦的,也只有在路旁盛开的蓝色紫阳花了。花瓣似绣球般簇立着,是能看见几个颜色渐变的花球在里边了。其他的,我都不喜欢。高挂在头顶的烈日更是令人感到浑身不舒服。更有几只体型不大的飞鸟掠过,叼走了路上的过街老鼠。可能不是鸟吧?步行来到集市前,哥哥因为和我是要去买不同东西的关系,我们就在这作别。
去我喜欢的书店有段路程,到了十字路口的通风口时,一阵寒风吹过。浑身打了个寒颤,捂着全身,却没有直接跑到对面。从我这儿向左看,远处是一所中学。映入眼中的是校门。石碑上刻着的"权力自由,独立自主"。便想起还有甚者写着"你是唯一",嘶,真是让人浑身不舒服。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上帝赞美录吗?把这当作校训?真是奇怪!学校已经有三个月没去了,是母亲帮我请的病假。我从小体弱多病,可怜的我。不过我却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因为我讨厌学校,正是,校训上说的"权力自由,独立自主",是混乱。十分的讨厌。甚至想逃离它,我庆幸母亲给了我这次机会。
学校上的课也是不能再无聊的常规数学课,老师胡乱的把不知从哪里抄来的公式照搬到了黑板上,解释了一通,就开始让我们做习题。我什么也没听懂,我根本没听。从上课一开始,我就望向了窗外。连一个字也不会记在脑海里。
不不不,不能错怪人家!还是自己的错吧。就当做是自己的错吧!更准确来说,我是一个单纯的厌学者。通俗点来说,我就是个不爱学习的坏学生;是老师眼中的问题学生。是受他人讨厌的。
这个坏学生叫做木村,川上木村。与那位富江少女不一样,我并没有她那样美。只是我左眼下也有颗泪痣,我的同学就总是把此当作饭后的趣事在那笑谈。
我父亲在三年前死了,母亲在不久后又找了个男人再嫁了。那个男人不是个好东西。对我母亲更是不理不睬,态度冰冷。但母亲迫于面子,不敢提出离婚。
"我们女人啊,是永远不会主动离婚的,因为对我们女人而言,这是绝对不会幸福的!"母亲曾经在我面前便拭去眼泪便和我唠道。我的内心表示深深的不解。是因为被混蛋男人触碰了就不洁了吗?还是没了那个男人就活不下去?我只是记得父亲死的那天,母亲一脸平静,只是手指轻轻地写下一行行字,告知家庭中的每一个人这个消息。是的,她并没有哭!为什么啊?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怀疑母亲了。不过在我心里,我是十分希望他们彼此相爱的。只是看到母亲之后每天那哭花的妆容,心里会一痛。
"母亲!让我杀了他吧!"一天母亲与我谈完心事后,再次躺在我的膝盖上痛哭起来。
"什么?"
"让我杀了他吧!"听到我这番话后,她随即抬起了头,她的眼神十分恐惧,血丝布满了眼球。本抱住我的双手开始不住的颤抖,紧接着握住了我的脸。很痛。
"你在说什么啊!那可是你父亲!"
"我没有那样的父亲!"突然,身体向右倒去。左边的面庞疼得火热,母亲扇了我一个耳光。骂了我。至于骂了什么,我就没听清了。母亲走出了房门。可笑的是第二天醒来后,我们俩之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像母子一样一起早起服餐,一起攀谈。我们谁都没再提及这件事。不愿再去触碰伤疤。只是从那时起,我就猜不透母亲的微笑中到底隐藏了些什么。我待那男人也还是一样,我拒绝他的一切事物。啊!懦弱!我的母亲!比起母亲,我更欣赏远方的舅妈。因为从和母亲吵闹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怀疑起自己做为人的价值。
我的舅妈也是个可怜人,年近半百的她在承受着人生的痛苦时还要遭到伴侣的抛弃。我的舅舅是个多情种,结婚多年之后却因为一时的兴奋与初恋旧情复燃。舅妈知道后,每天以泪洗面。
"他一定会被双头青蛇紧紧缠绕住身体而痛苦万分的!他会背负着地狱之火燃烧的!"痛苦中的舅妈对小时候的我说道。
那时候我并不懂得她是什么意思,只是她说这句话时的面目犹如恶魔一般!我被吓哭了。不久后他们两人就互道分别了。作为出轨的一方,舅舅要负责未来十年对孩子的赡养,还有种种琐事费用。可悲啊!是有多么愚蠢的人才会婚后出轨啊!相比之下,母亲的包容仿佛更可笑了。舅妈抛弃了婚姻获得了比以前更好的生活。而她却在为自己的面子问题而放弃了后半生。我想这是实在不可取的。我实在猜不透母亲的心思。我的母亲!懦弱者!也成就了懦弱的我!因为母亲,我开始变得胆小怕事。当家庭盛会时,祖母总会坐在我旁边,拉过我的腿,一边和其他长辈们谈话的同时,一边抚摸着我的腿。她的手掌像槐树的树皮一样粗糙,与我长得浓密的毛发发生了接触,是痛的。我很不喜欢那样。但我却不敢将腿拿回,因为我怕大家的目光会转移到我的身上,我也怕祖母对我这个孙子失望,我不想受到他人的白眼。可以吗?这样的我开始学会虚假的微笑,不论是对于我喜欢的;我不喜欢的;喜欢我的;不喜欢我的人,我都是这样。起初,我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刻笑出来。于是我就开始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练习。一些打开气氛的鬼脸也是有必要的。拉下眼皮,伸大耳朵,吐出舌头。这是我最得意的动作。那些同学们每次见到我这样,都会捧着肚子大笑。
"木村,你这是什么啊!"他们总是说着这句话。
就像小时候一样。我打小就知道怎么讨好别人,这种方法方便了自己,也会让别人看到你的存在。我开始像小丑一样去让每个人笑出声来。老师也不例外。在教师节上送上贺卡,在里面写上赞美老师的悄悄话。好好藏好,可不能让其他同学看见,不然会遭来一阵毒打!我曾经就这样做过,结果自然是被班主任叫到了屋子里并受到了一番夸扬。她还天真的跟周边的同事炫耀。成年人的思想也不是那么难懂嘛!我也并没有因为得到夸赞而变得开心。在班主任的课堂上我也不会特意举起手回答问题,我始终望着窗外的一株已经枯掉的樱树。时有几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鸟儿飞到它的枝干上。窃窃私语……
"喂喂!我说!木村!喂!"粗旷的叫喊声将我从回忆中扯了回来。
"啊!到!"双腿下意识的把身体从椅子上撑起。站了起来。教室中突然安静了,死一般的寂静。几十双眼睛盯着我。救命啊!我该怎么办!他们一定想将我杀死!双手把紧了课桌两边,身子微微颤抖着。我能想到,我现在的脸一定比那猿猴的屁股还要玫红!眼睛盯着没有翻开的课本。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或者跳进一个池塘。啊!我是只难为情的蟾蜍!身上的衣物变得异常沉重。我就这样的被请出了教室。这是最好的!中午食堂用餐时也无人问津。坐在我对面的捧着饭餐进食的,是个和我一样的可怜人,在学校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话。只不过出身富家,令人心生不服。身材臃肿,讲话却羞涩的不行,像四月初开的樱花,真不知道为什么?人类的内在与外在是这样不同的吗?他迅速的吃完,端起餐盘走了出去。过程中,肥硕的大腿撞到了我的手臂。汤勺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在杂乱的人群笑声之中格外显眼,不过也只有我注意到吧。
寒风再次袭来,带走了我的回忆。我从梦中醒了过来。这些就是我在学校能做的事情。只有想着这些令人唾弃的往事才能让整节课堂的时间逃走,是迫不得已。舅妈和母亲的家丑,我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一定!乘着街道光溜溜时,弯着腰一口气跑到了对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喘气,直起身来,再次往前走去。思绪不可阻挡的再次涌来,我难过得想哭出声来。
每天下午的国文课,是我大学课程中相对来说最有吸引力的科目,成绩也相对来说较好。其实大部分原因是受家庭的熏陶。父亲是个政客,家中的藏书中便满是那文学读物。我却并不喜欢那些,所谓的哲理大作我也看不懂多少。只是那些自称无赖所写的小说,倒也值得一读。我在这些人的身上找到了共鸣,那种可悲可怜。在他们的笔下,人类是丑恶的,是最底层,最肮脏的物种。每当谈论到这个话题,我总想放下书举起双手表示我的赞同。我也无数次想过为什么作为一个孤独的人而活着,并且为其苦恼。这种烦恼日益增强,但像是溢水杯一般,思想到了一定程度会破裂,我的身体在这种感情下,被飓风撕扯着。在风中飘来飘去一定是痛的。每当我抑制着这种意识,它便长得越快越大。疯狂的情绪在我脑中挣扎着,我近乎癫狂。
于是我迷恋上了写小说。我认为它能成为我另一面的寄托和发泄自己的最好方法。我一定是和他们一样的!特别是每当我拿起纸笔时,无数的想法浮现而出,我享受将它们一一写下的过程。做君子?怎么可能呢!没人会想去做的!做个流氓可是要来的轻松简单的多!我对这件事十分重视,因为它关系到我是否还能得到常人一般的幸福。从百汇店精挑细选的空白封面格子本。像个小女孩般在上面涂绘自己喜欢的图案(黑色叉叉)。要是有时间空闲下来,我就会打开它并写上那时候脑子里所想的一切。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在宿舍。我从未将它展示给任何人看。就连哥哥也一样。我不想让他们看见另一面的我。人们已经够讨厌我了!刚开始的写作主张是童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永远是丑恶的结局接着美好的开端。我好几次产生疑问,我已经尽量去想的正面,却一直往反面跑去。死亡,死亡!我的每篇文章都充满了这种病!这种病仅凭我自己是调节不了的。我需要另一个人来帮助我!哦不!开导!来开导我吧!这是深渊!我逃不出去了!我开始变得不安,只要事情不是我预料的一般,我甚至会抓狂。
回想中撞到了路杆,路人传来异样的眼神,太羞愧了。我记得这里,路杆再过去一点就是书店。将大衣的上领提起遮住脸庞,推开了门,逃了进去。
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开始大口地呼吸天堂的气味。这家店除了收银员之外一个人都没有。事实上,他是店长。若不是门外的"OPEN"确切地挂在那儿,我现在一定是个不识局面的闯入者。店长朝我微笑,满脸的皱纹随即挤成了一块。我点了点头。
我开始寻找起那帮无赖所撰的书籍。我被他们的思想所吸引了。苦于不知道书的具体位置,我只能自己慢慢寻找。一圈下来的走马观花也能看见几本有趣的书目。只是因为手里没有足够的钱不能将它们都买下来。真是可惜。
这时,门外一位抱着婴儿的中年女性走了进来,她是第二个客人。天啊,太美了。她穿着日本贵妇的衣饰,乌黑又长的发丝更是用一枚樱花状的头簪支撑起,形成没有尖顶的桃子。她用友人之间的腔调跟店长打起招呼,并询问起一本书的下落。我躲在书架的后面,只能将内容听个大概,待到这位客人离开时,我跑在她们的前头将门拉开。她向我道谢,我顿时满脸通红。怀中的小婴儿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做了个鬼脸。他居然没哭,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目送她们离开后,我开始询问起店长。
"您这有无赖写的书吗?"我持着十分诚恳的态度问道。
"您指的是?"
"那些自以为是的傻子啊,明明自己是人类却想远离同类的傻子。"我始终说不出我想表达的意思。不过见他的左眼皮突然跳动了一下,应该是懂了我的意思。
"请稍等。"说完,他走向了身后的藏书室。
等待中的我继续翻寻着书籍,许多书籍的书页脚已经发黄,但总体看来整洁又干净。随手抽出一本翻了几页读了读。《我是猫》,是夏目漱石的作品。没怎么认识,但能把自己当成猫来写,还能写那么长篇幅的家伙。一定是个有趣的大作家,他的家一定很幸福,真想跟他同居一室!我又想到了自己的家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战栗了起来。良久。
"孩子,你要的书。"声音从背后传来,店长将自己的手抚在了我的左肩上,我比他高了不少,这样一定会很累的。我赶忙打了个喷嚏,身子顺势向前倒去,飞快地擦拭去还未掉落的泪水,转过身。
肩膀上还存有余温,好温暖啊。根本不像我的祖母。"谢……谢谢!"几乎是喊出来的。他居然没有被吓倒。
"早点回去吧。快到正午了,家里的人还在等着你吧。"他的声音轻轻柔柔的,真是个温柔的人啊。右手递过来了两本书,是用很好看的淡褐色牛皮纸包起来的。上面画着一对少年和少女,少年长得有点像年轻时的三岛由纪夫先生。
回家的路上还买了两条日本带鱼和竹签,听哥哥说今天要吃刺身。
哥哥早已经到了家,正在厨房准备餐食。"你可真慢!"还是一样的训斥。
"母亲呢?"
"在房间里,从昨天开始就一直高烧不退,真是的!医生马上就要到了,你也准备准备吧。"愚钝的我,连母亲生病了都不知道,我每天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从来没有关心过周围的人。我对母亲之间的隔阂早就应该消失了。
"我去看看她。"我将食材放在了榻榻米上,书依旧则放在桌子上。
母亲一声不吭地躺在地上,嘴张开着,像死了一样。我跪在洁白的枕头旁,灿黄阳光从窗户外照了进来,我能看见枕头上的晶莹液体。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口水还是母亲哭泣过的痕迹。我俯下身,亲吻了她的脸,泪水有几滴掉在了她的上眼皮上。我不敢用手去触碰她,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冰冷了。母亲的眼睫毛眨了眨,双目缓缓睁开,瞳孔里满是血丝。我吓坏了。
"抱歉,打扰您休息了。"
"木村……"她艰难地抬起手臂。
"我在,我一直在。"我慌张把她的手掌贴在了我的脸上,眼泪又一次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嘴角向下。
"笑一个……好吗?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你笑了……"
"母亲说我笑起来是最丑的啊,所以我根本就不敢笑啊。我一直都有在听母亲的话啊,母亲怎么了啊?说出去的话就不能再收回了啊。我要是现在笑,母亲一定会不高兴的啊。母亲难道没注意到,我是多么心疼您吗?母亲从来就没有重视过我说的话啊,为什么啊?难道只是因为我是您的第二个儿子就不值得宠爱了吗?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我也是你的儿子啊。您可是我的母亲啊。怎么会这样啊?"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言语没有经过思考就说了出来,没有一丝停歇。怎么办?听完这番话,母亲一定会生气的,她的病会恶化的,不要啊。
母亲皱了一下眉毛,她好像生气了。我连忙使足全部的力气摆出了笑容。但是嘴角仍在颤抖着。一定是丑的,我知道。
安抚着母亲,她带着笑容深深睡去。放下紧握着的两人的手。母亲的手上也像祖母一样,开始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印痕。手掌已红了一半。我放轻脚步,走出了房门。
"母亲怎么样了?"
"我不小心把她吵醒了,现在又睡下去了。"
"唉,就这样吧。你呢?怎么了?"哥哥双手端着用小盘子乘着的餐食向我询问道。
"没怎么。"我的眼圈还是红红的,可能是哭的太久了,连眨一下眼都会感觉到一丝疼痛。
"吃饭吧。"
就地坐下,哥哥的餐艺还是那么好,拿起竹签插着盘中的刺身,不带嚼碎,就这么直接吞了下去。滑溜溜的鱼片直接掉在胃里。带鱼被刨成两半,里面都是油。还记得母亲之前会在自己面前放张纸巾,为哥哥和我剥下鱼刺。父亲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也会回家吃饭,陪我们聊天。我喜欢那个家多一点啊。不能再想了,不然又要流泪了。在哥哥面前哭泣,是从来不应该做的事情。会被他称为懦夫的!这样是绝对不行的!努力地向嘴中扒弄着米粒,想把眼泪吞回去。
将近下午两点整时,铃木医生来了。肩上担着浅褐色的挎包匆匆忙忙的跑到了母亲的房间里。因为要检查母亲身体的原因,我和哥哥留在了客厅等待。大概二十分钟后,铃木医生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多大的问题,只是过于劳累导致的并发症而已,多注意休息,加上按时服药就好了。"他从挎包里拿出包裹,递给了哥哥。
"麻烦你了,只是这药的费用……"
"没事,就当你赊账了,之后还清就好了。"医生摆了摆手,回了一个惨淡的微笑。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我替我母亲一定记住您的恩情!"哥哥向后撤了一步,向医生鞠了个标准的躬。想必是他的目光瞥见了我呆呆地伫立在那儿,便一把把我的头强硬地按了下来。我的眼睛看着地板,脑袋一片空白。哥哥接着又跟医生寒暄了一会,一直将他送到了路口才回来。我站在家门口不知所措的站着,心里不知怎么的,泛不起一丝波澜。当然,哥哥回来后将我狠狠地训斥了一番。我并没有做任何的解释,只是呆呆的看着他,觉得自己离他仿佛很远,很远。
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还是带着无数未完成的遗憾一并到了床上。枕边的哥哥早已经睡去,他的鼾声很轻,是悦耳的乐曲。也只有在这种夜深的时候,才敢想离开这个世界的悲观想法。自杀,家庭,两件事不断冲击着我的脑子。实在是受不了。没有星星的夜空根本不值得记在心里,这就是事实啊。月亮也不足以孤芳自赏啊!
即日。
第四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我又一次梦到了那个梦。蟾蜍变多了!蟾蜍的身上满是一个个的脓包!我被惊醒了。不敢再闭眼,一闭眼就是同样的景象。
还是不争气的睡到了正午。
满是血丝的眼睛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睁开了。樱花?樱花也会落下的吧。像这样每天都备受煎熬,真是一言难尽呢。我带着被蟾蜍覆盖全身的糟糕心情惊起,摸一摸枕头,满是恶心的口水。已经不敢幻想冬天的景象,即使在这夏季,我还是惧怕寒冷。就连盖着厚如天牛甲壳般的棉被,也总想着把自己蜷缩在被窝里,双臂抱住膝盖。哦不!蟾蜍!我又想起了梦乡。即使热的出汗也没事,将手掩盖住口鼻也是常有的事啊。并不会使他人感到奇怪,反而会更安稳。像这样每天等着太阳升起的滋味真是很难说清。每天舔着舌头数着时间的逝去也真是令自己感到羞耻万分。但我的脸却一丝不红。
镜子里的我继续和我作着斗争,越来越厉害,我开始脸红耳赤。我快认不出自己来了。额头上的红色突起像极了梦中蟾蜍身上的脓包。杂乱的头发和不成样子的衣着,什么啊!这还是我吗?眼睛中的棕色瞳孔也没了光彩,这样可能才是我吧。要是在之前,母亲会在门外喊我,我总会没有力气去回应。我喜欢让母亲等久一些,只有这时候我才能跟母亲撒娇啊。等她说到十次之后;没了声音之后;有些累时,我才会装出一副刚睡醒的姿态去见母亲。那时我和母亲的关系还算缓和,我甚至会在母亲洗头发时,在她的一边小解。
我一定是带着笑容去见母亲的,每次都是。
我已经习惯了曾经啊,现在的生活又是什么呢?真让人难为情!问我温饱的人还是闭着眼睛。母亲啊!请你醒来,为你的小儿子煮杯茶吧。放朵樱花吧,你知道我喜欢它的香艳,记住,要用小口宽径的杯子,那样热气才不容易跑走。配的最好是红豆馅饼,不要红豆哦,算了,饼面也不需要了,给我一个盘子就好了。但还是怕我那笨拙的双手会打碎它。原谅你的儿子吧!
所幸今天是工作日,哥哥去工作了。否则这副模样,一定会被哥哥教训的!我的哥哥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因为不久前母亲的重病和父亲的逝去,(现在的父亲根本什么也不会做)他便成了这个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也是除了父母之外,对我最为照顾的人。对我十分严格,只要他在我身边,就会无时无刻对我那慵懒;不求上进的性格指指点点。他更是有着极高的学业成就,每天下班后,去到离家不远的一家咖啡店做兼工,以此来减轻家庭的负担。他是父母在所有亲戚前炫耀的资本,父母也对他分外关注和宠爱。以至于我想成为哥哥那样的人,我也想被人重视,被父母的爱包围。这种执念过于强烈,直到一天夜晚我从厨房中走出来,高举着菜刀走到熟睡的哥哥面前时,我才发觉到。毋庸置疑,我对哥哥是有着怨恨的,但这怨恨是建立在以兄弟的关系上。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十分羡慕他。
母亲的房间依然没有动静,我感到后怕,和烦闷。我草草地把午餐准备好端到了母亲屋中,却发现母亲坐在榻榻米上,她正被正午的阳光照射着,犹如雕像一般。就这么双目无神看着我。
"午安,今天是盐渍泡菜饭,还加了您喜欢的虾皮。"我忍着泪水说道,母亲没有一丝回应。
母亲的瞳孔从父亲死去后就一直是这样了,我一直觉得她对我的父亲仍有思念。
"父亲呢?现在的父亲呢?"半响后,她嘴中冷不丁的冒出了这句话。
"他已经两天在外面露宿了。"母亲听到这句话时,脸上明显流露出了痛苦的神情。看着我手中端着的饭,眯上了眼睛。
"放这吧。我想再休息一会。"放下泡茶饭后,我起身向门外走去。
"喂……木村。你说我到底是哪里不好啊?"
"嗯?"我停止了脚步。"您想说什么?"
"你父亲,那个男人.他像个寄生虫一样,附在了我的身上。疯狂地汲取我拥有的和我将拥有的。木村,你知道吗?告诉我好不好?我到底是什么啊?被人一用就坏掉的垃圾吗?喂!回答我啊!木村!"她的语气变得歇斯底里,微微带着哭腔。我不认识这样的母亲。我不敢回头去面对她,夺门而出。
我逃出了家。
难得的下起了小雨,衣服还存有刚刚受怕过的余温。挺喜欢这天气,即使多穿几件衣服也不会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还是会看的吧,因为我奇怪的走路姿势。小时候便被家人指指点点的驼背,整个人像被压下来似的,身子根本直不起来。走路时木屐拖着双腿,左脚总是等右脚停顿后才踏出,在粗糙的地面上呲啦着。忘了带伞,雨淋到头上,滴入了内衬中。冰冷的感觉让我被迫加快了脚步,现在的我只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呆着,温暖自己的身子和裸露在外的手掌。
小摊子渐渐变少,几乎见不着了。前几天见到的那个被小孩拖住的玩具摊主也没了踪迹。夏季下雨时的空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潮湿,我快要喘不过气来。拉下原本遮住下半脸的高领,拐入了身边的小巷。像行尸走肉般走着,我依稀记得这条路的尽头是家酒馆。
用尽全部力气推开了扇门,却因为木屐底湿滑的原因,重重的摔到了地板上。生疼。好一会儿后才站了起来,周边的人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这个格格不入的人。
父亲之前心情糟糕时经常来这里喝几杯小酒,幼时的我也叫嚷着让他带我来。所以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来这里。只是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就没再来过这里,对这里自然是没了些许思绪,我已不再熟悉这里。点了一瓶父亲最常喝的艾尔,挑了一个偏僻的位子,打开了它。只是这酒勾起了以往,心痛不已。酒香烘托着气氛,作乐的人们在我身后肆意狂欢,我背对着他们,只能听到酒瓶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和数不清的叫骂。
"无能的政府!日本这次一定会输的!这次可不像中国!"
"你们两个有安排吗?"一位声音老练的中年男子说了话。
"下午叫我动身去大阪,那些家伙已经在海岸线边上了。"又听到了一阵长息。
从来没听到过人们谈论这种话题,好奇的我向后探了探头,是三个军官模样的男人。看来前几天邻居家的收音机说的是没错。日本是要打仗了。心里对这件事早有猫腻,只是不敢去确认,我像许多日本人民一样渴望和平。听收音机上的消息,敌国的舰队已经到达大阪的海滨边岸,所幸的是还未开战。周边的群众则被政府疏散到了各地去。
要开战了……将瓶中的酒狠狠倒入了喉中,我不会喝酒,只好以平常饮水的方式进行尝试,我记得父亲也是这样做的。火辣辣的疼,停不住的咳,浑身的骨头都在松动,难受极了。真搞不懂人们是怎么喝下这种连冷水都不如的液体。
"还不是你们这些人?吃着饭享着乐的上层人?"一个身穿灰白色和服(看材质上是最廉价的那一种)的男人撞到了我拿着酒瓶的手臂,惊得我一激灵。我连忙说了声抱歉,站了起来。被男人斥责的正是那三位军官模样的男人。男人两只手中都端着不菲的小酒,身子歪斜,显然是喝醉了的样子。旁边的两个酒侍则是脸色慌张,其中的一个手上拿着温毛巾,还散着热气。
"喂!你又是谁啊?"三人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那人锤了下木头做的桌子,发出一声闷响。
"问的好!我可是上天派来训斥你们这些拿着民众俸禄的人的人。"男人笑了一笑,又灌了一口酒。这时候我才看见了他的侧脸,看样子像是个不惑的嗜酒徒。
双方大大咧咧的噪音在这小地方蔓延开来,原本来想享乐的客人们也将围在女伴的腰间的手取下,藏匿在各处的猎手也被吸引,舍弃了猎物,转向了这儿。窗打开着,外面的雨滴打在了我的脸上,我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人们却还是没有看向我,他们紧紧盯着这四个人。这使我也起了兴趣,我甚至想看他们之间的某人的门牙飞到我的酒里,恶趣味罢。只可惜终究没发生。
"四位,如果您们想打的话,请出去。"酒馆最里间的帘被掀开,走出了一位端正的妇人。她穿着着与这里格局格格不入的服饰,是日本贵妇的服饰。当我看向她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错,我睁大了自己的眼睛,一定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程度。她就是昨日那位中年妇女。我有幸与她见过一面,在我喜欢的书店。
"我不喜欢我的店里出现烦扰我的客人的声音,麻烦你们能理解。"她的声音犹如清风一般,是暖的呢,甚至比明天还要好听。
"赶紧呢,老板娘赶人了。"男人戏虐的看向了对面的三人。
最后结束一切的是一声粗暴的关门声。留给酒馆的又是一阵沉默。我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对于现在的我什么都不存在,只有她了。
"您也是。"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对那位酒徒所说的。男人顿了顿,又灌了口酒,从门走了出去。这次的关门声柔和了点。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转过身回到了里间。留下了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因为外面还是下着雨的原因又或者是其他,我打算留久一点。想到这里就恨不得拍打自己的头,应该把那两本书带过来的。用身上的大衣包裹住的话,也一定不会被淋湿。我重新坐到了座位上,瓶中的酒还剩一半,我感到一阵饱腹感,就刻意地将其放到了桌子的一边,是我手碰触不到的距离,本能始终让我抗拒着酒精,我清楚它是对的。酒味变得更香醇了,整个酒馆就弥漫着情的味道,我不敢去想,像往常一般掩住了口鼻,不想与任何人交谈,趴在了桌子上睡了过去。
好难为情啊!没想到是被她叫醒的。右脸庞烫烫的,不用想,上面肯定还有木纹的印子。只能看见先前的两个酒侍在整理周围的混乱,酒杯和酒瓶杂乱的摆放在地上,更多的则是玻璃残渣,我开始可怜起他们俩了。
"你来看看,这酒杯,缺了一片。"
"肯定是被某个人故意拿走了,这种东西用来自杀可是最好不过了,这可比小刀轻多了。"较为瘦弱的那个酒侍开口回答道,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起身就想这么离去,却被那位酒侍叫住了。"先生,这酒的钱,您还没付呢?"
我感到一阵窘迫,脸红到了脖子根,开始手足无措的去寻找口袋里那根本就不存在的纸张。
"天晚了,先生要是没事就请回吧。"是她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不好意思,我今天没带钱。"我转过头,满脸抱歉的挤出了勉强的笑容面对着她。我简直不敢去想我现在的模样有多丢人。
"酒若是想喝,明天再来便是,钱也是能日后还上的。"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甚至还能看出她眼神中的一丝无奈和忧愁。我像个泄了气的气球,连招呼都没打,就跑出了扇门。
雨停了,乌云都已散去。可能是我睡得太久了,地上就连一点点水潭也没有,唯一能证明雨滴来过的事物都消失了,是一片颓唐。电线杆上本该有几只想依偎的鸟儿们的,现在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奇怪的是一点风也没有,晚间的冷风是最让我伤神的。从巷子里走出,还能看见一家的小儿子站在门外,在空中挥舞着他那无处安放的小手,貌似在比划些什么。大街上全是带着奇特的泥土芬芳的潮湿空气,令我浑身不舒服。
回到家,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去敲母亲的门,之前我都会去确认她是不是已经安稳睡去的。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发现哥哥早已沉沉睡去。我没有钻进被窝,就地躺下,记忆中再次浮现出酒馆老板娘的身影和她轻飘飘的声音,人到晚上时便会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好像对那女人产生了一种爱慕的感觉,但我根本不想去承认,这时候的我总想着明天的清晨就会把今天脑海里的所有事物冲淡。
那一个夏天,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到那家酒馆。不知是不是那日淋过雨的原因,自第二天开始我便高烧不退,若不是正值夏季的原因,感冒也是逃不了的。虽然我极力拒绝任何降温方式,但哥哥还是取来了冰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那冰冷的感觉实在是忘不掉,甚至比浑身滚烫都还要难受。整整躺了三天,吃的也仅是哥哥抽出时间煮来喂给我的几勺粥。原本消瘦的我现在站起来就像枝竹竿,将要断裂开来。我一定快要死了,我深信着,享受着动弹不得的所剩生命。
三天后,这副身体才算有点儿劲。本能的意识告诉着我要写些东西,这些自己亲手所写下的笔记是现在我唯一能确认我还活着的象征。我开始记录下前些时日酒馆发生的事情,还有那个女人。我还不知道她的姓名,只能用"那个女人"或者"老板娘"替代了。我虽然十分避免去用本人的主观印象去写了这篇日记,但等拿起来看完后,简直就像一份求爱信。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我分不清这是爱慕还是所谓青年时代的懵懂情思,我觉得我应该现在就停下来,但至少现在的我,还在盼望着能够再次听到她的声音。
一切就像往常一般,一样的坏。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就在昨天,她第一次咳出了血,整张床单上全是血染红的花印。是我将纸巾递给她的,我被吓得不轻,眼泪滴落在她的睡服上。她却显得无比自然,仿佛是猜到会这样的,她朝着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将那张沾血的纸巾递给了我。两个将死之人之间的对视居然显得那么温馨,这是我之前不敢相信的,直至今日也是。哥哥是在日落之时回来的,母亲因为劳累入了梦乡,无比担心的我便向他说了这件事。我亲眼看着哥哥的脸色变得僵硬,没敢麻烦母亲,就冲出了家门。嘴里喊着"你好好呆在家里,我去叫铃木先生。"我看到了,他只穿了一只木屐。
他们在星星正好被乌云遮住时回来了,我非常庆幸今晚没有下雨。我独自一人躲在房间里,听着隔壁的呻吟声,本来昏沉的脑袋空了许多,闭上了眼睛,用生病的理由欺骗自己快点睡去。没心没肺,实在不想去面对脸上带着痛楚的母亲,哪怕只有一丝。
母亲在第二天的早晨走了,我得以庆幸没能见到她痛苦的最后一面,不然我一定会哭出来的。
尽管哥哥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
“妈妈走的时候,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她是笑着的。”但哥哥是哭着说完这一切的。
我甚至不清楚当时的我是应该笑又或者应该是摆着一副无所谓的嘴脸让亲戚痛骂我一通。
等到大家全都散了之后,我才一个人呆在母亲的房间。一个人独自喝着烧酒,一个人号啕大哭了起来。哭啊,哭啊,我就那样痛哭不止。到最后,嗓子也哭哑了。
哥哥还是没有回来,我甚至怀疑是铃木医生害死了母亲。嘴里用脏乱的语言骂着他,摇摇摆摆的走了出去。现在想起来,还得向那日撞到的秃鹫说声抱歉。哦,对不起,我醉了。醉的不省人事。我凭我的本能向那家酒馆走去,手里捧着那本书,我为她写的书。上面可都是她!
这次没有下雨,但我却还是走的那么慢,我的腰已经完全垂了下来。眼睛俯视着地面,看到的,是一只蟾蜍。
它跟我长得好像,哦不,从某种意义上,它就是我。它比我漂亮!因为对它过分在意,我整个身子向前倒去,却再也爬不起来了。回头看,那只蟾蜍也早像现在的我一样跑丢了。人们像看过街老鼠看着我,可能我现在死去他们也只会给个白眼。我早已经习惯了。不过现在还不行,我要去找她。跟她说清一切,即使不被接受罢了,她那种人,她就想死的母亲一样啊!我只要把书给她,她自然就会明白的!一定!
只要,我能到那里,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