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庄,秋草乱摇。这样的布景落在天蓬身后,连他似乎也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
江流儿啧啧说,我就知道你个猪脑子迟早会凉,但没想到你凉的这么快。
天蓬叹息着,说你们跟我来吧,高老庄事,或许没那么简单。
我点点头,说妖云笼盖四野,这附近没有那么强的大妖。
高员外一脸懵逼,手都都起来,说圣僧,你,你们认得此獠?
江流儿懒得敷衍,说废话,当然认识,这特么是天庭的天河元帅,真要是妖孽,弹个手指头就够你们灰飞烟灭了。
高员外话都说不清了,眼睁睁看我们随天蓬离去。
其实高老庄里为何会有妖物横行,天蓬也不清楚,他之所以留在高老庄,除了知恩图报,不过是对高翠兰照料一二。
江流儿望着斜阳,说你是个外人,照料高翠兰干嘛?
天蓬也望着空处,喃喃说,有时一个外人,反而更能对她照料一二。
高员外也曾说过,自己与女儿之间存在一点小小的误会,只是这种误会放在高翠兰身上,显然并不能这般轻描淡写。
高员外没有儿子,生了三胎皆是女儿,如今高翠兰的几个姐姐都已经嫁出去,只剩下高翠兰待字闺中,又如花似玉,怎么看怎么能招到佳婿。
至于女儿究竟喜欢什么样的汉子,高员外不关心,高翠兰在她两个姐姐的劝说之下,渐渐也习以为常,认为自己此生能招来佳婿,便是最大的荣耀。
高翠兰没有想到,自己父亲还有另一个想法:佳婿,哪有儿子好呢?
那天高员外喝醉了酒,连夜摸进了高翠兰的闺房,高翠兰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一双满是汗液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
像是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
高翠兰霍然惊醒,发现坐在自己床头的,正是高员外。
高翠兰仓皇揪紧了被子,说爹你要做什么?
高员外大着舌头,说能做什么呢?你娘生不出儿子,我看你的屁股倒翘,像是能生儿子的。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不你也别招婿了,给爹生个儿子吧!
高翠兰脸色煞白,从床上跳起来,高员外左遮右拦,最终高翠兰跳窗而逃,才幸免于难。
那一夜高翠兰伫立在荒原冷风之中,只着一袭单衣,瑟瑟发抖。
这只是个开始,高翠兰次日回到家中,高员外还面色威严的叫她吃饭,不苟言笑,像是昨夜的事根本未曾发生过。
高翠兰也以为,那只是自己父亲酒后乱性,太想要一个儿子了。
没想到那天夜里,父亲又来找她了,高员外沉着脸,说昨夜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高翠兰大呼一声,惊起左邻右舍,高员外便皱起眉头,说那行,你再考虑考虑。说着话,高员外还拍了拍高翠兰的大腿。
当夜高翠兰熬到黎明,不断清洗自己的大腿,泪水滴答落下。
其实她也不是没想过告官,只是当高翠兰告官,说高员外猥亵自己时,衙门只当是家务事,再告便要说她不孝,又将她送回了高老庄。
直到遇见天蓬,生活在恐惧之中的高翠兰才见到一缕阳光。
天蓬告诉她,天地有正气,既然父不父,女自然便不必孝。
后来便有了几次三番争执,高翠兰越说越大声,反倒是高员外不敢张扬,只能伸出巴掌,想往高翠兰脸上掴。
这一巴掌,自然就被天蓬拦住了。
高老庄里还有妖物横行,高员外也不想让家务事闹得沸沸扬扬,只能罢手。
天蓬告诉我们,其实所谓妖物横行,他看过那些妖精,张二牛的孩子也好,更凶恶的狐妖也罢,眼睛里都满是惊恐和悲伤,他们控制不了自己。可惜这些眼神只有他们的亲人能关注得到,其他人只想把妖物置之死地。
江流儿熄灭了烟,说这他妈高员外真不是东西。
白龙马更是愤愤不平,说师父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他给弄死。
天蓬伸手,说高员外固然可恶,但罪不至死,目前高老庄最大的问题,是谁令妖物产生。
我望着天蓬,说你来高老庄数月,有线索了?
天蓬再次叹息,他说倘若我有线索,也就不会请你们出来东瞧西看了。
落日熔金,暮云四合,江流儿说那估计看也看不出来,再等几天看新的妖物出现,猴子或许能从妖物身上看出妖气来源。
天蓬点点头,说只能如此了,希望届时能救下一个孩子。
江流儿又忽然笑起来,他戳了戳天蓬,说我想起一茬,你跟那个卯二姐,那只兔妖,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这话一问出来,我发现白龙马当场就竖起来耳朵,这些男人真的是,我都没这么八卦。
望着陷入忧伤的天蓬,内心疯狂吐槽的我,也开始凝心聆听。
·6
那年天蓬落入凡间,虽沦落畜生道,还是凭前世功法修道成仙,化身成翩翩美少年。
观音对天蓬说过,要去高老庄等候取经人。
天蓬这人自然是乖巧的,能取经普度众生,他当然愿意为之保驾护航,遂听命前去。
路过云栈洞的时候,忽然跳出来一只兔子,化形都没化完整,娇俏可爱的少女顶着两只大大的兔耳朵,伸手横刀,说拦路抢劫。
天蓬忍不住笑起来,说我两袖清风,身无分文,你抢什么呢?
小兔子脸一红,说哎呀你怎么能笑呢,你长得这么好看还笑,太犯规了,我还怎么打劫?
天蓬又笑,说那便不打劫,耕种修行不好吗?
兔子苦恼起来,说不行呀,我爹娘死得早,就留我一人守着云栈洞,我要是打劫不成,洞里的人就不会认我一个姑娘做大姐了,爹娘的基业就烟消云散啦。
天蓬笑着走近,说好吧,那我只能勉为其难,被你劫回去啦。
当时天蓬想的是,打入抢劫集团内部,逐渐把他们分化瓦解,引领他们走向正道。
天蓬怎么也没想到,云栈洞过得贼惨,平日里小妖怪们出去打劫,碰见贫弱书生还给人凑钱进京赶考,碰见庄稼汉抓耳挠腮,要给人下地干活。
所以当小兔子终于抓回来一只活人,大伙呼声动天,纷纷感慨卯二姐牛逼。
天蓬:???
天蓬哭笑不得,留在云栈洞里,说你们这样不行,你们这样下去迟早会饿死的。
于是拿出当年统领天兵的那一套,整合云栈洞诸妖,去险地采药,去战场斩杀恶灵,凭自己那张老脸,跟地府换资源。
云栈洞纷纷表示,二姐抢来的男人真有用呀。
小兔子脸也红红的,说那是,这是我的人,抢回来就是当压寨相公的!
望着云栈洞诸妖,天蓬也笑得开心,他想其实留在云栈洞,不知比在天庭快活到哪里去了。
只是天蓬没想到,那天他不过去了趟地府,以恶灵换取资源,回来的时候发现云栈洞已经被毁了。
不久前高员外从云栈洞外路过,摔伤了腿,小兔子蹦蹦跳跳送他回庄,云栈洞诸妖也七手八脚帮着小兔子。
奈何小兔子修行还不到家,送回高员外后,挥手告别时一高兴,又露出两只兔耳朵。
高员外当时还没说什么,后来越想越怕,干脆号召全庄,把金银都送给观音禅院,请他们去云栈洞灭妖。
既然收了钱,观音禅院的速度当然快,黑熊精率凌虚子,白花蛇,突袭云栈洞。
当天蓬回来时,眼前便只有断壁残垣,和废墟外的一截兔耳了。
“这你特么不杀了高员外?”江流儿听得火冒三丈,我也没拦他,金箍棒出,就要先他一步去杀老高。
还是天蓬拦住了我们,他泪眼涟涟,说我不是没想过杀他,那天我倾泻法力杀了凌虚子和白花蛇,若非黑熊精逃得快,连他我也杀了。只是我不能杀上观音禅院,我也不能杀高员外,他们不过是凡人,他们岂止妖怪为何物?我没法子苛求他们,倘若我看见上古巨龙,我第一反应也是或战或逃,倘若因此就杀了高员外,不合正道。
江流儿一声声大骂放屁,我垂着眉眼,说恩将仇报,岂能不杀?
天蓬断喝一声横在我和江流儿身前,说我受的苦痛已经够多,非要逼我与你们一战吗?
猎猎的风声吹过去,我凝望着天蓬,发现这个满身风尘的昂藏大汉如今已摇摇欲坠,狰狞的面孔也显出几分猪头的轮廓。
而不远处,遥遥听到我们争执的高老庄人纷纷避开,只有一个姑娘,逆流而上。
那是高翠兰,她小心翼翼凑过来,说朱公子,天快黑了。
是啊,天快黑了,最后一抹霞光就在高翠兰的这句话后沉入西山。
暮色被西山吞没后,我发现面前的天蓬晃了一晃,他的双眼闭上,整个人向后仰去,砰然一声,直挺挺的晕倒在地。
我想去扶他,天蓬却忽然抬手了。
那只手很有力,很稳定,止住了我想要表达的善意。
天蓬睁开双眼,法力如泉涌出,一身风尘被他洗尽,白衣如雪,如浊世佳人。唯独不符合这等气质的,就是重新站立的天蓬,长了一颗猪脑袋。
天蓬侧目望向我,微微一笑,千百年的经纶与风霜都在这一笑之中绽放,他说:多谢大圣,朱某无碍。
那颗猪脑袋狰狞恐怖,但随着天蓬一笑,眼波如春风初盛,秋水流转,仿佛令人忘怀世间任何忧愁,站在你身前的,就是最飘然独立的佳公子。
江流儿皱起了眉,他说你是天蓬?
天蓬又笑,说非也,我是猪八戒。金蝉子你猜的不错,天蓬入魔了。
“我,就是天蓬的魔。”
猪八戒张开双手,笑着说我会让世人戒杀,戒淫,戒盗,戒妄语谣言,戒饮酒烂醉,戒香华满身,戒高屋大床,戒饕餮狂食。
高老庄八戒皆破,合该沦丧。
“只是单单杀了高员外有什么意思?是整个高老庄出钱出力,喊打喊杀,屠尽云栈洞。我要他们的所亲所爱都化作妖孽,我要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被邻里打死,最后只剩下高员外,我会让他发现,原来他自己才是最丑恶的那只妖。”
猪八戒语气很平静,风中的枯叶来回飘荡,他也笑得宁静悠然,不沾半点尘埃。
“金蝉,大圣,这样报仇,你们满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