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身旁有两个女大学生在为戒网瘾学校的学生痛心,我好奇地跳过去瞅瞅,然后看到那一条热搜消失在她们再一次刷新页面之后。
两个女生气得跳脚,我叹口气,隔空摆了两下手,假装拍拍她们的肩膀以示安慰,没什么用,其中一个满脸通红,手机被她抓在手里大浮动挥了几下,宣泄不出的气愤将一句脏话逼了出来。
我忍不住笑了。年轻的朝气蓬勃与爱憎分明很能轻易打动我。
哦,我又忘了,其实我也与她们一般大。我的年龄在十年前那一天开始就不曾再变过。
该回家啦。
我到家的时候,爸爸也刚到家,妈妈接过他的文件包,两个人平和地在椅子上坐下,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有三双筷子,一个空着的位子,是我以前惯常坐的。
也是我现在惯常坐的。
“妈,张老师课是讲的真好,可惜她明年要退休了,我今天站她旁边听课的时候发现她板书的手在抖,诶,她就是不服老,一点都不知道照顾好自己身体,跟你一个样。我以前跟你说这话的时候你还不服气,”我想到很久以前的事,忍不住笑出声,“不过啊,你们都要照顾好自己,最近别太累。”
“下午我去图书馆看书,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鬼,他说他妈妈以前一直跟他念叨要考这所大学,可青春期的小孩嘛,就喜欢跟他妈妈对着干,没怎么好好学习,你看看我,我多乖,积极向上阳光开朗,以前就没让你操过心,”我掰着手指,一边说一边对桌上渐少的菜垂涎欲滴,吃不到,想吃十年了,不开心,“考上我那大学,别人父母他们都吹个好几年的,我们家亲戚却连我在哪读书都不知道。”
饭桌上就我一个人在括噪,主要是吃不到,唔,以前一家三口在这吃饭也挺开心的,三个人一起聊聊天,放松放松心情,和和美美,平平凡凡。
鬼嘛,也不能强求那么多,现在已经不错啦,总好过我死后的前两年…家里还是有点点沉闷了,我妈其实可以再要个孩子?算了,年龄大不安全还遭罪,对孩子也不好,要不养条狗?猫也不错…不行还是狗可爱,狗粘人,比较像我…啊呸,闹腾起来像我…算了,不做人了以后话也说不清了。
做鬼也还算逍遥。
第二天早上,我又回到了学校,作息要规律,书海无涯,学无止境,再给我一个十年我一定可以把哥德巴赫猜想证出来!
又见到了小鬼,他有点像我当年家教带的小弟弟。我在三楼角落里找到他,他面带微笑看书看得津津有味,还挺认真啊这孩子,我悄咪咪走进,一眼看到:“…津津甜唾,笑吐舌头。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
我:…
“喂,”我拍了拍他的头。
“啊!”他大吼一声,一把合上书,扭头见到我,又这次分贝更大,“啊!”
我:…
“姐姐,鬼吓鬼吓死鬼的。”他还敢跟我抱怨。吃我一个板栗。
“弟弟,挺用功哈,”我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他压在手肘下的书。
“啊哈哈哈哈哈那啥,这不是,没想到,这好大学还有这么好的书嘛…”他笑得刻意而尴尬。
我也就不拿他打趣了:“什么时候走?”
“上午听两节课,下午逛一逛校园,晚上回家看看我爸妈,看完就走。”
“还回来吗?”我问他。
他沉默了一下,不动声色道:“不知道,以后再想吧。”
其实我知道他是谁,前两天新闻里播报的那起歹徒闯进学校恶意伤人事件,重伤三人,死亡一人。大概是被这个世界的恶意吓到了,我拍了拍他的头:“听说我们要去的那个世界不错。”
“你知道我的吧…”他突然说,“我从我家那边赶过来,路上好几个人跟我打招呼,这两天网上都是我的照片。”
我不由地沉默了一下,持刀砍学生的那个人被判定精神有问题,死亡学生父母起诉无果,一家人的信息还被人恶意放到了网上。
“我坐在后排,那个人是从前门进来的,他抓住的第四个人…是我们班一个女生,我是主动扑过去的,”小鬼低着头,声音里带上了浓浓的鼻音,“我后悔了,我对不起我父母。”
那女孩子没有站出来,苟活一命也是一命,谁又能苛责什么。我抱住他,劝慰他,也劝慰自己:“没事了,没事了。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受到惩罚。”
送走了小鬼,我安心于像之前一般做鬼的日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一直在等一个说法,没等到而已,那就等着呗,我倒要看看,是我把哥德巴赫猜想证出来快,还是他们的报应来得快!
但是我感觉我妈最近有点不对劲,哪里不对劲我也说不上来,毕竟从我死后她就没对劲过…只是感觉…最近特别不对劲…
果然…
我爸夺过我妈手里的刀子的时候俩个人抱在一起哭得歇斯底里,家里终于有了人的声音。我木讷地跪在地上,说不出话,也哭不出来。
鬼没有眼泪,但是鬼有七情六欲。再悲伤也无法斥注于眼泪,这是鬼弥留在世间的小惩处。
我死后的第十一年,在一年前的同一个地方,见到了同一个人,是当时刷热搜时愤愤不平的女生。
这次她看得到我,她憔悴了,但是看到我的时候她显得很惊喜。
“你是不是…那个…学姐?”她小小声地问,有些词不达意,我很难将她与先前气得跳脚爱憎分明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就是…就是那个…志愿者做了很多…但是意外失踪的那个…”她讷讷不成言,眼里仿佛泅了水汽,对自己的手足无措急得快要哭出来。可她也哭不出来。
我看到她手里攥着的校徽,原来是我的学妹。
“是我。”我试着拍了拍她的肩,但是她明显害怕我的触碰…或者说,她害怕所有人的触碰…
这短短一年,她遭遇了什么?
等等,我应该知道她遭遇了什么,没有亲眼看到,但我猜想得到,因为当年,我也遭受了她现在所遭遇的一切,甚至更…
“学姐…学姐…”她抱着我呜咽,“他们恐吓我,我坚持不下去了…真的好痛苦…没有人理解我…我爸说我是个废物…我爸说我给他丢脸了…”
我一点一点将她纳入怀中,揉着她的背不断安抚。在她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我渐渐理清了她在生命最后一年里的悲愤与挣扎。
事情要从一年前说起,戒网瘾学校的一个出逃学生将他的经历分享出来,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其实这类型的学校,很早之前就有报道,但是斩草未除根,热度是一时的,惩治也只是一时的,受害学生远比被曝光出来的多。
我的这位学妹,加入了调查的志愿者小队,不停搜集学校的罪证,最后被恶意报复。不安、惶恐、抑郁等情绪不间断地充斥着她的身体和心理,她最后没能熬下来,选择了对自己投降。
“学姐,你当年也是这样吗?”
“是,也不是。”
当年我们一些志愿者是为一群工人最基本的权利斗争,可是失败了,我和伙伴都收到了各式各样的威胁。话题在恶意的压制下没激起一丁点水浪,抑郁症却接连不断找上我们,没有人倒下,至少我没有倒下,没有倒下就还能战斗。
于是,我失踪了。
鬼弥留在这个世间的大惩处,就是完整的魂体会渐渐变成一具白骨,但我不一样,我被碎尸于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死无全尸,呵,我怕个毛。
两年后我被宣布失踪,四年后才宣告死亡,那段时间,我一直陪着我的父母,看着他们一夜白头,看着他们崩溃。我没有一刻不想哭,但没有一刻真正哭出来。
我其实一点都不乖,他们只想要平凡的一生,可我偏偏将这个家闹得支离破碎。我枉为人子。
“学姐,你后悔吗?”她稍微平息了一下情绪,问我。
“你呢?”我反问。
她的眼里只剩下迷茫,“我不知道,我进了你创立的社团,我以为我可以像你一样勇敢,但是…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再次抱住她,轻叹一口气。后悔如何,不后悔又如何,我终究是不悔我对他人伸出的援手,但我到底还是后悔我对父母的不孝。
送学妹走之前,她问我:“学姐,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嗯。”
“为什么?”
为什么呢…因为啊,“我想看一眼人间。”
她奇怪地看我一眼,顺嘴答到:“这不就是…”话语戛然而止,她仿佛轻笑了一声,喃喃道,“这哪里像人间…”
她回头与我道别。
“再见。”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