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乱

  如同一天到晚睡不醒的荒废的寒假,他嗔笑着把衣服挂在壁橱上。他整理了一下搭上去的衣领好让它呈现出一个服服帖帖的拱形,在那之前他看着掠着海峡的和风在海浪的波涛声中渐渐变得躁动不安,他明白那个眼神,于是嗔笑了。

  一扇门反向打开了,他魔怔了一下​,换了一个方向把门拉出来。他懊丧地又把门弄了回去,再把它反向拉开,窥视着那个扳动的活百叶机关,他蹲在这个砌在墙壁里的内橱前面,轻轻地用白毛巾擦起手来。

  他回忆起一年之前的一个在他头顶吱吱作响的鸟笼​,如今当他回想起这个,他想到了那个鸟笼奇怪的吊姿和脆弱的六角构造。一个印象在他脑海中浮现——一个独特的标准的十边形结构,顶面稍微有点隆起。他忍无可忍了。

  一辆摩托车高速行驶的舒适的轰鸣声持续而强烈地冷却下来,那股雾霭飞腾的​尾流在他的耳朵里卷走了一些细微不适的声音,他从刚才蹲着的墙边站起来,仿佛刚才的声响从他痛苦回忆的边缘力挽狂澜让他避免了一次伤心的试探。他平复下来,强迫自己活动一下双手,他没能彻底平复下来,他感到自己的脖梗子连到大脑皮层的一条通路好像要绷断了。他只好命令自己不再去想。那个突兀的十边形错误的隆起就像是某人对他谋杀的恶念一样,他希望通过放弃察觉以减轻自己强迫去想的痛苦。

  他耸耸肩,和一切撇清了关系,和他的大脑撇清了关系,他被暂时隔离了,他轻松地呼了口气,感觉好了很多。

  他煞有介事地转过身子,用一张刚刚洗礼过自己大脑的空洞神情飘忽不定地打量着自己的下半身,他觉得他现在最好什么都不要想,他盯着自己的脚。他迈了左脚,落在地上,左脚清晰的轮廓好像是电影里的某个人的脚一样在他的视线中活动。

  这样的一双脚让他完全乱了,因为他感觉到了这只脚用力不是很均匀,这只脚并没有完美地分摊胸部下压的质量,他感觉这只左腿从骨子里面开始发痒,下一秒他感觉到他的眼睛陷在他的眼眶里又酸又胀,他感觉眼的感观的叛逃对自己的心脑血管产生了普遍的压迫。他感觉自己的腮部正对面部施加下坠的拉力。他无奈地用力把五官挤到那张四方脸的中心,他想对自己拉锯着的五官和那乏力的思维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主宰自己肉体和记忆的痛苦。一切仿佛都不再自然。​一种怪的体验的张力让他无法习以为常。​

  他在那一如外物的腮部下面咽着口水​,脆弱的神经仿佛一面被击碎了的凹面镜。叫我睡去,叫我睡去!他希望困意可以像在往常碌碌无为的午后所做的那样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拯救自己。他再次迈开腿,使身体不熟练地配合着向前走,他感到很怪异,他感到力量的流失,他感到运动的部位软了,他感觉肺部正在咆哮,他感到了心脏顶撞的力量,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塌陷正逼迫着自己流出泪来,最后他如愿以偿地将摇晃的身体栽倒到床上。​

  他斜眯着眼睛​把瞳孔垂落向窗户外光亮的方向,他能感觉到窗户里面的景色像是一张糖纸,他不想动,他太累了。他放松身心,安静地浅浅地眨眨眼睛,这时他回想起那个吊着的畸形的鸟笼,他不知道那里面住的是一只什么鸟,那只鸟的形状很模糊,这时他隐约在意起鸟儿的那种轻巧的天性,他觉得这种天性很好,他的心情不再那么紧张,他感觉这样很好,他感觉他的精神力量搁浅在了的浅滩上,他认为他哪都不用去,他什么也不用收拾。他想如果那个鸟笼里没有关着一只鸟呢?他想还好那个鸟笼里有一只鸟。他觉得天空的蓝色也很重要,他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

  他感觉那扇镶在墙里的内橱的门的颜色​有些平庸,他在床上沉重地翻过身来盯着那里,并迫切地向它投出异样的蔑视眼光,仿佛要宣告它的品格已死。紧接着,他似乎恍惚了一下,他摇摇头想:我刚才在想什么?哦。他点醒自己:这扇门太木讷了。算了吧。他又想。这是它的本色。他把身子翻转过去,把这件事情抛诸脑后了。​同时他也不再期盼睡去,他不是放弃了问题,他也不是放弃了固有的看法,他只是从无为而治中感到了安乐。​他从无为而治中再次体验到了生活的常态。​​​

  他先前感觉到的摧枯拉朽的精神危机已经不存在了。他用自己的后脑轻轻敲击床面,这种扣击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人不能时刻主宰自己的意识,也没必要时时受它的主宰。这一点在往常看来颇为自然,然而那些削弱人精神力量的总是所谓“往日自然”的反戈一击。

  他如今坐在床上。对,因为刚才他坐了起来,因为他因为思考了的肉体而不再畏惧使用肉体。思考肉体时,他想起了肉体的意识这个概念,他想起了早在上小学时因为了解了膝跳反应和挠痒而度过的际遇,想起了一篇课文的名字,叫做《走一步,再走一步》,他想起了课文中的父亲,他想起了某人的父亲,他想起了自己,他承认了回忆这个概念,他回溯整个话题,他想起了肉体,他平静地躺在床上,平静中他感到他躺在床上思考肉体;他想到我们有意识地使用了肉体,他想到我们没有通过意识就使用了肉体。他放心了。他在床上坐了起来。​

  海鸥拍动着那双紧紧依偎过和风的柔嫩的翅膀把自己旋向高空,飞行的常态使它们远离了布满扑朔迷离的蚂蚁的巢穴和娇艳欲滴的紫月季的大陆。楼下两名年轻的送报员在窃窃私语,最近报社流行将写着无聊俗人奇事的日间新闻报“仅供娱乐一阅”送达到每户的手中。倦怠的碧海上的波纹如同维纳斯的秀臂,被围困在具有相似热情的海滨的洼地中的一群男男女女同样被那附近不胜枚举的残存的新生海龟的蛋壳所围困。被围困是游客的常态。被围困是生活的常态。对不明确的围困关系的察觉脱颖而出,形成了常态中的动乱。

  ​他冷冷清清地坐在那里,不明白将要干些什么?他忘记了生活。

  忘记生活会让一切对一个人下手。存在的秩序问题对他下手了,他感觉到了自由行为与意识不统一的敌对危机;某种绘图的大关系干预了他,使他强迫地感觉到了不舒适的图形的歹意。如今他抖落生活,冷冷清清地坐在那里,成为一个个弹无虚发的存在的矛盾的目标,他成为一个目空一切的存在的矛盾。他到达了真实存在的深渊。

  他来到了常态中的动乱中的常态中。

  他不凑巧地想到了摩托车的声音,他感觉那声音出现的很奇怪,他感觉唯有那一个声音不够真实​。

  他在一瞬间惧怕。他感觉到了冷。

  他聚精会神地盯着一个方向,然而他的眼中没有任何东西,他没有思考,他只是来到了遗失的门前。​此刻,他真实地不安了,他真实地一无所有了。他对“存在”陌生了。​

  他张开嘴巴,因为他听到了钟表走针的声音​。这声音突然而至,有一种撼人心魄的清晰度。这是假的钟表走针的声音,这是真的钟表走针的声音。它很尖利。他质疑这个声音的真实性。他有点歇斯底里了。这个往日里忽略的声音,它在响。无论他怎么质疑,它都一直在响着,它一直存在。

  他为他的处境感到不可思议。他寂寥地笑了。他呵的笑了。他无奈地摇头了。

  要再听久了,才能听不到的声音:他想。他叹气了。他望见了门,他已经回到了家中,他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深咖色外套,它整齐地被定格成了一个令他心满意足的表情,钟表的声音消失了,当他用心听他又听得到了。他的脑海里不再有作怪的想法了,他心安理得了,他又被围困了,他不再那么彻底的真实了,他不再赤裸裸了。

  他察觉到一件事,他要烧一壶水,因为他渴了。他想起了他应该换一个暖壶,他已经对当初选择的颜色不那么青睐了。

  他把一些温吞吞的水从杯子里倒出来,因为温吞吞的水不解渴。他端起热水壶慢慢地向杯子里倾注烧开的水,倾听着流水的华音。他停下来,因为他刚想听听房里那只钟表走针的声音。忽然他听到响起了敲门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

  他一下倒在了地上,捂住心口。杯子掉在了地上,衣架倒在了地上,花瓶掉到了地上,钟表滑到了地上……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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