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三岁能记事儿起,常在村里看见一个奇怪的老头儿。个子不高,有点驼背,灰白的粗布衣衫,白头发,白眉毛,挺喜欢笑的,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不但眼周,就连额头和嘴角都爬满了细碎的皱纹。
最容易被人看一眼就难忘的是:在他左眉角儿的上方长了一个肉疙瘩,比乒乓球还大,亮亮的。或许就因为这个“包”,村里人都叫他“于气包”。于,是他的姓。却忽略了他的名。
我小时候每次见到他,都止不住盯着他的那个“气包”看。我一直担心它会像秋天熟透的苹果一样掉下来。那么,会流血吗?会疼吗?
随着我的长大,不只一次的想去摸摸他的那个“气包”,我总以为哪里是空的,能弹出声响儿,像小的皮球而不是肉丸子。
可是,我终不敢靠近他,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一直怕他,总躲远远的看着他。
他用我们东北话说,是“提溜壶的人”。
哈哈,你可不要想象他是开水房的大伯。我先提醒你把胆量壮一下……
然后,我悄悄的告诉你,他是我们东北乡下农村在每次举行葬礼时,走在报庙队伍最前面的那个“提壶人”!
你怕了吧?我小时候和你一样!总觉得他身上会粘染点儿什么我怕怕的又说不出口的东西。
今天,你让我说出民俗里的一些礼仪,我依然也是茫然的,虽然,我也参加过几次亲人的葬礼。可是说实话,我是胆小的,怕去触碰我不懂也不敢问的东西。
我百度一下关于报庙的一点儿说法给你看:
报庙也叫送浆水,丧家在出灵前,每次吃饭前,都要送一遍浆氺饭,一个烧氺的壶,里面放三勺氺,放一点米饭或干粮都可以,灯一个,找一个年岁大一点的,给拎壶提灯在前边带路,后面跟着戴孝的人,按辈分大小排列,辈份大的在前,辈份小的在后边,每人手拿一根香,一手拿三张纸,乐队在后边跟着,去庙上,如没有庙用三块砖立个庙(在村外,东北和西南方向上),来到庙前,要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将浆氺饭倒在庙前,将灯放在庙上,把个人手里的纸放庙前,将香都扔里点火烧,烧完拎壶将灯再拿回,以便下次再用。
我说的这个“于气包”,就是左手提灯右手提壶的人!
那为啥不叫他提灯的人呢?因为我印象里好像他的灯作用不大,只有他提的那个那个壶,在小庙上慢慢的一圈又一圈的撒水,让当年还是一个小孩儿的我很是迷惑?
对了,我有必要提一句,我家老宅的那两间泥草房,就在村中小庙不远处。
也就是说,村里无论谁家有个白事儿,去报庙的哭声和唢呐声都会激起我的兴趣,而那个队伍前面提壶的老人,尤其让我印象深刻。
我当然不明白,为什么谁家的白事儿,都是他在提壶?难道他和剃头的老姨夫或者教书的爸爸一样,提壶是一种职业吗?
后来,我发现报庙里的人面色都很悲戚,甚至有女人哭晕的场景。只有他不见难过,走在队伍前面,不急不缓。然后,在小庙那绕圈撒水,很专注的样子。
很多个晚上,我看到他在烧纸钱的火光中绕圈独行。他总喜欢低着头,本来就驼背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孤寂和清冷。
往往此时,我看不清他的面部,或者说我没留意他是不是也会流泪。我只看他眉角儿上硕大的“气包”,在明暗的火光间傲然独立,像是会闪光,像是会吸纳很多诸如智慧或哲理的东西,像是会长大,像是要变成一座山丘……
是的,我知道,在那一刻,我总是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仿佛也不是我的村邻,他好像是天上的某个神仙下凡,是张果老还是太白金星我也不知道。反正,他的灰白布衫底下总像是有风,会让他随时飘起,带着刚刚故去的这个人,飞向天堂……
后来,也没有人和我说过什么,我自己就慢慢开始对他有了些许尊敬。这并不源于他做了什么崇高的事情,或许,仅仅因为我自己的胡思乱想也说不定。
回归现实,他的家就在我上学的必经之路上。四间泥草房,他住在最西屋,之后是有进户门的厨房,东面两间住着他大儿子一家。
他大儿子叫于义诚,这名字我记得清,好像是源于我的一点儿小仇恨。
据哪个亲属和我说的,我忘记了,好像是在我妈妈还小的时候。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历史原因,我姥爷的家产被均分了,除了二十四间房的四合院还有所有物件。话说有那么一天,晚去的于义诚到我姥爷家一看,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就把最后一个水缸也抢到他家里去了!
我听到这件事儿的时候,我家已经不缺水缸了,我姥爷也故去多年了。可是,我还是生起怒气,恨我不是会武术的霍元甲。不然,我铁定去兴师问罪。夺回我姥爷的东西,我猜想,那水缸可能是我太太老爷从清朝留下的。
说实话,我没勇气去找于义诚问个究竟,我知道他家没几个人敢惹。
那时候,说谁家不好惹,无非就是人家人口多,能打架的力量强。
是的!于义诚八个儿子,没有女儿。从老大叫金子,老二叫银子老三叫铜子,这么一路以金属命名排下来,到老八的时候就叫锌子了。他家老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镁子,倒是人如其名,是个像女生一样文静的高帅小伙儿。
他家老八都比我大一岁,是我妈班上的学生。爱于我妈是他班主任的关系,他倒是不欺负我。
你想想吧,就他家这八兄弟,在我还是孩子的那个年代,他们都在家里一个炕上住着,像不像是一小股部队?
我哪里有勇气去招惹他们?我家就我一个男孩儿,不会硬气功还瘦小,我是有自知之明的!
但是,我有一次还是找了个借口到他家里溜达了一圈的。我想看看早些年从我姥爷家抢去的水缸还在不在了!
那次,我是看到他家的灶台边有个黑不溜秋的水缸的,但是,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我姥爷家的。是的,我没勇气问。
我记得很清,我特意到他家西屋的门口瞅了一眼:“于气包”那屋里黑乎乎的,好像墙上没有贴年画也没有报纸,就是黑泥原有的色彩。而且有很重的烟袋油子的味道。我不喜欢那种烟味儿。
出门的时候,看到“于气包”坐在院子的一张破椅子上里晒太阳。他仰着头,眉角儿那个我想捏一下的“气包”油亮油亮的。
他朝我瞟一眼,慢慢的说:“这是四姥爷的外孙啊?这孩子耳垂大,有福相!”
我那时候已经上到三年级了吧,好像是刚度过《聊斋志异》。总觉得他身上有仙气,不敢靠近,也不敢回答他的话。只能逃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姥爷和我姥姥都是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同一年里去世的。而那个提壶的人也一定是“于气包”。为这件事儿,我亲口问过我妈妈。我妈说: 我那么悲痛,怎么会记得这事儿?
我说: 那咱们屯,没有第二个提壶的人啊?
妈说: 那就是他吧!
好像从那一刻,我没有再那么狠他的儿子了。
我似乎看到我姥爷在去世的时候,喝好了人间最后的浆水,然后,沿着他灯光的方向飞向天堂……
那么,在人间,一个水缸计较什么呢?
再后来,我上了初中,上下学不再经过他家的门口了。
又后来,我上高中就去县城住校了。
或者更远一点儿说,我上了医学院后就留在省城了。
至于“于气包”是哪一年“走的”。我真的不知道。
我更想知道他走的时候,是谁接替了他的工作,为他在报庙的时候提壶呢?
其实,这件事儿是可以考证的。我万事通的老姨一定知道这事儿。可是,我没有问过?
我想象一下,问我老姨村里若干年前的旧事。尤其还是我年少时候的事儿,我老姨会咋想?老姨会说:“你个坡坡脑袋,有没有点正事儿?”
哈哈!仅使在大人眼里,他们也不知道: 一个小孩儿,会关注一个叫“提壶的人”。
如今,“于气包”的老宅早卖了人,被翻盖成红砖红瓦的新农村小院了。他的那些叫金、银、铜、铁的孙子们也不知道散落到哪个城市去了。
我原来想写的一部小说也放弃了,我不能确定那个叫锌子的我妈的学生,是不是会给我提供更好的素材,说他们在九十年代,没落了的家族如何又开枝散叶重现辉煌。
对了,你一定会疑问我写“于气包”的动机?是前几天和我表弟通电话的时候,我们聊起记忆里的村里老人。我问他: 村里最长寿的是谁?
表弟说: 就是那个“于气包”啊!他心态最好了!有一次,他想在二儿子家小住几天,却在窗下听他的二儿媳和他孙子说“你们的爷爷早死了!”
“于气包”一听,这二儿媳在咒自己早死啊!也不生气,转身回到大儿子家。然后,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说刚才的事儿!
人啊!要想长寿,心态要好!
你看他,八个孙子,大的都四十来岁了,一个没娶上媳妇,全都睡一铺炕上,他也不着急。还天天乐呵呵的?谁能做到呢?
不但如此,他还不论风雨的给村里故去的人做“提壶人”。那是怎样的一种胸怀呢?
我后悔晚生很多年 ,没能跟他聊过天,不知道他经历过得故事。
我只能在文字间捡拾一点儿零星的记忆,关于一个“提壶人”的点滴。
希望在你,可以在文字后面,勾勒出一个形象:一个驼背的老人,眉角儿有个气包,左手提灯,右手提壶,稳步走在一群人的前面……
这世界,有这么一个人来过,并且,他也送走过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