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鲜血被人用来书写时,往往拥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神秘力量……很多人不惜割开自己的血管,用手指饱蘸鲜血来实现未竟的愿望……”
“神经病。”尹东合上手里的书,将它丢在桌上,“谁会拿自己的命去换愿望啊?”
尹东看小说的时候不停地拿起手机看时间,他比和程悦约定的时间提早来了半个多小时,原本指望拿面前这本小说消磨一下时间,没想到内容居然这么无聊。
当他把注意力从小说里抽离,他仿佛刚刚才想起来自己此时坐在这间咖啡厅的目的。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心汗涔涔的,心脏一直扑通扑通响个不停。
见面地点是程悦选的,因为这家咖啡馆生意太好,尹东怕人多嘴杂,本想提议换个地方,但又不想让这个日思夜想的女神对自己产生不好的感觉,所以就答应了。这次见面的机会来之不易,他可不想节外生枝。
这家咖啡馆就开在尹东上班的公司楼下,也是程悦上下班经常路过的地方。他时不时望望四周,确定自己没看到什么自己认识的人后,再朝门口瞄一眼。他突然觉得自己这番举止肯定看上去很不体面,这个想法让他又出了一身汗。
咖啡来了,尹东拿起小勺在杯子里搅拌,搅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放奶和糖,他自嘲地笑了笑。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拿起一看,是一条闫鑫发来的微信。
闫鑫是他的女朋友,两人已经交往了三年多。闫鑫似乎始终对尹东保持着不灭的热情,每天都时不时给尹东发微信或是打电话,而尹东却早已显出疲态。他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厌倦的,他懒得回闫鑫的微信,懒得接她的电话,就算接起电话,也没什么好态度给她。然而他始终没有跟她说过分手,甚至连认真想过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在等待一个说分手的契机,但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他觉得自己可能只是不愿意面对说出分手的压力,或者,他是怕闫鑫离开他,就再也没有哪个女孩肯做他的女朋友了。
唉,可叹他曾信誓旦旦对她发誓,用生命和灵魂发誓,一定会陪她走完一生。可是才三年,他就后悔了。爱情变成了责任,缠绵变成了控制,在他的眼里,曾经两个人之间美好的一切都早已变了味道。他觉得自己也很无辜,以前明明很是享受其中的感情,怎么就变得如此令人生厌。
果然,闫鑫的微信,又在询问他的动态。
尹东只觉得心里一阵反感,退出微信,锁掉屏幕。他知道闫鑫在为两人的郊外旅行兴奋,但他可没有和她一样的心情。他们约好傍晚时分出发,傍晚之前,他希望闫鑫不要打扰他。他觉得自己有权利不回复她,其实不只是她,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拒绝回复任何人的微信。当他这样想时,觉得好受了一点。
看着眼前被搅起涟漪的咖啡,尹东想起程悦的秀发第一次在自己眼前飘过的情景。当时他正和两个同事站在公司楼下,低头哈腰被一个甲方代表骂得狗血淋头。正在他低着头决定彻底放弃内心抵抗任人蹂躏时,一袭披肩秀发从他余光所及之处飘过,他当即转移了视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秀发的主人,一直把她目送到了视野的尽头。她高挑俊俏,长发飘动,整个人摇曳生姿,看得尹东失了魂。他仿佛是跌入梦魇中的人突见天光大亮,亦或是溺水之人脚下突然踩到了坚石,刚才还在胸膛里烧的呼呼作响的小火苗一下子熄灭了,满肚子的苦水也瞬间倒了个干净,甲方代表在他眼里一下子变成了透明人。
从那天起,程悦就成了尹东的心病。虽然那天之后,老板因为尹东对甲方代表的“怠慢”大发雷霆,差点丢了工作,但他丝毫不觉得那天的情形会因为没有程悦的出现而发生更好的结果。不过,尹东觉得,既然自己因为程悦而被“罪加一等”,那他当然不能让这项罪过名不副实。而且程悦偏偏在那个时候出现,这也许是个预示,至于预示着什么,他并没有想明白。也许是自己枯木逢春的预示,亦或者是自己整个黯淡人生即将发生改变的预示。谁知道呢,他想,总之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又是一条微信,他皱着眉头抓过手机,看到是老板发来的。
“合同上的变更做了吗?”
看到这行字,尹东打了一个激灵,连忙从电脑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找合同文件。
今天下午,甲方会派代表到公司签合同,他把合同打印好后放在了老板办公室里,这才抽出时间来咖啡馆和程悦见面。这个时间,估计甲方已经快到公司了,如果现在合同上还有错误,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他不久前才被老板因为“怠慢”甲方代表被训斥得灰头土脸,如果今天再交出去一份有错误的合同,那这份工作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他顾不得许多,只希望程悦不要在这个时候进来。他将桌上那本小说推到一边,打开电脑,盯着系统的欢迎画面发呆,有一个让他感到有点可怕的念头缓缓升上心头——他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老板说要做的变更是什么。
这个发现让尹东觉得不可思议,没有人能比他更熟悉这份合同,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一遍又一遍修订过的,可是现在,他却记不起里面一星半点的内容,这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他飞快地操作着电脑,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电脑上是不是真的有一份这样的合同。
有了!他的心稍稍定了定,打开合同,一条一条查看条款。随着一行行文字的浏览,关于变更条款的记忆才慢慢被找回。他记得自己已经改过并且跟老板做过确认,但同时又有一个画面从脑海中跳出来——一个同事走过来告诉他说变更取消,还是改回原来的条款。他打开邮件,看到最后一条确认邮件上要求变更,这才想起老板最后的决定确实是按照变更后的条款签订合同。可是当他关掉合同文件,退回文件夹,发现里面有好几个名称一样时间不同的合同文件,他拼命回想最后交给老板的合同版本,却发现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一个很糟糕的预感袭上心头,他感到一阵凉意从头顶一直蔓延到脚底。他看看时间,发现距离和程悦约定的时间已经很接近了,他迅速地给程悦发了一条邮件。
“有事耽误,可能晚到。”
邮件发出,尹东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跑出咖啡厅。幸好咖啡厅就在公司楼下,现在赶回去确认合同内容应该来得及。
他一路狂奔,按照约定时间,这个时间甲方代表应该已经到了公司。尹东一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边飞快想着等下怎么才能躲过老板和甲方代表拿到合同。
终于,尹东到了公司,因为是周末,大办公区里空无一人,他走向老板办公室,竖起耳朵摈着呼吸,脚下轻轻踩着步子,生怕弄出一点动静。他已经在脑中预想了无数个或是先撞见老板或是先撞见甲方代表的情景,可是眼前,老板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尹东大喜过望,连忙进去拿起桌子上的合同,翻到变更条款的那一页。
没错,更改过了。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浸湿了大半。
“尹东!尹东!”一个女人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尹东侧耳去听,听不出是谁在叫他。他走出老板办公室,顺着声音走过去。到处都是空无一人,声音好像从公司大阳台的方向传来,他起初觉得有点奇怪,因为除了要来公司签订合同的几个人之外,他想不出今天还会有谁在。可随着脚下一步一步地迈出,他心里的疑惑渐渐消失了,甚至被一种不明来由的平静感取代。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是谁在叫他,但却想不起来她的名字。而且,这好像并不重要。他继续向前走,大阳台上阳光明媚,暖风和煦,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感到内心的坚定。他踩过阳台上的花坛,泥土沾上他的鞋帮,他攀上大阳台的栏杆,将一条腿跨了出去。他探头朝楼下望去,距离他数十米的广场人流熙攘,街道上车来车往。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慢慢抽起另一条腿,身体前倾。
失重。
“啊!对不起先生!”尹东发现自己坐在咖啡馆的座位上,侍者慌乱地在他面前擦拭着桌面,他慢慢回过神,才发现原来侍者将一杯咖啡打翻在他的面前。他看到自己的衣襟和袖子上溅了一些咖啡,那本小说也被咖啡溅湿了封面。他低下头,看到裤子上很干净,可鞋帮上却不知什么时候沾了很多泥土。
“没事。”他打开电脑包,拿出里面一件去健身时穿的T恤,打算去洗手间换上。事实上这件T恤已经在背包里放了很久,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去健身房是什么时候了。准备站起身时,他看到一个信封从T恤里掉落出来。他愣了一下,坐回沙发,把信封捡起来。
信封里是两张黄色的符,他摇摇头,心想一直找不到的东西原来藏在这里。这是入梦符,是尹东一个月前从一个所谓的“入梦大师”那里求到的,说是求,钱却一点不少花,五张纸,花了他大半个月的薪水。
就在尹东第一次见到程悦的第二天,他无意中在一个贴吧里发现了这个“入梦大师”,他声称只需借助这张入梦符就可以进入任何一个人的梦境,当然,还需要一根目标对象的头发。对程悦魂牵梦绕的尹东看到居然有这样的东西,高兴极了,正苦于不知怎么接近女神的他立刻转账给“大师”。他渴望了解女神,渴望接近她,但他知道,自己这样一个相貌平平的社畜恐怕是没什么希望和她这样的女孩在一起的,不过有了入梦符,他至少可以在梦里靠近她。在梦里,就算他做出什么非常举动,她最多也就认为自己做了一个不好的梦而已。
第二天,他就收到了这个装着五张入梦符的信封,外加一张“使用说明”。使用说明絮絮叨叨,尹东看了没几行就失去了耐心,无非就是将夹着目标对象头发的符放在枕头底下,睡觉即可。在梦里,不可以有太过主动的行为,否则会被梦主发现有人窥梦。还有什么呢,最重要的怕是怎么搞到她的头发吧?
“先生,这是我们店给您的补偿。”端着一块蛋糕的侍者打断了尹东的思绪。他对侍者道谢,又朝门口望了望,依旧不见程悦的身影。
“合同已签,辛苦了。”尹东又收到一条老板发来的微信,这时他才猛地想起自己刚才在公司的一系列情景,最后的失重感让他打了一个寒颤。
这是真的吗?
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每次他都不能确定刚刚发生的事情是现实还是梦境,而且每次都险象环生。如果说是现实,他每次都能安然无恙,但如果说是梦境,这梦境又太过真实,真实得让人难以置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记不清了。
他怀疑这种情况是因为习惯性的熬夜造成的,缺乏睡眠会出现幻觉,不是吗?
蛋糕的香味飘进尹东的鼻腔,想到合同已经顺利签署,他突然觉得胃口大开,拿起叉子吃起来。
拿到程悦的头发,就是在这家咖啡厅。当时他和往常一样,上班前来这里买一杯咖啡,他一推门,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一下子出现在他面前,惊得他愣了半晌,前一天还在发愁怎么能再次见到她,此刻她就真的出现在眼前。她背对着他,站前队伍最后一个排队,他连忙走到她的身后,脑子转得飞快。眼看前面的队伍越来越短,无数种开场白在他脑海中演绎过去,没有一个能让他下决心开口。就在程悦点好咖啡即将转身离开时,尹东终于在她的肩头发现一根落单的头发,他顾不得别人的目光,既小心又快速地用两根手指从将它拈起。
每每想到这里,尹东都觉得自己既滑稽又机敏,好在程悦并没有发现自己被偷走一根头发,否则真不知道当时该怎么向她解释。
那个晚上,尹东既紧张又兴奋,早早洗漱完毕进了卧室关好门,郑重其事地从信封里拿出一张入梦符,还有那根头发。
第一次进入别人的梦境,感觉奇妙极了,他发现自己可以控制梦境中的自己,但出于保险,他不得不遵照说明上的要求,丝毫不敢轻举妄动。这一次,他得知了女神名叫程悦,是个英文翻译。其他的,没什么特别,都是女孩生活的日常,不过有个好消息是,她应该没有男朋友。
没有男朋友的女孩,多少会对异性有点渴望吧?这种渴望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那就一定会在梦中露出端倪。尹东想到这里,兴奋得搓了搓双手。
蛋糕味道好极了,尹东一边吃一边沉浸在对程悦梦境的回忆中。
第二次进入程悦的梦境,尹东一直感到不安,因为程悦的梦境透露出一种不太友好的味道,梦中所有人都神情紧张动作局促。他心里暗叫不妙,怕是程悦发现了有人偷窥她的梦境,他还没来得及让她认识自己就被当做窃贼发现了。果然,好运从来都跟他没什么关系。可随着梦境的进行,程悦似乎并没有对他这个入侵者做出回击的打算,他只是被暗红色的雾气遮挡了视线,眼前的一切都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看到程悦并没有进一步的反应,尹东渐渐壮起胆子四下探看。几乎就在他打算放弃的时候,那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前面,尹东很高兴,轻挪几步走到她身后不远处。程悦就像是知道尹东站在自己身后似的,立即迈起步子朝前走去。尹东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经过人群,穿过大街小巷,迈过田间沟壑,甚至走过山川湖泊。两人不停地走,不知走了多久,尹东觉得自己停不了脚步,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梦中的自己像是被程悦牵引着,走向一个又一个地方。
尹东记得很清楚,那天清晨,自己的梦境是被闹铃打断的。当他从床上爬起来时,只觉得头脑发昏,四肢酸胀,就像是真的走了很多路一样。
蛋糕吃完了,尹东放下手里的叉子,觉得嘴里发腻,端起咖啡几口就喝了个干净。他咂摸着嘴里残留的蛋糕味道,发觉最近好像经常吃到糕点,不是蛋糕就是曲奇,偶尔还有马卡龙之类的小玩意。哦,对了,最近闫鑫好像在学糕点制作,时不时就拿一些糕点过来给他吃,以往完全不吃糕点的他成了闫鑫的小白鼠。他摸摸自己略微长出游泳圈的肚子,想到马上就要让程悦见到这样的自己,心情立即来了个大滑坡。
不如就老老实实和闫鑫在一起好了,干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到头来恐怕要成为别人的笑柄。尹东想到闫鑫为自己端来糕点时俏皮的模样,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内疚。这时他突然想起来,桌上这本小说就是闫鑫落在他家里的。带着女朋友的东西来和别的女人约会,真是有点说不过去。不过,尹东想,我和程悦不会发生什么的,我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他自嘲地笑笑,觉得轻松了一些。
其实程悦能约他见面,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实际上,他对能在现实中和她取得联系并没有抱太大希望。第三次进入程悦梦境时,他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第三次进入程悦的梦境,在一阵雾气过后,程悦一下子出现在尹东面前,面朝着他,面无表情。尹东起初吓了一跳,心想程悦这下是真的发现自己了。他僵在那里,不敢说不敢动,只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作响。过了一会儿,程悦朝尹东伸出手,尹东紧张得有点不知所措,但觉得还是应该配合程悦的动作。他走到程悦近前,犹犹豫豫地也向她伸出手,没想到程悦一下子拉住他的臂弯,顺势将自己的身体靠了上去,偎依在他的胸前。尹东被程悦的这个举动惊了一跳,接下来的事情,他完全记不得,只觉得自己在恍惚中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听到闹铃响,睁眼看到天光大亮。
神奇的是,就在那个白天,尹东收到一封来自程悦的邮件。程悦在邮件上说她知道尹东,所以在梦中见到他时并不感到意外。尹东很惊讶,左思右想也不明白程悦怎么会知道自己,更不用说怎么会有他的邮件地址。
难道是我们公司和程悦的公司有过业务上的往来?尹东想,程悦是英文翻译,而他所在的公司是一家大型建筑设计公司,经常会有一些英文资料需要翻译。她知道自己的邮件地址,那么有过工作往来的可能性就更大了。难道程悦早就注意到我了?尹东觉得,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就算是他这样不起眼的男人,也不是没有撞桃花的可能嘛。
之后,他和程悦来来回回联系了几次,两人的对话始终不咸不淡,聊的话题也没头没脑有一搭没一搭,尹东觉得自己好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话题聊得有趣,好不容易起个头,却得不到程悦的回应。好几次尹东把回复邮件发出后都觉得大概不会再收到程悦的回复了,可每次都会意外地再次收到她的邮件。有时候尹东甚至觉得有点纳闷,不明白程悦为什么会跟他继续邮件往来。
偶尔,尹东还见缝插针地在字里行间传递给程悦自己是单身的信息。然而尹东是不是单身这件事情对于程悦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意义,程悦始终也没有把话题引向尹东希望的方向,他也不敢贸然说些暧昧的话。和程悦的联系对他来说已是中了头彩,他不想冒险。
尹东抬起头,再次望向门口,依旧不见程悦的身影,他开始有点担心她是否真的会出现。可想到主动提出见面的是她,尹东立即打消了疑虑。但是看看时间,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他突然有点烦躁,觉得自己好卑微,他对程悦处处小心,结果对方却并没把他当回事。迟到了半个小时,她并没有发来任何邮件表示歉意。他一遍一遍刷新邮箱,每刷新一遍,心里就更添一分烦躁。
想想自己在闫鑫面前是怎样的神气,闫鑫永远对他关爱有加,信息秒回,只要他有空,闫鑫必定放下所有事情过来陪他。尹东重重叹了一口气,觉得人还真是贱,闫鑫无非就是把他攥得太紧,让他觉得有点透不过气,除此之外,她其实无可挑剔。哦,对了,她不漂亮。
想到这里,尹东看看表,时间又过去了十分钟。他觉得对程悦好失望,也对自己好失望。没想到,自己原来也是个人们口中的渣男。他看了一眼桌上那本小说,这时他才注意到小说的名字叫《沼泽》。他拿起小说,把它好好放进电脑包里,心里感到一点好像赎罪似的的安慰。
他坐直身体,手搭在电脑包上,准备起身离开,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可转念之间,他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离开,他要等程悦来,他要让她知道,和任何人约会都是应该守时的,和他也一样。他要对她彬彬有礼不卑不亢,他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只闻到腥味的苍蝇非粘着她不可。
尹东记得很清楚,程悦在她发来的第六封邮件里提出和他见面。没有理由,只是说:见面喝杯咖啡吧。周日下午两点。大广场那家咖啡厅。
他现在很后悔自己当时的回复,回得太快,用词太幼稚,就像是个捡了糖的孩子一样快快乐乐地答应了。他在收到这封邮件后的两分钟后回复说:好呀!不见不散哦!
所以,他一定要等她来,他要让她知道,她的迟到真的很过分。
可是,如果她不来呢?
尹东看看四周的顾客,他们人来人往,早已换了好几拨人,再看看店员,他们似乎也察觉到尹东在这里坐了太久,尹东莫名觉得自己像是落了单。他再次拿起手机一遍一遍刷新邮箱,希望好歹收到点什么,邮件微信短信或是电话,什么都可以。
“几点过来呢?我们要准时出发哦!”一条闫鑫发来的微信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这一声铃音听起来清脆悦耳,一时间,他决定要好好和闫鑫在一起。
“马上过来。”尹东立即给闫鑫回复了微信。他不再犹豫,抓起提包走出咖啡厅。
大广场上人来人往,尹东走到广场中央时,突然不记得自己要去哪里找闫鑫。他想起闫鑫好像说在他家集合,没错,应该是的,闫鑫经常时不时到尹东家帮他收拾房间,这次他们要出门两天,很会照顾人的她一定会想帮他打扫干净房间再出发。
想到这里,尹东一怔,他突然想起第三次入梦时用的入梦符好像还压在枕头底下,不知道闫鑫会不会看到。不过,他转念一想,她应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吧,万一她看到了,到时候就骗她说是帮助睡眠用的吧。对了,不如把剩下的入梦符用在闫鑫身上。尹东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有点意外。其实,仔细想想,他也并不那么肯定闫鑫对自己的感情。但如果能从闫鑫的梦境里看出她对自己的专心,尹东想,那我无论如何也会好好对她,实现自己对她的诺言。
可是,我要去哪里找闫鑫来着?
……
“尹东?尹东!”
尹东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和闫鑫坐在度假小屋外的篝火旁,闫鑫依偎在他的肩头,轻轻哼唱着歌谣。一条大鱼在篝火上烤着,香味扑鼻。现在已是夜晚,月朗星稀,空气微凉。
“你怎么了?”闫鑫关切地望着尹东。
“没什么,最近……总是恍神,不知道怎么回事。”尹东发觉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和闫鑫是怎么来这里的,他只觉有点头痛。
“喝点啤酒好好睡一觉吧!”闫鑫递给他一瓶啤酒。
尹东接过啤酒,几乎一饮而尽,他擦擦嘴角,望着闫鑫,下午程悦爽约的事情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为闫鑫在自己身边感到高兴。虽然头痛,但他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他难得地认认真真盯着闫鑫看了一阵,发觉她好像消瘦了很多,肤色显得苍白,他想要关心一下她,但他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对她表示关切的话。
没关系了,她总是能照顾好自己的。
喝完酒,他走进小屋,重重地扑倒在床上。
可是,程悦为什么没来呢?这已经不重要了。也许她确实后悔了约自己出来,但……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事呢?这个想法突然让尹东清醒了,他一下子闻到房间里潮湿的气味,听到遥远处的蝉鸣鸟叫。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邮箱,发现还是没有程悦的消息,于是一连串的设想出现在他的脑袋里,更加让他感到头痛欲裂。
突然,一阵惊雷响彻天空,尹东一下子睁开眼睛,看到四下漆黑,他心里突然慌乱起来。他起身拧开台灯,发现闫鑫已经在他身边睡着了。他定了定神,听到外面的树叶被大风刮得沙沙作响,零星的雨点击打在窗户玻璃上。外面要下雨了,他准备起身关上窗户。
一声新邮件提醒的铃音吸引了尹东的注意,他拿起床边的手机,看到是程悦发来的,他又感觉自己的心跳乱了。
“我在游客中心等你。”
尹东一愣,晃晃脑袋,他使劲在脑中搜索有关于和程悦通信的记忆,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向她提起过他要来这里度假。但邮件千真万确是程悦发来的。难道,是自己又忘记了什么吗?尹东拍拍脑袋,觉得自己真的需要去医院看看了。
游客中心就在不远的地方,他看看窝在床上睡得香甜的闫鑫,几乎没做太多犹豫,转身打开屋门走了出去。
尹东在暴雨前夕的夜晚行走,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风越来越大,他裹紧自己的上衣,抵御迎面而来的大风。他仍旧想不明白程悦是怎么知道自己来这里度假的,但此时他内心的激动已经让他没有什么心思考虑这个问题。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起闫鑫,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微微开始出汗的身体让他感觉好极了。
终于,游客中心到了,也许是暴雨将至,游客中心只剩下门前一排灯还亮着,广告牌被大风吹得咯吱作响。尹东趴在窗户上向里面望去,看上去这里的工作人员已经休息了,里面漆黑一片。尹东四下张望,寻找程悦的身影,但除了在大风中摇摆的树木和游客中心的单层建筑,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突然想到这有可能只是个玩笑。程悦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来这里找他,更何况是这种天气。虽然他想不出程悦跟他开这种玩笑的理由,但他觉得自己真是活该。闫鑫说不定醒了,他开始考虑等下回去怎么向她解释。
“尹东!尹东!”一个尖利紧促的声音从游客中心后面传出来,惊了尹东一跳。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程悦惊慌失措地朝他跑过来。
“快走!我们快走!”尹东听到程悦声音里的颤抖。
“程悦?你没骗我啊?”话一出口,尹东觉得自己好蠢。
程悦顾不上说话,拉起尹东就跑,尹东不知所措,脚下不自觉地跟着跑了起来。
程悦拉着他跑啊跑啊,这一幕让他想起了第二次入梦时的情景,程悦拉着他一直奔跑,不知去向哪里。
他想问她他们要去哪,但又觉得此时好像不应该问这种大煞风景的话,重要的是他正拉着她的手。不是吗?
风雨交加,滚雷阵阵。尹东觉得脚下越来越吃力,密集的豆大雨点击打在他的头上脸上和身上,他几乎只有低着头闭着眼睛才能顶着风雨前进。他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听不到任何除了风雨和滚雷之外的声音。渐渐地,他发觉自己原本拉着程悦的手有些无力,他攥了攥手,发觉除了雨水,他的手里什么都没有了。他猛地抬头向前望去,看到程悦的身影已经走远。
尹东:“程悦!程悦!”
尹东用尽力气扯着嗓子大喊,但他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一种伴随着恐惧感的绝望突袭而来,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只既失明又失聪的羔羊,在暴雨的黑夜,迷失在无尽的森林。他拼命挣扎,但脚下越来越沉重,四肢几乎耗尽了力气,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半步。
“尹东!尹东!”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这个声音那么熟悉。尹东竖起耳朵去听。
是谁?
尹东再次睁开眼睛,发现雷雨已经停止了,大风也减弱了很多,虽然四周依然漆黑一片,但他的心里少了很多恐惧。他瞪大眼睛努力朝四处张望,渐渐地,他的眼睛能看到一些东西。
树林。树林。还是树林。
他尝试迈步行走,发现还是迈不动步子,他用尽力气,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越是用力,双腿越是沉重。他低头向脚下望去,发现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脚,于是他弯下腰伸出手去探,却摸到了湿湿黏黏的泥土。
难道这里……
他将手伸进泥土,再次试图抬腿用力,却心中一惊,一阵彻骨的凉意袭遍全身。这次他彻底绝望了,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此时的他,双腿正深陷在一片泥沼之中。
“救命!救命啊!救命……”尹东不顾一切地大声呼救,他寄希望于来这里度假的其他游客,寄希望于晚上巡逻的护林员,寄希望于也许生活在这树林深处的山民。
他的脑中混乱一片,飞速闪过闫鑫的脸、程悦的背影、入梦符、烤鱼、蛋糕、公司的阳台……
突然,两道刺眼的光芒射在尹东的脸上,尹东连忙用胳膊挡住眼睛。此时,泥沼已经吞没了他的腰部。
他的双眼努力适应这两道强光,在强光的光晕中,他看到一个瘦小的女性身影慢慢走来。
这个身影……
尹东用力去看,始终看不清她的脸,她走到距离他数米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救救我!”尹东大喊,抽出一只手拼命朝女人挥舞。他感到头痛欲裂,一些记忆的片段在他脑中飞速闪过,但都很模糊,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怕会忘记自己的名字。
女人说:“你果然真的会来。”
尹东觉得女人的声音熟悉极了,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个声音属于谁。
她近乎于冷酷的语调和在强光下的黑色身影让尹东觉得不寒而栗。但她是他唯一的希望。
“你在说什么?!快救救我啊!”尹东几乎扯着喉咙喊到。此时泥沼已经吞没了他的胸膛。
女人没动地方,“我为什么要救你呢?”
尹东的头越来越疼痛了,他几乎听得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脑中碎裂的声音,“那,那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的程悦会来救你的,披着她的秀发。”女人发出轻笑。她从口袋里掏出什么,用打火机点燃,然后扔向空中,它们在空中散开,纷纷拖着火光在黑夜中翩翩起舞,一跳一跳的,就像是暗夜中群舞的幽灵。
“这些没用了,以后再也没用了。”女人说完,转身朝强光走去,她最后回过头来看了尹东一眼,尹东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其实我挺想知道那些蛋糕好不好吃。”女人说完就消失在强光中。
此时的尹东已经快要被泥沼吞没了鼻子,他不能发出声音,也逐渐失去了呼吸,他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他最后看到的东西,是无数张拖着火光飘落在他眼前的,用血描画的入梦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