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近矣

  他们说学校里死了个教工。

  死者生前服了过量的安定,被发现时脸上挂了莫名的僵硬的笑,不知何故。

  “超脱了吗?”一个年轻的问。

  “谁晓得呢……”又一个年轻的答:“然而,宗教界的观念是凡自杀的没有好去处。”

  “可他在笑……”前一个年轻的又说。

  “笑个x,多好的工作,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必风吹日晒,又受人尊敬,职称一到,工资就高,退休待遇还好……”老一些的愤愤地,似乎那死的是他的不肖子孙“多好的工作呀,年轻人就是不知珍惜,说死就死了。”

  “真的是,闲出病来了……就该好好吃点苦,唉……”一个中年的叹了口气。

  温暖和谐的水气挡不住撒入天窗的同样温暖和谐的阳光。两种模糊的温暖和谐,弄得澡堂里一片“生”的气息——似乎生活也全都一片生气了。

  然而于水笼头下的马学究却尽是“死”的影子——惶恐,而且焦迫。

  冷汗与水一道混杂在马学究棱角分明的脸上——大浴池里赤裸着的他们正向他输送着“死”的信息。

  逃吗?马学究想着,下意识地看看自己同样赤裸的,已被淋得发白的全身。

  总要穿了衣服再逃的……可逃去哪里可以获救呢?“死”以然于生活里无形了。

  水笼头里的水流温暖和谐着,渐渐压下马学究对“死”的感知,教他觉得安全些。

  安全……

  心理准备总还是有的:工资被压缩是个开始,之后陆续有人被裁掉……一切顺理成章。只是,于马学究那里现实了点儿,并且不伦。

  半个月前的事了。

  “合同都在桌子上,你核对一下,没有问题就签下字吧。”

  “这……为……为什么是我?我……我工作得……”

  “半个月前发部的公示看了吧?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不是选择裁掉你,只是总有人要被裁掉。”

  “可……你们不景气,你们瘦身,就要拿我们劳动人民开刀吗?!你们他妈……不是,你们……”

  “你可别动不动就‘劳动人民’,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劳动人民’?我们也不想看到行业不景气。不优化产业结构,公司就生存不下去,而且,我们是完全走法律程序的。”

  “补偿金是九千,按一月三千算的,没有问题吧?”

  “……”

  生活怎么办,房贷呢?九千块可以拖些时日的……怎么办!

  马学究签生死状似的签了裁员合同,他原是厌恶极了这工作的呢。

  叫妻子知道……不,绝不能,已经够乱的了……马学究想着,咬了咬牙……

  “师傅,搓澡!”马学究叫着,似乎这一声给予他勇气了。

  “来了来了!”那精壮的搓澡工满面殷勤“要打下盐吗?”

  “不用了,搓一下就好。”

  “打过盐更舒服,您试试看,要不了多少钱。”搓澡工的笑容堆成扑克牌。

  “不必了,我没带多少钱。”

  “上来吧……”搓澡工指指案板,面沉似水了。

  单说“案板”是不易教人想到“搓澡”的,(虽说马学究以为唤那或躺或伏的搓澡之处作“案板”尤为贴切。)可想来倒总与剔肉杀生之类相关联。刀子游走于肉上,下面的案板(或称“肉案”的)是刀子的帮凶。从肉里淌出的血又是案板的养料,将案板滋养的洋洋得意了。

  而案板上那或躺或伏的死或半死之物,谁管它如何痛苦又是否得了超脱呢。

  总来是任人宰割的……

  此刻搓澡的马学究不也正感到自己在任人宰割吗?想来有趣,那眼前的精壮汉子掌中澡巾好比屠刀,马学究躺时便成了解剖,伏下时自然是剔肉了……

  剔肉杀生……杀生……死……那个方才他们口中的死了的教工……蜷伏在生活的刀和案板间被生活杀死温饭体面的教工……

  有工作却也会死,他马学究是什么时候呢?

  马学究身上又见了汗。

  “别乱动。”那搓澡工提醒他。

  马学究方才微微收下神,努力地伏得平稳一些。

  “手牌看一下。”澡总算搓完了,从案板上下来的瞬间,马学究以为身子不像自己的。然而总算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了,他这样想着,心下定一些了。

  打过肥皂,马学究胡乱冲洗着。

  如何精神这么不定呢?总来不就是如每周一相循环地洗了个澡吗?不就是有句没一句地听见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死吗?如何精神不定呢?

  精神不定……马学究记得他们方才好像说那个死者是服了过量安定的。

  安定……不定……不定……安定……

  被唤作学究的马学究,研究的是救世之学呢,这学问他早在念书时便研究。

  研究的原因有二,其一是本着青年人的热血,他总觉得不该一直给人哄骗着。其二是对于生活的预感——他那时已然零星地嗅到未来的“死”的气息了。

  研究的材料自然不少,起初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接着是他所崇拜的马克思著下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再之后是许多马克思主义的作品,像《德意志意识型态》、《资本论》以及《共产党宣言》等等。

  马学究读《宣言》时正好被要求写入党申请,便自做主张的忽略了要求的什么“特色”“和谐”的模板。他开头便将“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这句话重复了三遍,然后援引了像“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是资本的形成和增殖。”“不管阶级对立具有什么样的形式,社会上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剥削却是过去各个世纪所共有的事实。”之类的许多话——他以为这些话于现在都具有重要意义。他又抄录了《弗·恩格斯共产主义信条草案》中的许多内容,自以为无愧本心。

  救世之学一定要广博,所以也一定不可忽视当下的材料,像基尼系数、洛伦兹曲线云云。他还要运用学过的知识绘制鸡的型状的地图,以寻找安全区。他每次新出绘制一张,就会发现安全区的面积照上一张缩小一点儿。

  此外,为了知已知彼,马学究还看了“社会达尔文”的斯宾塞的《社会学原理》。说来有趣,某日他在网上看到一则关于某青年不堪跨阶层竞争之压力而自杀的文章时,愤然地在下面评论曰:“阶层的分化是对生命的极端不尊重!”下面的许多回复大致雷同:赞美社会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多么的顺乎天理,又嘲讽他是“多么的幼稚和无能”——这些却都是斯宾塞的思想。

  “都是些社会进化论的教徒……妈的!”马学究恐慌地意识到,在这社会里,无论是当权者还是普通民众,对斯宾塞的热情都远大于对马克思:“真够讽刺的!”剥削俨然随着生产手段革新而合理化了。

  也有例外吧,某日马学究在另一篇文章的评论里看到了连绵的近乎偏执的“毛主席万岁!”评论者署名曰“下岗后的痛苦”,自然,马学究也是不少研究毛主席的……

  然而这些救世之学,也不过是让他得了个学究的绰号而已,并且未得到“权威人士”的认可。他自己的物质生活是断没有因为研究了什么就改变丝毫的。

  历经了“找工作危机”的大学毕业的马学究也还是做合同工去了(“唉呀,学究,学究,学究了这么久的救世之学,怎么自救都成问题呢?)。有个一样是合同工的妻子(不在同一单位),是经人介绍认识而非是由他的救世之学吸引来的。

  妻子既然不是被“救世之学”吸引到马学究身边的,自然也就没有支持他的必要了。她执着地希望他能多在“钱"这门学问上下些功夫,所以总是说些“不思进取、没有前途。”之类的话给他。这也正常——在“劳动人民”过了气的年代,拿“死工资”的正式工都断不光荣,何况是合同工呢?

  “你看,x家的xx抓紧了xx机遇,做xx赚了不少钱呢——人家可真有本事,哪里像你,整天就沉浸在这些脱离现实的东西里。”

  “可这有违‘社会主义’呀!况且,万一血本无归呢?”

  “呵,还‘社会主义’呢,你怎么不‘共产主义’呢?那么多人都没想明白的问题,你还真以为你能解决?别总是幻想了!还有,多琢磨琢磨,脑子灵活点儿,就能血本无归?还是你自己不想努力吧。”

  “哦……知道了。"

  “知道些什么了?说这些是为了你好,也是为咱们家好——一个家还得靠男人呀!”

  “哦……”由此马学究觉得结婚真是一件“”的事呢。

  说起婚姻,另有一件事叫马学究烦恼。

  “你不想要孩子,又结的什么婚呢?”这不是个疑问句,但妻子总喜欢这样问。

  “这……”马学究照例顿一顿,然后重复同样的话:“叫孩子像我们一样被埋没在这样没有真理而且满是生存危机的生活里吗?像我们一样竞争,一样压抑,一样……”

  “你少说‘我们,我们’,是你自己。你自己不正常!”妻子的不等他说下去。“你一个男人,没有担当,漂亮借口倒是挺会找。”

  “不是找借口——做父母的,是要对孩子的成长以及价值观形成负责的,我们现在不行的。”接着,马学究近乎哀求地说:“我又不是一定不要孩子,只是想要做更好的父亲而已……你再给我点儿时间好吗?”

  说着话马学究“理论指导实际”地探身去爱抚妻子,以示讨好。

  “一边去吧!”妻子一把推开马学究。

  这竟是生活吗?马学究想着,叼了一支烟。

  “外面吸烟去!”

  马学究关掉水笼头,取出毛巾擦拭身上的水汗混合物——澡算是洗完了。

  马学究将一切洗浴用具收入篮子,然后提上。

  “搓澡!”方才议论着死人的人们中的一个(应该是)叫着,高亢的声音刺向马学究的背。另一个同样精壮的搓澡工急忙迎之过去,带了灿烂微笑的,与马学究擦肩而过……

  “来啦!”

  “给我打下盐!”

  “好嘞!”

  上午十点多的灰而脏的天空说压抑是夸张了些,但的确是断无什么“沉默高远”、“天朗气清”的——虽说要入冬了。倘使要说压抑,那自然是远处几十层的危楼同近处不足四层旧房之间的落差了——那远处神像般覆压过来的危楼群,像要吃掉什么似的。

  刚从澡堂出来的,似劫后余生的马学究,此刻在回家路上。那街道倒是顶宽顶新顶干净的,这就不能不说是政府的所谓领导班子好了。那领导班子不仅是拓路能手,自然地,思想政治工作也着实抓的到位,那随处可见的上书“和谐……特色……”云云的广告牌便是表证了。

  “一派胡言!”马学究再沮丧也还是不忘愤然那么一下。

  可总是兀自愤然又有什么用呢?话语权照例不在自己手里,自寻苦恼罢了。

  他不想回家,回了家还不又是那许多烦恼吗?然而他做什么呢?

  妻子今天休息,马学究想着。

  周日上午的街上没那么多人走动——降温的缘故。

  三个着的初中生模样的孩子从他身边经过,他们身上没穿校服,然而由他们的书包及手提带便知道他们不是去补习就是刚刚结束补习。

  他们一面走一面议论着,内容给马学究听去些。

  “知道吗,昨天X竟然抽出刀子捅了N!”

  “什么?你们班X是不是不想活了?(惊)N可是咱学校‘扛旗的’啊,而且n家里可有权有势……”

  “我说你们班里上着课那么热闹?”

  “可不会吧?就N那怂样子……(笑)”

  这些信息的致恐程度是不亚于方才听见的教工自杀事件的,然而他马学究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若自己的孩子将活成他们……不要孩子总还是正确的吧。马学究吸了口冷气。

  刀子……马学究忆起一个自己曾用过的比喻,那时自己可还是个学生。“所谓公平竞争,不过是将两个人关在同一个铁笼里,发予两人钢口相同的刀,然后强迫二人撕杀,活下来的那个才能出来。致于不公平竞争么,场景相同,但一人用刀,另一人赤手,或是干脆被上绑……”

  “好比喻!”他记得当时有人喝彩。

  每每回想这个比喻都自豪于自己选取意向的形象贴切,这比喻恰好证实了斯宾塞的冷血呢——唉,当是何等的溢气风发。

  冷汗又见了些。

  马学究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燃上,然后深吸一口,叫烟雾由嘴入肺,再看着它们由嘴里被送将出来,形成烟圈……

  他看着烟圈一个接一个地消融在风里。

  半个月了,依着上班的日程离家再回家,瞒着妻子另寻工作,然而也不过是续上了刚毕业时的“找工作危机”而已:抱歉,现在市场不太景气,我们这儿也正减员呢。抱歉,您再问问别的公司的人事部?抱歉,我们这儿也没有空位了。抱歉,现在还不好说,电话记一下吧,需要您的话,我们再通知您……抱歉,抱歉,永远是是抱歉!生活能够一直“抱歉”着吗?只一个房贷便不能!唉,如今真的是给人家榨取剩余价值都要哀求着了。马学究想着,生活!一日重似一日,一日沉似一日,一日荒芜似一日。

  马学究住的小区里尽是些漆了白色的六层公寓,半旧不新。小区与澡堂两街之隔。马学究住在最末一栋公寓的第六层。

  “唉呀,今天不忙么?”

  马学究正走着,一抬头,见说话的是住他同一栋楼的钱叔。

  “哦,不忙。”马学究并不怎么喜欢这个钱叔。可总来是邻居,就强笑着点点头。

  “钱叔得说说你。”那钱书竟依着岁数拿起长辈的气派来了。“年纪轻轻的,一天天别老晃当了,有空该想想怎么弄点儿钱。”

  “这……这是我事。”马学究有些不奈烦了。

  “年轻人就是爱听过来人说的话,”这钱叔倒挺稳,还做出了语重心长之态:“你看咱们二楼的崇贵,年纪跟你差不多大,人家没事儿就琢磨些个正经学问,终于靠着做生意阔绰起来了,昨天,人家从咱们这破地方搬出去了……你看看人家……”

  “那你钱叔跟他一道搬出去?免得留这儿同我们这帮穷人为伍。”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钱叔又不是要害你……都是邻居……”钱叔还是那副长辈的慈详嘴脸:“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不听劝,这就是不听老人……”

  “我说钱叔,你一把年纪的,该干些什么就干些什么去吧,何苦在这里和我耽误时间呢!”马学究尽力对钱叔客气一些,但也只限于尽力。

  “唉……”那钱叔摇着头,口里兀自念着什么不领情不听劝之类的,远去了。

  什么呀, 一把年纪了。马学究想着,又抽出一支烟。

  惶恐……

  本就不曾给过马学究什么“家的温暖”的七十平米里,妻子将自己卡入沙发,凝着眉,黑着脸,阴沉得反常。

  和谁掷气了呢?她不像上午出过门的样子。马学究心头一紧,总不会是失业的事叫她知道了去吧?唉,又不在同一单位,谁能说给她呢?马学究定一定神,自己多心反而叫人生疑。

  “今天澡堂里的人可真多。”放下洗澡篮子、换了拖鞋的马学究“理论指导实际”地挤出一个微笑:“中午想吃点儿什么?”

  妻子像是没听见他说什么一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茶几上摆着的几个玻璃杯,作着泥塑科。

  “那么,我去书房了。”马学究自讨了没趣,知道此时还是少和妻子搭话为好——按照已往的经验。

  “真是有脸!”妻子的声音由忽地戳向马学究的背,泥塑活过来了。

  “这是怎么了?”马学究转过身去。

  “给人辞了,还能这么舒坦地出去晃荡,真是有脸!”

  马学究本能地一颤,触了电似的。

  “没有的事!你……你听谁说的?”他嚅嗫着想要掩饰,然而还是有些底虚:“谁,是谁对你……胡扯了这些呢?”

  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没有?你少在这儿作戏了!我都问过你们同事了!”妻子顿了顿,接着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样子:“……连死工资都拿不好,你说说,唉……你可也算是个男人吗?!”

  该来添乱的,总还是来了。

  马学究反倒有了些底气——他叫失业的事弄得惶惶不安了半个月,此刻忽地生出一丝摊了牌的泰然。

  那就“说说”无妨吧:“你不明白,我可从来都没有偷闲过的,所以问题不在我!是他们的问题,大环境影响了他们的利润,他们就拿我们开刀!是他们不尊重……”

  “你少来扯什么‘他们’不‘他们’的!总有人留在岗位上,对吧?!说自己没本事就行了!少跟我扯什么‘他们’!”妻子并不打算给他“说说”的机会:“你那套说辞我早就听腻了!结婚这么久,你什么事情都有说辞,就是不说自己没本事,没出息……”

  她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着,马学究根本无法插嘴。

  “……够了没有?!你,你这样……你,你从来就只会埋怨,一次也没有考虑过……”

  克制!马学究想着,不能再乱下去了。

  “跟我谈什么‘考虑’,你配吗?你考虑过生活吗?”妻子打断他:“要不是电话打到你们同事那里,我都不知道你给人家踢了!本来你除了弄个工作也不会别的了!”

  “你一向就很肤浅,算了……由你怎么说吧!”吵架本就不是马学究所擅长的,并且还是他在学生时代贰一个反感的。(他第一反感的是吸烟。)

  马学究进去书房,然后一把关上门。

  吵架可无法剔出生活的刺……惶恐置换掉了方才维持了一会儿的泰然,继续弥漫开来。

  书架上站着的尽是些他研究“救世之学”的材料,像《资本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类的,以及,《共产党宣言》。

  马学究抽出那本《共产党宣言》,随便翻开一页。

  第一个问题:你是共产主义者吗?

  答:是的。

  第二个问题:共产主义者的目的是什么?

  答:把社会组织成这样:使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能完全自由地发展和发挥他的全部才能和力量,并且不会因此而危及这个社会的基本条件。

  他的目光书页上快速移动着——这段文字他再熟悉不过了。

  “发展和发挥”,在哪里呢?他笑得颓然。

  第三个问题:你们打算怎样实现这一目的呢?

  ……

  第五个问题:这是一些什么原理呢?

  答:例如,每个人都追求幸福。个人的幸福和大家的幸福是不可分割的,等等……

  书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不等马学究反映妻子已经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并将书甩出了书房。

  “还看这些东西呢!你倒真以为自己姓马就是马克思了!”妻子轻蔑地笑着。

  制怒!马学究咬了咬牙,捡起书,回到客厅,然后一屁股摊进沙发:“我……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什么都不懂,你,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我不懂?”妻子回到客厅:“看看二楼的崇贵,人家新买了一套大房子,昨天搬家了!哪里像你,一天天只会研究怎么饿死自己!当初真是什么都不懂,看你像个知识广博的,以为你能有点儿‘发展前景’呢……真是瞎了眼了!”

  二楼的崇贵,又是二楼的崇贵,那个叫钱叔那样的人当成榜样的投机份子!马学究眼前发黑。

  制怒,制怒!

  “对,我只会研究怎么饿死我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觉得那个什么崇贵好,就去跟他过!少在我这里添乱!”马学究觉得胃在作痛。

  “跟他过日子可比跟你强多了!结婚这么久,你从来都不琢磨琢磨怎么赚钱,而且不想要孩子……你看看自己像个正常人吗?!”妻子咆哮着,疯了似的:“跟了你真是倒了运了!妈的,住这么个旧地方还得还房贷!连孩子也没有!到现在你又没工作了!你自己看看,别说崇贵了,我跟谁过会把日子过成这样?!你真是连废物都算不上——你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唉……这也叫生活吗?!”

  制怒!制怒!制……

  马学究低着头,双手不受控制地在茶几上摸索着,颤抖着捏起一只玻璃杯,然后不受控制地一甩手。“砰——哗啦。”,离了他的手的茶杯给墙撞得粉碎。墙角的地上满是碎玻璃。

  妻子的骂声止了,马学究也被丢进了冷汗里。

  “离婚……”被马学究惊到了的妻子缓过神来,她的声音打着颤,带了哭腔:“离婚!这叫什么生活呀!”

  马学究一言不发。

  ……

  “这婚离定了!家先倒给你,后天,民政局。如果你不去,就等着被起诉吧!”妻子出门时将门重重地一摔,回应了那堆碎玻璃。   

  “砰!”

  “离就离罢……”颓在沙发上、胃里抽搐着马学究喘着粗气,失去了往嘴边递一根烟的力气。

  这也叫作生活吗?!

  第二瓶二锅头还剩下一半的时候,半躺在阳台上的马学究觉得自己烧着了。

  封装着的阳台不大,然而是马学在这七十平米里除书房外贰一个喜欢的地方——阳台算得上他第二个避世所了。马学究喜欢开着窗子,叫他吐出的烟圈顺着窗子出去,像是对着世界发了声一般的。死灰色的天空不时掠过几只鸽子,他常常以为那像极了他和他的“马克思”们。

  此刻也有扇窗子开着。

  雾霾在无风的夜晚远比白天严重,世界给它攥得不见了星和月。马学究看见数万匹猩红色的马正越过九点多的脏天空向他覆压而来。焦迫、惶恐……窗框挡不住它们,郁结着的七十平米挡不住它们,他马学究的“救世之学”也断断挡不住它们。它们会踏过这座城市,踏过他曾绘过每一张地图。

  还在想着“鸡的形状”吗?自己倘且要被猩红色的马群给碾碎了呢,马学究笑得很颓唐。

  已经不胜酒力了罢,马学究捏起酒瓶子,又将它送到嘴边。

  他模糊地忆起最后一次在师傅家喝酒的情形。那时的形势已然严峻——有几个同单位的已经被裁掉了。

  “机灵点儿吧。”师傅说:“你活动活动,差不多就能留下来——你们几个的能力也差不多少。”

  “那……为什么大家,就不能联合起来呢?如果劳动者联合起来……”

  “‘联合'?哈哈哈哈……”师傅笑得将杯中的酒都弄洒了,像听了这一年中最有趣的笑话一样:“和我正上初中的侄子说同一样的话呢,哈哈哈哈……你喝高了吧?”

  马学究不是第一次引人发笑了,自从离了大学,他的话就再不能引来什么喝彩声了。

  想着想着,马学究摇晃着坐起来,放下酒瓶,燃上一支烟,深吸一口……

  他看着烟一支支的在脂间明灭,嘴里反复叨念方才忋忆里出现的“马克思”的两个字,联合。

  联合,联合……

  同谁联合呢?那群或是一样被裁掉,或是照例留在单位的,暗地里说他“异类”的旧同事吗?又一枚烟蒂从马学究的手中扔出,他落了几滴泪。

  剩他自己了呢,或者说,一直也不过是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和自己的“救世之学”都愈发可怜起来。似乎学生时代的那些喝彩声也是为了嘲讽他的可怜——他现在才发觉而已。

  只是一个人——像那个捅了人的初中生一样。

  马学究的鼻子塞住了,意识也错乱掉了。

  再喝一口酒罢……

  马学究在余了不多酒的透明的蓝色瓶子里看见温暖和谐的水气,和撒入天窗的同样温暖和谐的光——那是他上午去过的澡堂的影像。

  一个似乎裸着身子的模糊人影坐在两种模糊的温暖和谐里,马学究尽力将瓶子凑近自己烧着了的双眼,好看清他。

  马学究的确是喝高了。

  “那么,你也需要许多安定吗?”人影说话了。

  “大概罢——已经,穷途末路了呢。”马学究荒芜地笑着:“你这么做,也是因为穷途未路了吗?”

  “教材、饭碗、生存竞争……我结束了‘’的往复循环呢。”人影也笑了:“你还在求乞着进入循环的路上吧。”

  “马克思尚且有做了世界公民的困境……”

  “他一路‘行’着,尚且于事无补……仅仅有‘知’的你,又能怎么样?”

  “被卡死在循环里,我还能做什么呢?”

  “做什么也不过是无用之功。你所信奉的学说,同被‘’的生活攥住了的你,永远是无法并存的——你所以还在这世上,不过是证实了你的‘知’同‘行’未能合一而已;而你所以痛苦,是因为‘知’与‘行’还连着那么一点儿。”

  “可终究,只是这样么……”

  “你还想要怎样呢?看看我吧——只我个人要抽离这循环尚且只剩了安定这一条路,你又会有别的路吗?如果有,那也只是,换个死法罢了。”人影朗声笑着,连同那温暖的和谐的幻影一道,消失在瓶子里。

  马学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自己却行到末路了,可还稚嫩地想着救世——不过螳臂挡车罢,这许多年。

  会有别的路吗?

  瓶子里的酒剩下不多了,喝尽它吧。马学究倒在猩红一片的世界里……

  在阳台上睡了一夜的马学究揉着僵硬的脖子,看看天空,又看看倒在地上的空瓶子。他想忆起昨夜似乎做着的什么怪梦,可记忆又像裂了缝的碟片那样不堪用,而且愈是回忆,就愈是头痛。

  上午十点多的阳台上满是烟灰和烟蒂,以及两只空酒瓶子,蓝色的。假使天空也能似这瓶子一样澄澈就好了,可是天空照旧由了它脏着的贯例。

  若叫妻子见了这阳台上的许多垃圾,定然又要同他闹了。马学究想着,她大概是去了朋友那里——如果昨天妻子去了丈人家,就定然会有电话打过来,叫他一下午不得安生。

  可是婚大概是要离了吧,妻子昨天的样子断不只是发发脾气而已……马学究心头一紧。他虽不十分留恋这段婚姻,可也的确不想再出更大的乱子了。

  下午就去同她道歉吗?和她说自己会改悔,会另找一份工作好去还房贷,去生活;会去作一个父亲……同她有个孩子,而且……而且还会去看看如何……如何赚钱的学问?马学究一面收拾着东西,一面踌躇着。然而,另找一份工作的事情,他的的确确是努力了半个月的,他需要生活这件事,本就同妻子的在与不在没有关系——惶恐又有回到马学究身上了。

  “去生活!”马学究骂了一句,想去寻支烟来抽,可烟昨天就被他抽尽了。

  总会被生活杀死的,不论他马学究研究了“马克思”,还是别的什么高妙理论。他迟早会自行结束生命,以叫生活落空它的好算盘……虽然不是现在。

  另外,孩子的问题又叫马学究回想起昨天回家路上听见的“捅人”事件。他救不了世,自救也已然无法了,可总还是能不去害人——他绝不给生活以杀死多杀一个生命的好机会。

  昨夜阳台上有扇窗子开着,入冬的冷气顺着窗袭将进来,害得马学究现在直流清涕,又加上方才收拾昨日在客厅里造下的碎玻璃时,不慎给划伤了手……这些,都叫他觉得末路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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