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空影

  他如何一个人生活在两个人的世界?

  他在她面前,她已消失不见;我在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

  1

  月浅星密的夜空,为溪流旁的木屋披盖一层晶莹剔透的薄纱。

  嘎吱——嘎吱——

  秋千轴规律的声响,随夏风于空中荡漾。

  少年轻缓地推着秋千,对秋千上的女孩说:“小遥,再玩一会儿,就该休息了。”

  “不嘛!”小遥撒娇道:“我不用休息,我要一直玩。”

  少年默然,想不出反驳的话语。只得轻声叹息,绕到秋千前。

  虽然他只比小遥大一岁,却显得成熟许多,他半蹲着身,语重心长道:“小遥,哥哥希望你和大家一样,晚上好好睡觉,白天哥哥再陪你玩好不好?”

  “不嘛不嘛!”小遥不满地晃动秋千,“晚上我也要和哥哥一起玩!”

  少年面对小遥泫然若泣的小脸,酸涩地苦笑,只得应声道:“好,只要你不乱跑,一直在哥哥身边,就好。”

  “我不乱跑,只要哥哥永远最喜欢小遥,小遥就不会乱跑!”小遥无忧无虑地随秋千飘荡,脸上挂着享受被人宠爱的愉悦的欢笑。

  2

  “轻烟,还没睡?”

  隔壁的木屋里,走出一名少女,她披散着头发,穿了一身半袖长裤的睡衣套装。

  淡淡的月光在她姣好的面容镀上一层暖白,她对轻烟微微一笑,便是星河璀璨。

  “晴甜?”轻烟停下推秋千的动作,他回以略显落寞的笑容,对晴甜说:“小遥在跟你打招呼。”

  晴甜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不过很快恢复如初,她对着空荡荡的秋千挥了挥手,“晚上好,小遥。”

  轻烟稍作停顿后,询问晴甜:“要不要来我家吃夜宵?”

  晴甜开心地点头:“我就是下楼来找吃的,恰巧看见了你。”

  小遥却有些不开心地嘟起嘴,“我不吃夜宵。”

  轻烟垂眸,“乖,吃完夜宵,哥哥再陪你玩秋千。”

  3

  厨房里,轻烟动作利落地煮着牛奶燕麦粥,晴甜则在一旁观摩。

  晴甜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做饭的时候,不需要把眼镜摘下来吗?”

  轻烟动作一滞,随即温和笑道:“我做的两人份。”

  晴甜若有所思地点头,自言自语道:“不浪费就好。”

  虽是两人份的夜宵,却拿了三份餐具。

  轻烟把空碗摆在小遥面前,小遥也并未觉不妥,只是不满地嘀咕:“都说了我不吃夜宵。”

  轻烟浅笑不语,爱抚小遥的秀发。

  然而在晴甜看来,他的双手摸到的,只是无形无体的空气。

  4

  晴甜忽然没有了食欲,她放下勺子,问轻烟:“都半年了,他们没再来看你吗?”

  轻烟察觉出晴甜的不开心,以安抚她的口吻说道:“叔叔阿姨今天来电话,说下周就过来。”

  他口中的叔叔阿姨,实则是收养并养育他的人。

  他九岁那年,父母在一次科研实验中意外丧命,和他的父母同事十余年的叔叔收养了他。

  “爸爸妈妈下周要来吗?”小遥忽然兴奋地拍手:“太好啦!我好想他们啊!”

  5

  “爸爸妈妈!”小遥张开双臂,扑进了妈妈怀里。

  妈妈紧紧搂着小遥,泪水不知不觉间噙满眼底,“小遥乖不乖?有没有给哥哥添乱?”

  轻烟含笑站在小遥身后,礼貌地问好:“叔叔阿姨,你们来了。”

  进门至今,一直面无表情的男人点了点头。他把轻烟叫到一旁:“跟我出去走走。”

  轻烟和男人并肩沿着溪流前行,男人感慨道:“当年把你接来时,你只有九岁,如今一晃,个头比我都猛了。”

  轻烟随男人的话语,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如果他的父母依然健在,如今的他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遥望自己所住木屋的隔壁,陷入沉思。

  男人停下脚步,对轻烟说:“出来就别戴眼镜了,摘下来吧。”

  轻烟犹豫了下,还是听话地摘了眼镜。

  “在这里过的怎么样?”男人以严父的口吻问道。

  “挺好的。”

  “你知道你父母在爱临城给你留了房子,如果你想回城里,随时可以。”

  轻烟摇了摇头,“我父母去世后,是您跟阿姨收养了我,我又如何能忽视您和阿姨的感受,把妹妹独自留在这里?”

  男人长叹,“你父母和我共事十多年,我们共同完成过很多危险的科研项目,这份情谊,旁人不懂。他们只有你一个独子,我怎可能放任你不管?”他郑重地拍在轻烟肩膀,“养育你是我的责任,我不希望你因为我们,束缚了自己。”

  “不,是我自愿的。”轻烟温和一笑。

  6

  轻烟正和叔叔说话,余光看到阿姨从木屋走出来。

  他重新戴回眼睛,见阿姨把小遥抱到了秋千上。

  小遥迎着阳光,高兴地荡来荡去,满面笑容。

  隔壁木屋的门被推开,晴甜神采奕奕地刚踏出两步,便顿住步伐,注视着推秋千的阿姨。

  叔叔也看到了不远处的场景,“那姑娘是晴甜?”

  “是……”

  “上次你阿姨休假过来看你和小遥,就是因为她生一肚子气吧?”

  “不是的!”轻烟下意识迫切地替晴甜说话:“晴甜只是一心为我好,她说话直接,可能不经意间冲撞了阿姨。”

  说着,轻烟赶忙向他们跑去。

  男人倒是不慌不忙,望着轻烟的背影,刻板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笑容。

  在他眼里,此时的轻烟,终于恢复成一个有生机的少年。

  如果轻烟执意留在这里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姑娘,倒是可以让他松一口气。

  7

  轻烟赶到时,晴甜已经和他的阿姨发生了意料之中的口角。

  阿姨把小遥护在身后,一边安慰她,一边指着晴甜愤恨道:“缺家教的丫头!你没长眼睛吗?小遥就在这里,你怎么敢说看不见她!”

  晴甜脸颊涨红,不甘示弱道:“我只是好心劝您想开些,就是缺家教了?您的确曾经有个宝贝女儿,但请您不要忘了,您还有个抚养多年、孝顺您的养子。您意识不到您现在的做法会给他带来多么沉重的心理负担!”

  “晴甜!”轻烟上前拦住晴甜,对阿姨道歉:“对不起阿姨,我替晴甜向您道歉,她口无遮拦的,但是绝无他心。”

  阿姨却气急败坏道:“她说这世上没有你妹妹这个人!岂不是眼瞎了?你竟还护着她!”

  晴甜不爽地蹙眉,她一时没有忍住,或许又是隐忍许久后的爆发,真的口无遮拦起来,对轻烟吼道:“我又没说错,有什么好替我道歉的!我一直小心翼翼配合你演戏,不忍心戳破你,其实戴着眼镜的你和疯子没什么区别!把眼镜摘下来再说话!”

  话一出口,晴甜便知道自己伤到了轻烟,他本是好心前来替她解围,却反而被她犀利的话语刺得发怔。

  好在晴甜的父母还有邻居们纷纷走出来劝架,他们表面责备着晴甜,把她劝回了屋里。

  8

  一位邻居婆婆爱怜地拍了拍轻烟,“你知道晴甜那脾气,别往心里去。快去哄哄小遥吧,她是不是吓坏了?”

  轻烟勉强地对婆婆笑道:“我没事的,谢谢婆婆。”

  婆婆连连点头,把他推往他的阿姨所在的方向。

  有其他邻居走到婆婆跟前,忍不住叹气:“小遥多可爱一小姑娘,人见人爱的,怎么说没就没了。这要是我孩子,我也接受不了。”

  另一位邻居指着轻烟和他阿姨戴的同款眼镜,道:“可惜你家里没有科学家,不能给你弄这么一副眼镜。”

  9

  轻烟送走了叔叔阿姨,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小遥在一旁吵着要去玩秋千。

  轻烟看向小遥,眼眶几次渐红,终究没能忍住,任泪水滑落。

  “哥哥……你怎么哭了?”小遥慌张地去擦拭他的眼泪,却擦不掉。

  “小遥……对不起……”轻烟哽咽地抚摸她的脸颊,“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是哥哥害了你……”

  小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哥哥你为什么这么说?你一直把小遥保护得很好啊!”

  “你独自跑出去,哥哥却不知道……你掉进了水里,哥哥竟没能及时救起你……”轻烟摘掉眼镜,捂住眼睛,在夏日沉闷的空气中无声落泪。

  10

  在轻烟记忆中,自从被叔叔阿姨收养以来,每年夏日,他们都会来到这座小村庄,度过一两个星期的闲散时光。

  小遥喜欢村庄的静谧,喜欢木屋外的秋千,喜欢淙淙流淌的清泉……她曾说过,希望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永远……永远有多远?是不是只有将一抔黄土埋葬于此,安睡在村庄的土壤,才算永远?

  轻烟一直无法释怀,去年夏日的那个傍晚。

  他与小遥发生了冲突,小遥赌气离开家,他却没有及时追出去。

  再发现小遥时,她已经通身冰冷,是被村民从溪流里捞上的岸。

  自那以后,他便陪着小遥住在这里。

  他戴着叔叔研究出的能看到虚幻场景的眼镜,和小遥对话、生活。

  阿姨为此深感宽慰,她偶尔休假来这里,也会戴上眼镜,沉浸在自己创造出的、女儿依然在世的虚假空间里。

  轻烟以为他可以一直以这种方式生活下去,然而今日晴甜犀利的话语,却让他恍悟,他不过是在一步步走向深渊。

  生活不能因对死者的悲伤、愧疚,或是对活人的亏欠、赎罪而停滞不前。

  他有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源泉,而那源泉,就在隔壁的木屋里……

  11

  清晨时分,晴甜的妈妈打开门,见往日阳光英朗的少年,如今拖着消瘦单薄的身躯站在门外。

  内心的母爱开始泛滥,她连忙把轻烟拉进屋里,“怎么大清早的傻站在门外,也不敲门?”

  轻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时间还早,怕打扰伯母。”

  晴甜妈妈递给轻烟一杯温热鲜牛奶,“你是来找晴甜的?”

  轻烟谢过晴甜妈妈,接过杯子,“是的伯母,请问等晴甜醒来,我可以和她说几句话吗?”

  晴甜妈妈见轻烟今日没有戴眼镜,瞳眸透出往日的清灵,知道他必是有重要的话对晴甜讲。

  可惜,他晚了一步。

  “晴甜已经坐村里的首班车,去爱临城找她小姨了。她说要在爱临城住一段时间。”

  12

  轻烟在山野间狂奔,他一定要赶上下一班开往爱临城的班车。

  他跑得气喘吁吁,在离车站百米处才放缓了脚步。

  车站前,一个橙色的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似乎是被人遗弃了,又似乎,是在特意等着什么人。

  轻烟按住疯狂跳动的胸口,想让呼吸平缓些,他悄声走向橙色行李箱。

  “你怎么在这里?”车站后,晴甜忽然探出了脑袋。

  轻烟一时又惊又喜,他跑到晴甜面前,“你还没走?”

  晴甜含含糊糊地瞥向四周,不好意思开口,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一直犹豫着,想跟你道个歉。昨天那些话……”

  “不,是我不好。”轻烟感觉心脏的跳动不但没有缓和,反而跳得更加迅速,“这一年来,我因对小遥和叔叔阿姨的愧疚,陷入虚构的泥沼里,忽略了你的感受,对不起。”

  想道歉的晴甜,反而变成被道歉的那一个,她不自在地挽过肩头的长发,忽又觉得轻烟的话不对劲,抬头问道:“你为什么愧疚?”

  “一年前,是我说的一番话伤害了小遥,害她一气之下跑出家门,失足掉入河里。”

  晴甜理解他的感受,却无法苟同,“又不是你把她推进了水里,难道你打算一辈子戴着那副眼镜……”

  晴甜忽然闭了口,因为她才发现,今天的轻烟,并没有戴眼镜。

  轻烟拉过晴甜的行李箱,问道:“确定要去爱临城?”

  晴甜凝视轻烟,不舍地点点头:“其实我原本就打算去爱临城找小姨的,岁数也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虚度在这里。”

  “好。”夏风轻拂,轻烟只说了这一字。

  道路尽头,开往爱临城的班车已缓缓驶来。

  班车只在站台停留了五分钟,便扬长而去。

  站台处,没有了橙色行李箱,方才对话的人也不见了踪迹。余留空荡荡的长椅,等着赶下一趟班车的人来。

  13

  轻烟父母在爱临城留下的房子,有一个宽阔敞亮的阳台。

  轻烟将阳台铺上草坪,栽种了许多植物,还在平台的中央,立了一架用花藤缠绕的秋千。

  晴甜很喜欢这个花园样式的阳台,经常从小姨家跑来,一荡秋千就是半天。

  是不是女孩子都喜欢荡秋千呢?轻烟不知道,但他接触过的两个女孩子,都是对秋千如痴如醉。

  一年前的夏日,正是他这般轻轻推着晴甜荡秋千的场景,被小遥看在了眼里。

  随后他找小遥谈心,小遥大哭大闹,说她不再是他最关心最在乎的人了。

  轻烟对小遥说,她永远都是他疼爱的妹妹;而晴甜,是他这辈子珍爱的女孩。她们是不一样的。

  小遥无法接受,冲出了房门……从此木屋前的秋千,再没有真正坐过人。

  思绪回归眼前,望着嘎吱作响的秋千,那沉甸甸的份量,令轻烟倍感心安。

  晴甜忽然回过头,对轻烟说:“停下停下!”

  轻烟急忙拽住秋千,“怎么了?”

  晴甜跳下地,“你一直为别人服务,还从来没自己坐过秋千吧?你坐上去,我推你。”

  轻烟轻笑,依言坐了上去,不忘说句玩笑话:“小心啊,我沉。”

  晴甜被逗得咯咯直笑,大力推在轻烟后背。

  随着秋千忽高忽低,四周的夏风忽缓忽急,似乎所有的烦恼、忧愁、悲伤……通通消散而去。

  轻烟仰望天空,张开双臂,唇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

  往事休再提及,仅缅怀在心底,从此山高水长,和心爱之人相伴一起,便是此生心之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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