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除夕节,家家户户放水灯的时候,我九岁。听说放水灯和招魂有关,入了夜,深色的天空就蒙上了神秘的气息。
我父亲是个极其沉默的人,我多少也染上了他的脾性,所以无论什么事只要过问过母亲就可以了,那天晚上母亲只说让我们安睡,我们便去睡觉了。
白天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去采购些蜡烛,准备晚上放水灯。晚上,我躺在自家的床榻上,透过木质的窗户往外看,夜色安静,窗户没有窗帘,方形的空间里竖着几根木条,每一个长条形的空间里,星星展现了不用的位置和亮度。我想茫茫的大地,每个人,无论是如我父母那般劳作,还是如我这般安睡,是不是都有一个位置呢。那么,那些逝去的亲人,他们的位置在哪?
我睁眼看着天花板,老屋很大也很空,就住了我们这一家人,总觉得少了什么。以前,大伯家住在这房子里,占了大部分房间。两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鼻子说对上也对上,嘴巴说撅起来也撅起来,吵吵闹闹,人气十足。我不爱讲话,也不喜欢玩耍,独来自去,因此房子是大,进进出出的人多,也就不怎么可怕了。后来大人们觉得这么多人凑在一起总不方便。赚到钱后,大伯便选了好日子,举家搬迁。人走了,房产还在,所以这房子的大部分地方便空下来,及至爷爷奶奶都离了世,大伯在老屋里也没住过多少日子。听大伯说这房子是很好的,房梁骨上雕着宝剑,文书,瓷器这些寓意吉祥之物。石制门楼雕琢细致,斗拱是用整块的石头雕出来,飞檐则是个不知名的瑞兽,尾部翘起,有种飞起的劲道。
当年大伯就说:这房子好啊,可现代人喜欢洋房养车,这才阔气。我爸是个抽着烟的老实人,至小对文化没什么兴趣,住得时间长,也没有想要修缮下。大伯离开没多久,我爸也带着我们走了。房子便正式空了,只有奶奶一个人。
只有大过年的,我们才会回来,祭祖,过年。但是,在我九岁那年,奶奶去世后半年,因为新房子要装修,所以,我们全家又搬回到老房子里,那段时间,我觉得空落落的大房子,似乎还有什么人在里面。回到老屋,反而想起小时候住在老屋里的情景。那时候,院子左边整整齐齐地种着各种菜蔬和草药,发芽时,叶子小小的,风一阵一阵的,随风摇摆起来,看上去很可爱。
院子的右边,圈起来一条栅栏,里面不仅养着鸡,还长着茂盛的杂草,小鸡低着头拾掇食物时,在杂草间跳串,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我总是傻傻地坐在石阶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地看着,好像这些家常作物和畜类上有什么东西附着着,让人着迷。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任时间在眼目间流逝而去。那时的我即沉默又耽于幻想。
现在,菜蔬被乱石代替,栅栏被生锈的废弃铜代替,连别人拆房子断掉的木梯,也横在我家院子的小径上。
唯一 一株桃子树随风而动,除了春天开花之外也没有别的景致。但是,我越看这房子越觉得这房子本身反而是家,我们不仅成了外来客,甚至是侵入者。那种静谧的不动神色的情感在房梁和房梁之间传递,絮叨着不能言传的秘密。似乎有双眼睛在看着我们,期待着我们的离开。
当夜晚来临时,这种注视就更加明显,屋子的每个角落都在期望,儿时的记忆随着新鲜事物的到来渐渐消退,本来颇有归宿意味的家,渐渐成了令人惧怕的存在。
我觉得这房子除了我们姐弟之外还有别人。那种惧怕感变成真实的存在,总感到后面有人,有时候回头,似乎能看到有个人在屋子的幽暗处闪闪躲躲。特别到了黑夜,我躺在床上,感觉到屋子里好像有人在走动,那条黑黝黝的悬空梯子上,发出依依呀呀的响声。那一次,大概入秋了,我们一家人在饭桌上吃饭,我又一次感到楼上有人在走动,胆怯地向母亲说出想法:“妈,屋子里好像还有人!”母亲惊悚地看了我一眼,“怎么会有人,别乱说话,快吃饭。”我觉得母亲害怕的不是屋子里是否真的有人,而是惧怕我说的话,好像话语本身也有魔力,如果我说有人是否就真的有人呢。我问姐姐,姐姐看了看母亲,没有回答。平时她的话比我多,但是对这个问题,她依从了母亲。我没有再开口,父亲默默地吃饭,母亲说:“吃了饭后,就去睡觉,爸妈还要出去!”姐姐问:“我能去宝宝家玩会吗?”宝宝是邻居小孩的小名。母亲却问我:“阿泽,你想去吗?”“不想。”“那你留家里陪弟弟。”“哦……好。”
威廉布莱克作品
父亲母亲走后,姐姐就到邻居家,我独自留在家里。姐姐走后,安静的老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喜欢独处,喜欢观察房子在月光下的颜色,喜欢屋梁间漏下的细细的光,但是那是在感到屋里没人的情况下,如果我总感觉屋子里有人,那这样的独处,多少显得可怕。
我觉得有人正摸索着黑暗的楼道向我这边迫近,然后在到达门口时又停止,它好像正往里看,我紧紧抓着被子,背对着门,既希望自己快点睡着,也希望看看那个人——到底是谁。好像又没有人。“是老鼠啦。”第二天,我们坐在楼梯上聊天,姐姐说。“我觉得不是。”我知道老鼠经过和人经过是不一样的。“是老鼠,我们让母亲养只猫吧。”“嗯……”对这种类型的建议,我没有任何意见。
没过多久,家里就有了一只猫。有猫的那天起,老鼠活动的声音确实消沉下去了。可是,屋子里有人的感觉还是没有消退,到了傍晚,人走动的声音就更明显,有时候我感觉那人好像在大伯的房间,有时候感觉好像在去世前爷爷生病的房间,又好像在奶奶睡过的房间,有时候感到就在我住房间的隔壁——那间放着杂物的仓库里,屋子太大,究竟是真实的人,还是某种别的物质,在走动,我不清楚。作为孩子,直觉的确要比大人灵敏。
但事情真的发生了,就在我们要离开老屋前的几天,我们在老屋里度除夕的那晚。那天晚上,父母半夜起来放水灯,我已经睡熟,朦胧中听到猫的叫声,夜色应该已经很暗了,乌云好像遮住了所有的光亮,水灯在烛火和水的晃动中闪烁,我翻转着身体,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迫近,睡得不稳,梦在翻转,突然,在梦中听到母亲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后消失。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我睁开半睡的眼睛,透过门缝看见它的半个头,水灯鬼魅似的光照在它散乱的头发上,隐在黑暗中的身体好似不存在飘在空中,房间里的水灯和楼道上的水灯呼应着,好像在传递什么信息,风时有时无地吹着,红色的蜡烛放在盛有水的白色瓷碗里,好像幽灵乘着白色的船从河上飘过,一瞬间,我感觉好像地狱的门在这刻打开了。我看到那个“东西”就站在楼道上,头发盖着脸,一动不动地站着,我躺在床上,恐惧像巨人的手插住了心跳,我想跑,但是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弹。
我本能地想在因惊恐麻痹的神经里,寻找我父母的声音,但是屋子空了,好像我母亲把她所有的感知器官全部都留给了那一声凄厉的尖叫,随着声音的消失,她的痕迹也消失在老屋里。隔壁的姐姐怎么样了,我不知道,父亲去哪了,我不知道,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我自己被抑制住的心跳和深渊般的恐怖之外,其他人的感觉都消失了,我却无法动弹,我仿佛感觉到那个“人”,正把头移过来,看到他正伸出的手,正从这边走过来,我看到水灯的光,越来越大,从小小的蜡烛火苗,变成一团燃烧的火球,看到那个人被火光照得半身通红,而另外半个身体却陷在深深的黑暗中,仿佛被黑夜的刀劈过。我陷到死亡般的恐惧中,变得昏昏沉沉。
恍惚中,我感觉到楼梯在抖动,一个圆滚滚的火球从楼梯底下飞上来,听到天兵天将般的嘶喊声,听到大队人马的走动声,还有那一声声助威似的吆喝,以及一声惊恐的叫喊,然后是车马奔腾般的震动,是烟火爆破的声音,那振聋发聩的声响,一股脑儿充斥着耳膜,朦胧中我看到辉煌的烟火充斥着天空,新一年的钟声敲响了,那些电视里才看到的拿兵器的将相甩着他们的衣袖,声势浩大的站满整个天空。然后是什么,似乎只剩下梦幻般的沉寂,那种空无的安谧,还有我疲惫的昏睡,然后是晨曦的光明。好像……都结束了。
一夜之间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张灯结彩,灯笼、对联挂得整整齐齐,大家眉开眼笑,寒暄间尽是新的祝福。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活着,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夹杂着快乐和惊慌。我回忆去昨晚发生的事情,感觉眼前的一切反而是梦,我姐姐却睡眼朦胧跑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吓死人了!”
母亲站在院子里与街坊比划着,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惊慌,不如说是兴奋,长那是一种危险过后,对惊险记忆产生的憧憬之情,是人类对突发事件的特殊记忆,是英雄般的情结在心底激起的回响,给我母亲平乏的生活带来了一些新鲜的刺激,她站在街坊们的包围中,把事情前前后后的演说了一遍。
“我把村里人招呼起来,让他们拿上家伙赶来,天哪,真太可怕了,新年发生这种事,真是倒霉。这屋子可不好住人了。”母亲很有兴致地叙述着,“昨天晚上,我和我家的放着水灯,听到猫儿一直在阿泽隔壁的仓库里叫着,怕把阿泽弄醒了,就轻轻地拍着仓库的门,打算把猫儿赶走,谁知,等我下楼时,发现楼梯上出现好大的人影,回头一看,竟然是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他动也不动站在那里,活像一个鬼,我大叫了一声,当场就吓软了,阿泽他爸跑过来扶起我,我们就死命往邻居家跑,那时候真的吓死了,本来他们都不信,看我们这么着急,都抄起家伙来了,却没发现人,我们里里外外的找,原来呀!”我母亲像讲故事似的,故意停顿了下,“他躲到床底下了。”说道这,听“故事”的人都睁大了眼睛,好像是自己在床底下被人发现了。
“我们占着人多,点着火把,把那人从床底下拉出来,呼呼,”母亲发出怪响,好像在模仿那人的声音:“他根本就不是鬼,是个神经病,我就说,世上怎么会有鬼。那个神经病是因为害怕才躲到床底下的哟。”母亲笑起来,是那种孩子发现真相般很可爱的笑,在场的人都被这故事逗着神情兴奋,笑意盎然。他们七嘴八舌的问起各种问题,“好像挺年轻的……屋子这么大,门又敞开着,谁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他爸和我又忙,谁知道呢?”当母亲说起我时,脸上显出自豪的表情,“我们阿泽啊,早就发现屋里有人了,但我和他爸就是不相信,你说我们糊不糊涂。”
母亲是快乐的,她的孩子丈夫都平安,我们将要由新的家。但是,他神志不清,附着给老屋一种奇特的盼望和思念,但那种时有时无的惧怕,随着那个人的离去,正慢慢消失在老屋的每个角落。新年的烟火和灯光如此璀璨,不多久后,人们就会忘记这件新奇的事件。
我独自坐在石阶上,看着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身后的老屋更生起新的思念,除了我们的过往,它想念那个怯生生地躲在床底下的少年人,就像思念神志不清有家不知归的孩子……作为意识清醒,活动自由的我们来说,他只是一夜惊魂的主角,某段记忆的附属,他曾经拥有怎样的经历,为什么成为疯子,受过怎样的伤害,是否孤独,是否害怕,家人在哪,被我们赶走之后,要经历怎样的命运,这么冷的天,如何生活下去,都与我们没有关系。
就像老屋,只是作为我们暂时的避身之所存在,对它本身有怎样的希望,是否想要继续留在世上成为“家”,并不关心。那天晚上我因恐惧激起的奇特想象,是否也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也放在了重要的位置,而对那个激起恐怖的“人”,不管怎样,都演绎成了妖魔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