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省,西安府,外城东门楼上,军旗猎猎,残阳如血,总兵张载,手扶城墙,迎着冷风,远远的眺望着位于城外,枣林坡与王家顶一带的逆贼李闯营寨,眉头紧皱,长久沉默不语。
尽管此时天气寒冷,普通百姓无事不会外出,但张载似乎并未感觉到冷风如刀,只是在眺望到李闯营寨,起灶生火的繁忙景象时,一声长叹,对身后的随身参将元景说道:“现城内外都在谣传,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本以为这只是草民谣传,逆贼不过是乌合之众,纵然屡次攻克我陕西诸县,也不过是因为我军大多抽调至关外迎战金人的缘故,谁想到近日观察闯贼的营寨,布置有方,遣派有度,且士气高涨,咱们西安府有险啊。”
元参将的嘴唇微动,也想附和张总兵的忧虑,但终究忍住,没有说出自己内心更深的担忧,反而说道:“大人请勿担忧,您一向治军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且我军城坚甲利,再加上咱们西安府乃陕西省治所所在,朝廷也不会坐视不理,我军只需固守待援,等援军一到,里外夹击,必消灭逆贼。”
张总兵苦笑一声,心中念到,朝廷国库空虚,再兼大军尽出关外,恐怕是没有援军来援的,自己只能苦守城墙迎敌,至于民心是否可用,盔甲弓箭是否充足,他是一点信心也没有。
02 求告
正当他内心发苦之时,一声传令兵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考。“报总兵大人,陕西总督汪乔年大人已到门楼之下,准备巡城。”“哦?快随我前去迎接汪大人。”张总兵对元景说道。
“不用相迎,寒冬时节总兵身先士卒,守卫国门,我这个总督也不能躲藏于后,在院中安享温饱啊。”只见一个头发胡须黑白间杂,年过五旬,身披铠甲,腰带利剑的老人出现在张总兵和一众城门守卫的眼中,这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就是陕西总督领兵部尚书衔的汪乔年了,也是当前陕西官阶最高的人。
“参见总督大人。”众人连忙一阵跪拜。“甲胄在身,就不必虚礼了。大敌当前,张总兵观望良久,可是有破敌之策?”汪总督免除众人施礼后,直接对张总兵问道。
“请恕属下直言,逆贼营寨安置颇得兵法要旨,兼且连克府县,兵锋正锐,我军只能凭坚城利甲,固守应敌。”张载将心中想定的应对方法说出。
“哎,国家连年大旱,关外金人骚扰不休,偏偏此时又流民四起,难啊,难啊!”汪总督虽然没有直接对张载的用兵策略表示赞同或反对,但这种侧面感慨,也正应对了乱世将启,他这个封疆大吏的无奈与悲凉。“不说这个话了,如果据城坚守迎敌,你这儿有什么困难没有,说出来,本督一并考虑解决。”
“属下治军一向军纪严明,目前统军三万,均为可战可用之师,守卫城墙暂且无忧,人手上并无难处,盔甲今年开春也为新更换的,也无缺口,只是箭矢,按日耗千支算,只够支撑三日,还望总督大人垂怜协调。”张总兵眉头紧皱的说出了当下守城军最大的不足。
“黄公公一直表态要将武库的箭矢盔甲拨付到位,难道到现在还没有拨付到位?”汪总督有些不信的惊讶问道。等来的只是城头上的一阵沉默。作为监军大太监,掌管武库军饷的宫内人员,总兵和城守营官兵,只能听其随意安排武备辎重,无任何插手的余地。
汪乔年借着落日的余晖,看着这些沉默的官兵,心里已经明白,这位宫里来的监军大太监,并不在意守城官兵的感官,甚至死活,他只追求自己的享乐,又因为是直属宫中御马监的太监,不属兵部、地方官府、五军都督府的节制,所以至今箭矢也没有拨付城守部队。“大家放心,本督现在就去黄监军府中,请其立刻拨付箭矢,帮助大家守城,无后顾之忧。”说完汪总督就直下城楼而去。“恭送大人。”身后传来众官军的告别之声,只是这声音在冬日寒风的城头显得洪亮而悲怆。
03 愿违
监军大太监黄公公府中,这位黄太监,正在堂中享用晚饭,只见八仙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颜色绚烂多彩,足见食材之丰富,手中的酒杯传出温酒后的氤氲和酒香,如果熟知酒味的行家在这里,一定可以断定,这位黄公公的手中正是极品的花雕酒,仅这一杯,就抵城中普通百姓三日的饭食所值。
只见这位黄公公喝着美酒,哼着小曲自斟自酌,好像对目前的状态很满意,是啊,从底层的刷洗小太监做起,熬了十九年才获得御马监外派监军的美差,真真是一朝印在手,便把令来行啊,这个监军果然是美差啊。
正当黄公公美滋滋的享受生活,感悟人生之际,门房不适宜的声音传来:“公公,总督汪大人来了。”“这个汪大人真是扫兴,哪有在饭时拜访的,好,我知道了,请他进来吧。”黄太监不耐烦的吩咐着。
“哎呀,不知总督驾到,本宫有失远迎啊,有失远迎。”作为当朝的从一品大员,又是总督一省军政,黄太监私底下,埋怨归埋怨,也不敢当面违逆这位汪总督。
“无妨,无妨,今天冒昧到访,只有一件事,请黄公公尽快拨付守城官军的弓弩箭矢,今日本督去城头巡视,看到官兵箭矢不足,甚为担忧啊。”汪总督开门见山,也是,这都贼临城下了,也用不着像往日那般,先寒暄良久,再说出来意。
“哎呀,哎呀,你看我这个记性,当日商定拨付后,归府我就身体抱恙了,直到今日才好些,就算汪大人不来,我也要明日拨付到位的。”嘴上这么说,但黄太监此时想的却是:“这帮大头兵,竟敢越过我这个监军直接找总督,真是该死,该死,等着吧,等你们都死绝了,也一根箭也不给你们这些瞎了眼的王八蛋。”
“如此,甚好,甚好,现在逆贼临城,还望黄公公多体谅将士辛苦,本督在此先行谢过了。”汪乔年根本不知黄太监的口是心非,反而一阵感谢。“那我就不叨扰黄公公用饭了,告辞,告辞。”随即汪乔年在黄太监的告别声中,离开了监军府。
04 争命
半月后,巳时一刻,外城东门城楼上,箭矢破空的声音不绝于耳,城下民军的攻城呐喊越来越近,响彻全城,眼见数万之众,搭起攻城扶梯,不要命的向城墙上攀附而来。
张总兵手握利剑,立于风中,神色严峻,冷冷的看着攻城民军,“元参将,传我军令,弓弩手不惜箭矢,全力应敌!”“末将领命。”元景匆匆而去,向各弓箭营营官守备传令。
“杀!”一声怒吼,在不远处传来,张总兵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魁梧的民军已经登上城墙,舞着大刀,与三个守兵白刃争斗,拼死护卫着即将登城民军用的登梯。
“白痴!”骂了一句,张载一看三人还对付不了一个民军,拨剑就冲了过去,刀剑相交,胳臂一沉,这才发现,这个民军能以一抵三,果然有些门道,“你们都闪开去把登城梯掀了,这人我来杀!”“狗官你倒自信,谁杀谁还不一定!”这民军居然毫不怯战,一把大刀舞的更加虎虎生风,张载一剑一剑与之相撞,面色更冷,如果民军都是这样能耐,守城更难。
正当两人刀剑互博,火星四溅之际,元景的声音传来,“大人闪开!”张载不及多想,滚地闪到一旁,这大汉也知不妙,正要闪躲,却被一箭射来,贯穿前胸,倒地而亡。
“啊…”此时那些腾出手来的官兵也恰好,将那大汉守护的登城梯掀翻在城外,传来一阵惨呼声。
张载正要松口气的时候却发现,除了自己守护的这小范围城墙,其余城墙部分,竟已有密密麻麻的民军在与守城官军争战,眼见居然是失守的情况,“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下令弓箭手齐射,阻止攻城之敌吗?怎么这么快就攻上了墙头!”张载向元景吼道。
“大人,属下保护你撤吧,弓箭营各营前日就已经没了箭矢,怕您烦心,各营就没有向您禀告,黄公公在汪大人督促之后,一根箭都没给咱们啊!”元景悲愤回道。
“黄奴误我!”张载仰天喊道,转身面向帝都,一跪而下,“臣世受皇恩,今日无能,城将失手,必死战到底,舍身不退!”“元景,你随我多年,我知你文韬武略不俗,如今乱世将启,你又与我不同,不是世受明禄,没必要随我赴死,赶紧逃命去吧,想来会有你的生存之地!”说完也不顾元景的拉扯与劝阻,挥舞利剑,冲入到民军聚集之地,与普通士卒一起攻杀守城,状若疯虎,只求一死。元景一看张载陷入敌众,不可挽救,再想想黄太监的无耻与堕落,牙一咬,转身离去。
05 尾声
落日余晖漫漫,张载身上遍布伤口,前胸,后背,大腿,都有着皮开肉裂的伤口,即便血流遍地,他也没有倒地而亡,靠着明军的旗杆,倚在城墙边上,怒目而视,失去生机的眼睛中,依然透着一股杀意。
“噫,”巡城到此的李闯看到此景,倒是一阵唏嘘,自古英雄重英雄,“这官军倒是条汉子,厚葬了吧。”他对随行的参军牛金星说道。
“是啊,不过他死的也不冤,武库箭矢成山,偏偏他这冲锋陷阵的猛将一根也没领到,可见明廷是气数已尽,与大帅作对,不死何为?倒是汪乔年和那黄太监跑的够快,没有生擒斩杀。”牛金星对这尽忠的张载毫不留情。“黄太监肯定是跑了,汪乔年可不一定啊,他这个人的秉性我还是知道的,忍辱负重,坚忍能堪大任,咱们还会遇到他的。”李闯随口应道。但是他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
这世道从来都是谁出力,谁被人利用出卖啊。
空旷的城墙上好似回响着李闯的心声,透着尘世的阵阵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