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花,君子如玉,他和她本该是一双璧人。走进公署站在蔚霞面前,唐澜忽然想,若在建章宫的兵荒马乱里,徐彦不曾为自己披上氅衣,会不会自己心里就没有太多的意难平、心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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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盖倾倒下来,发出沉闷响声的那一刻,她是宦官养女,父亲声名狼藉却一时显贵;他高风亮节,温其如玉,却因忧谗畏讥,不得不俯首阶下。
“徐彦,你可愿娶吾女澜儿为妻?”唐澜听见父亲的问话,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抬起厚重的官靴在少年的面前落下,一步又一步,踏出厚重而富有侵略性的鼓点,慢慢逼近这个仿佛不堪一击的他。
唐澜下意识看向这少年。
他生就一副女子都要嫉妒的美貌,纤长的眉毛总是微微弯着,垂柳一般,配上一双略显狭长的眼睛,似乎总是弯出最轻柔的笑模样。她的目光一路向下,来到这人的嘴唇上,微微抿着的嘴唇勾出的弧度却比眉眼要凌厉多了。
唐澜几乎是肆无忌惮一样地扫视着这个注定在未来要成为自己夫婿的男人。
自从被拒婚一次之后,父亲为自己挑选夫婿的目光不但不曾柔和下来,反而愈加刁钻凌厉,对着谁都是一副审视的模样。他虽未去找那拒婚之人的麻烦,却顺藤摸瓜打听到了徐彦——谁让他和那拒了婚事的程家有着点儿亲故的关系呢。
自古以来,一州乃至一郡中的世家历代都要联姻。就好像一棵树的根须要盘根错节地牢牢抓住这方土地,才能够生生不息,欣欣向荣。深谙此理的唐大监默默压下了程家的事,转而在喜好行乐的皇帝面前吹起一阵又一阵的妖风。
流言如虎,君王多疑,徐彦的父亲被随意寻了个错处,褫夺官爵不算,还下了大狱动了刑,就为了逼迫他承认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
自古有云“刑不上大夫”,一向以清流魁首之尊受世人敬仰的徐父怎能受此屈辱,在牢狱之中绝食数日后,忧愤辞世。
噩耗传来,徐家还不及上书申辩,唐大监就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禁卫军包围了徐府。
要说包围,也不大准确。
他们是带着徐父的棺椁登门的。
可随后而来的,就是新阳四族被株连,已经十不存一的消息。
迫于此,才接过族长之位的徐彦四叔,不得不退了一步,口头上允准了徐彦与唐澜的婚事。
“贤婿起来罢。”终于,唐大监走到了徐彦的面前。他离徐彦如此之近,又微微弯着身,让唐澜觉得,父亲是为了让这个人就此匍匐,再无反抗余地。
那时候的唐澜并不是很在乎这人到底是否真的爱自己。她只在那少年抿着唇,声音轻缓地应下一个“好”字时,感到分外沾沾自喜。
这一次,好像是她赢了。
军队就随着他这一字落下,悄无声息地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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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干枯脆弱的枝丫重新抽出鲜嫩的芽尖时,帝王决定大赦天下。
又过了几年,具体是几年,唐澜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迎来送往了两拨秀女,看着新鲜粉嫩的脸儿一个个地进宫来,又一个个地褪去鲜艳的稚嫩,被珠光宝气带走了青春。
皇城外的告急文书如雪片一般,密密匝匝地飞向她的父亲,却在一场又一场的火焰里消失殆尽。
这一年早春,踏着柳絮和春草进城的青年已然及冠,选入宫掖,任守宫令。
这一年的寒冬,打着保卫皇城旗号起兵进京的“忠臣”,血洗了整个皇城。
唐澜得知宫廷被围成城中之城,再也无法突围而出时,忽地想起几年前,徐府外,也是如狼似虎的军队。刀和剑真是锐利,锐利到人们已经看不到日光,只能臣服于它们的锋芒。
“不……不好了……”唐府的使女从宫中密道出来,扑在唐澜面前,两股战战,脸上褪尽了血色,颤抖着乌青发紫的嘴唇,嗫嚅而无望地跪在唐澜脚下。
“还有什么不好?爹手中可是有着禁军!”唐澜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裙角,那褶皱怕是两个侍女熨上一天也不会复原。
“老爷他……他被乱军杀了……”
唐澜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不然,她怎么会听到这样荒诞不经的消息?
不然,怎么会在重重宫阙之中看见一柄锋锐无匹的长剑?
不然,怎么会亲眼看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个即将摆脱奴籍可以回家的姑娘,散成漫天的蔻丹,洗都洗不去地,镌刻着盛放的荼蘼?
她都还没看到遗物,甚至是那象征身份的玉牌也好,告诉她不过是有人做了一场戏,要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罢了。
从未有哪一刻有那时候的半分危险。那柄剑在她眼前划过,瞬间就让身上那金线和纹绣繁复宫装散落一地。末了,男人就这么冷冷地用剑指着她,通过她的眉心,输送着无尽的冰冷与恐惧。
多锋利的宝剑啊,锋利到连血液都能被劈开成两半,根本无从沾染它的锋芒。
就在死亡离她如此之近的时候,唐澜的脑海里忽然飘过一双眼睛。
弯弯的、狭长的、带着点点笑意的眼睛。
“徐彦……”
一切发生得宛如被人安排好的梦境。在唐澜的念头闪过时,她看到了一袭靛青色的官袍,随着每一次抬步,微微拂动着,向她走来。
“她只是他的养女,你当明白,她也是可怜人。”徐彦和拿剑指着她的人相对而立。唐澜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听不出他话语之中有什么情绪。
“但愿你今日放她生路,来日不会后悔。”
那方才还拿着剑对着她的男人说着话,倏而就将剑收了回去。唐澜这才敢开始呼吸。日的明亮与夜的黑暗在脑海中交替,又和那一双狭长眼眸中的粼粼波光相映成趣。
她弯着身体扑跪下去,吐了个昏天黑地。所有曾经在他面前表露的骄傲和矜持,在那瞬间,如同侍女的微弱生机,再难收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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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澜再醒来的时候,正倒在地上,冷得蜷成一团。她一时之间竟无法回神,也无法思考,自己到底有否见过徐彦的身影。
乱兵已经退去,宫人开始清扫满地的污秽。当水流带着一切污浊离去后,这里又恢复了常态,雍容华贵,恢弘堂皇。
没有侍女、没有刀剑,也没有鲜血。
忽然,唐澜感觉眼前落下一件纯白色的大氅。她本能地将大氅抓住,用它把自己裹紧。抬眼看去,男人正低着头看她。
那双弯弯的眼睛、那对狭长的眉毛,伴着记忆轰然撞进脑海。
她有太多的话想问,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见她撑着站起身,徐彦轻声道:“你受惊了,如今无事,可以回女官的宫室歇息了。”
鬼使神差,在徐彦转身那瞬间,唐澜开了口。
“你这是以守宫令的身份,还是唐府女婿的身份,和我说这话?”
“你我注定的身份。”
唐澜知道,文人就是又这么个臭毛病,总是卖弄学问,话都不肯好好说明,非要人来猜,他们才会从中找出成就感。
于是她没再问。
和养父做了太多这种文字游戏,她暗暗嗤笑:徐彦就是个圆滑的懦夫。
但他走后,唐澜裹紧大氅,依稀能闻到容臭沾染的冷香。
不知怎的,她的嘴角竟开始微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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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入夜,星子都疏懒得不肯出来,四下里漆黑如墨就更显得一盏烛火的光明。
就在唐澜以为灾难已经过去,从而慢慢放下警惕心时,徐彦却突然派了两个侍女来,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她的金银细软。她问,两人也不回答。随后,一切有条不紊,门口停着一驾马车,车声辚辚,径直出了皇宫,又带她离开皇城。
再回到新阳这个故地,唐澜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没了爹可以依靠。
所幸,她未婚的夫君还晓得留下一纸帛书:“一切有我。”
短短四个字,却让她莫名有些安心。于是,她顺理成章地开始准备嫁妆。
她怎么也没想到,徐彦的动作这么快,心这么急。他们才回到新阳不过一月,徐彦就已经将一切完备,在无数的议论声中将她娶进门去。
新婚夜,她低着头坐在一片通红如火的新房,脸上发烫,眼泪却冰凉。
“你怎么赶得这样急……”低着头,一句话落,似嗔还似喜。
“夫人那日问那样的话,岂知是我一个人心急?”
再抬头,就正是撞进他一泓秋水的眼眸里。不知是眼波太销魂,还是想起那日询问太突兀,唐澜只觉得浑身都被火烧灼着,滚烫滚烫。
“今日天晚了,夫人,咱们安歇罢。”
徐彦的话语仍然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唐澜被心安的感觉俘获,也不在意了。
不知是不是有他在旁,唐澜的心弦一松,自是一夜好眠。待晨光唤醒她时,身侧早就没了徐彦的身影。
将将过了回门的诸多忙乱,唐澜在花园里漫步松泛,转过一丛花枝时,听着前头传来侍女窃窃私语:
“公子就是料得恰好,怎么刚刚就赶在这天下服孝的前头娶妻?”这声音听着年纪不大,还带着少女的无知和雀跃。
能让天下服素的,也只有皇城金丝笼子里困着的那个人了。那这么说,难不成是皇帝……驾崩了?
怀着惧怕和好奇,唐澜停了步子,继续听下去。
“你以为郎君的守宫令是白做呀?他一日里接那皇帝的诏书怕是比你的首饰还多呢!那里头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是知道得清楚。”年长的那一个就沉稳许多。
“说来也可惜了公子。你说那该挨千刀的死太监都成灰了,他干嘛还要守着这么个约定,娶她回来。”那少女言语之间颇有些厌弃唐澜和替自家主人惋惜的意思。
她口无遮拦还罢了,丝毫不知女主人就在自己身后。这话勾起了新妇心肺之间的一股无名火,烧得唐澜万分晕眩。她死死地攀着一丛花枝,静静地听下去。
“咱们府上向来都是以清名传世,正是因为如今那人不在了,郎君信守承诺的名声才能传出去。只要名声出来了,以郎君那样的才华,还愁不能凤飞九天?”
“便宜了她,白捡了公子这样注定名满天下的君子做夫婿。”
唐澜尽量默不作声地转身回到屋子里。娇嫩的一双手攥着拳头,攥着纱帐,几乎要将它扯成两半。眼里起先是怒火,继而是水雾,再后来,就成了一片灰,寂静得看不出什么来。
晚间,徐彦一如往常回到房中,陪她用膳,守着烛火,依偎在一处共话。唐澜几次想把今天在花园里听到的闲言碎语拿出来质问他,质问他娶她到底是不是为了沽名钓誉。却终究还是被什么东西阻拦住了。
偷偷看他,希望能从男人的眉眼里看出些什么来,然而却一无所获。
带着失落、惆怅和庆幸,唐澜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夫君。
“天也晚了,今日从唐府点算了这么久,夫人怕是该累了。”
她用手指封住了早就知道的四个字——
“早些歇息。”
说这话时,唐澜勾出一丝笑意。这笑已经不再是高傲的,也不再是俏皮的。
她早已不是无知少女,也没有一个权势滔天的爹来依靠了。
从今而后,人们提起她,只会说:“徐唐氏如何如何。”
她再也不是她了。
第二日再起身时,身侧早就是一片冰凉。
和成亲以后的每个夜晚都一样。
想起那侍女的沉稳及话中的见识,唐澜暗暗叹息,就叫她来,升做了管事。从此后一应事物也都大半给了她管着。这慎重的性格和敏锐的洞察力,用着也当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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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如水,纵之不顾。就如那侍女先前的言语一般,徐彦很快就在儒林声名鹊起,被许多拥兵等待的世家招揽。每日里飞往徐府的信件,就连唐澜也能收着几封,自然都是那些世家夫人来与她旁敲侧击地套交情。
徐彦并没有待价而沽太久。他几乎是在看了陈留魏家的信件之后便立即做出了决定。
“我要去陈留,不知夫人意下,是与我一道呢,还是要守在新阳?”
徐彦的那双眉眼真好看,好看到即便话语波澜不惊,深处冷凝如冰,在外人看来,唐澜依旧受尽了宠爱与尊重。
他既然问了,唐澜也就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如今,我能依靠的也只有夫君了。倘或留在新阳,一个人怎么守得住唐氏和徐氏的底蕴?到那时岂非愧对了夫君。”
徐彦伸出手,轻轻落在了唐澜的头顶,顺着她的发一路摩挲下去。他宽厚温暖而骨骼匀称的手落在头顶的那一刻,唐澜很自觉地半垂下头去。
“既然夫人如此说了,以后吃苦可不许抱怨。”
徐彦说这话时,声音极轻。然而再轻,满屋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人,又是如此靠近,唐澜自然不会听不见的。
“能长长久久侍奉夫君左右,妾身已经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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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留的日子清苦而乏味,徐彦每一日都是早出晚归。相比曾经新阳城中的如胶似漆出双入对,徐彦似乎很将唐澜冷落在了一旁。不过唐澜也清楚,魏家人太过看重徐彦,那魏氏的少主在初见徐彦之时,就已经授予他行军司马的职位,日夜都要他陪在身侧,说是赞襄大事。
“今夜,夫君也不回来了么?”一面百无聊赖地给香囊勾花样,看着渐次亮起的烛光,唐澜就问自己倚重的女管事。
“如今公子是司马大人了,事情又多又杂,连歇息都是零零散散的,哪里还有时间回来呢?”那侍女看了一眼显得百无聊赖的唐澜,语气清淡。
“这么说,必是连膳食都不能按时去用了。”
莫名地,唐澜眼中幻出他形销骨立的憔悴模样,心中一空一痛,便撂下香囊,去了厨下。那侍女也不陪她,更不多言,接着她撇下的香囊,仔仔细细地勾起了纹饰。
她这是第一次在夫婿还在忙着公事时来私自造访公署打扰他。放着以往,绝对不敢如此大胆。然而如今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蛊,轻手轻脚,仿佛是做贼一般,循着声息,挨着房间搜寻。
忽然她站住了,听到一间房屋里传出说话声。
“彦兄,你不是不知道,我让你来陈留除了为这天下和我自己的名利双收,也是为了你啊。”
“蔚然,其实他身边有了你,早已经足够了。论奇谋,论排兵,我自然是甘拜下风的。”
唐澜听着,除了徐彦的声音之外,那另一人的声音还有些许耳熟,只是她一时半会儿着实想不起了。
“你少消遣我了。你怕是不知道,他知道你要来的消息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疯癫了,嘴里一个劲儿念叨什么‘文王得遇姜太公’又是什么‘高祖喜获张子房’,没一句是不犯忌讳的。”
唐澜提着食盒,在外头左右为难起来。想也知道,自己这一遭来得实在不巧了。
她才回身,迎面忽而走来一人,几乎是一眨眼间就到了她的身前。
熟悉的锋芒叮当声声,打翻了她的食盒,也惊着了屋中的人。那人站定,屋中两人也站定。黄昏的流火映在来人身上,她几乎成了即将要涅槃升空的凤凰。然而偏偏有一只流云花纹的面具,遮住了她的面容。
徐彦见到眼下情形,一向如平湖一般的眉眼深处都起了波澜:“你们兄妹……就放过她罢。”
“彦哥哥,你莫不是当真爱上她了吧!”
甫一开口,就让唐澜睁大了眼睛:这正是自己身侧服侍的女管事。
“蔚霞,你不必胡思乱想。彦兄是你的,一直都是。”徐彦没有开口,倒是身旁的那人开口了。
那股熟悉的感觉,和着锋芒的凛冽,让唐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想起来了。
这就是那个在宫变时差点一剑要了自己命去的男人。而蔚霞,第一次谈起徐彦来,对外可是直呼“郎君”,毫不避忌。
唐澜还未能理清这一切到底为何会如此发生,就看见那使女,或是说——蔚霞——将自己绣了一半的香囊递了过去。当然,现在这个香囊已经十分完美,针脚细密。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微微颤抖起来。隐隐约约地,似乎有许多小鬼在她周围嘎嘎大笑。那些鬼的名字,叫做怀疑,叫做畏惧,叫做震惊,叫做疑惑。更可以说,叫做不甘和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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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经以为是依靠的徐彦,自始至终站在原地,也没有伸手去接香囊,也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原来,他能说退兵士,能说退杀意,不过是因为他们本就不会杀他而已。
唐澜惨笑。
亏她还以为自己得了个万金不换的良人。
“难道我妹妹还比不上阉人养女么?彦兄即便不在乎她的出身,也不该忘了新阳四家的血海深仇。”那“蔚然”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劝说。
“蔚然,你不必说了。灭我等宗族的,是她养父,不是她。”徐彦吐出一口浊气,从蔚霞手中接过香囊,看着上面的水雾波涛,露出怀恋的笑意。
可当他眼神转向她后,便是一贯的平静,如深秋寒潭一般。
“好,既然彦兄心意已定,我这妹妹也没有继续留在此地的必要了。我这就送她回新阳。”
蔚然说着,就要带蔚霞回去。
“哥,你且等等。我毕竟在徐府那么久了,还有些首饰细软,我得去收拾收拾才好出来。”蔚霞也并不见丝毫愤然,反而是笑颜如花,显然如释重负。
希望这风波快些过去罢。唐澜呆在原地,眼睛尽量不去看那一对兄妹。女人的直觉让她仍然无法全然松懈。
徐彦走过来,轻轻揽住了她。
夜晚,蔚霞如约打点了自己的一切物品,过来向唐澜辞行。
“就算是我把他让给你,你也守不住他。”
她说话毫不客气,更无半分尊敬。甚至上扬的嘴角还带着一抹志在必得的嘲弄。
蔚霞走后,唐澜有些怅然。她没有去打扰满腹心事的徐彦,自己去点看府中账目和诸多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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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房的账册出入之下,唐澜隐约瞄见有熟悉的晕华闪烁。这一发现让她的心底一个忽悠,就仿佛暴风雨中的小舟,几乎倾覆。
唐。
玉质入手,纹理自然被她体察得淋漓尽致。
这就是她养父的身份玉牌,从来不离身的。她作为唐家女,即便是养女,也有一块。然而宫变那一日后,唐大监的那块玉牌就遍寻不见。不想今日,竟出现在了这里。
唐澜似是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自从看到蔚霞在那地方出现就一直心绪不宁。
努力说服自己这或许是蔚霞为了离间他们夫妻而做出来的局,唐澜不动声色地将玉牌放了回去。
她转身,撞进那双略显狭长的眼眸里。
眉眼中的笑,在这个时候也冷凝如冰。
这是我父亲的玉牌,你为何会有。
唐澜想问,朱唇开启,还没有发出声音就已经尝到了一脉咸涩。
“为什么?”
忍着哭腔,最后只剩下这三个干瘪的字。
“你其实早就知道了。”
徐彦的神色里,满是怜悯。半晌,他又道:“何况你对我,何尝有什么爱意?”
将唐澜的震惊收入眼底,徐彦挥了挥手,一人应声而入。
“带夫人下去歇息。”
终于,这一夜她身侧无人。
自己当真对他没有爱意么?或许是的。当初看他那么骄傲好看的人不得不服软的样子,的确应当只是得意。
可是唐澜,你哭什么?
苦涩的笑容让精致的妆容晕开,成了模糊而不堪入目的面具,风干在脸上,稍稍牵动嘴角都让她感到生疼。
她不得不喝下一碗安神汤药,这才迷迷糊糊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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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彦就着一盏残灯走了进来。他看着房中熟悉的一切,看着桌上的笔墨和妆台,终于在一声轻叹后,走到了床榻边,轻缓地坐了下来。
熟睡中的唐澜仍然皱着眉,看得徐彦忍不住伸手。他想揉开她的眉眼,犹豫许久后还是收回了手。好半晌,才用沉郁缓慢的语调娓娓说出压在心底的陈年往事。
“若不是你那养父咄咄逼人,蔚霞和我,你和程舒,都不会是今日结局。”
“若不是当日你的养父在程家做那等威逼之事,程家就不会拒婚。”
“若不是他言而无信,在我答应娶你为妻后还是将其余三族屠戮一空,我和蔚然也不会杀他。”
“同是新阳大户,我早就见过你。”
“夫人,你可知你根本不姓唐。”
“你可知,你的生身父母,就是被他所害。”
“夫人啊,历朝历代,氏族之间都联络有亲。倘或单是你一个人,程家绝不拒婚。”
“蔚然姓程,就是你原本的未婚夫……”
“否则,以他对那阉竖的恨意,怎会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你……”
“是我和他当时太过渺小,这才误了你,也误了蔚霞……”
滴答。
滴答。
两滴眼泪同时落下,交汇在一起,又很快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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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唐澜身侧无人。
她默不作声地走到公署门前,走上台阶。
她穿过庭院,站在树下。一脉冷香包裹住她,有阳光正穿过密密匝匝的枝叶落下,点了一地的斑驳。
“唐澜,你居然还敢来。”
蔚霞也不再遮掩面容,剑锋冷冷,面容亦冷。
“这次,没有他护着你了。”
唐澜露出个笑来,眼泪簌簌落下。明明是阳光正好的春意融融,她却冷得发抖。裹紧了身上的衣物,还在想那件洁白无瑕的氅衣。
“徐彦。”
“你可曾爱过我么。”
枝丫间,绿叶上,那晶莹的露水滚动着,还不等落下来淋湿了谁,就已经蒸发在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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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彦,你可真是个可怕的人。”
看着唐澜脖子上的血线,程蔚然发出一声叹息,“我不知道你和她说了什么,竟让她心甘情愿地束手,任凭蔚霞宰割。”
徐彦转过身去。
“你难道不比我更加可怕,更执着么?”
他上前,揽住唐澜冰冷的身躯,将雪白的大氅覆盖在她身上。
锋芒出。
惊呼亦出。
血沿着徐彦的后背,缓缓流下。温热的腥气和着软滑厚密的三千青丝,在男人如孤狼一般的嚎叫声里,慢慢滑落下去。
白色的大氅裹住两个人,颜色如生的她们,如同昙花。
新阳城郊,新增了一座坟茔。每当花季到来的夜晚,这坟茔的周围就会开满夕颜花。远远看去,仿佛紫色云霞。
夜夜盛放,但不过刹那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