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伤纪》是一本由钟晓阳著作,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49.8,页数:224,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哀伤纪》精选点评:
●低于期待,最喜欢的部分,是类似《春在绿芜中》的内容,中年人的情啊爱的、甚至青年人的独白啥的,都不很能吸引我。。。
●太喜欢她的文笔。
●哀伤纪把哀歌所有的灵气文采悲恸怀念美丽都写没了,变成了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难过在这真是同一个人的作品
●“原来人永远有更低的低处可去” 哀伤书有些散。因为看过哀歌,迫切地买来这本。不是一个故事,又好像有丝丝联系。 我喜欢看悲伤的故事,深陷那萦绕心头不去的悲伤。又喜欢看幸福的故事,为那么欢喜,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少年情事老来哀。
●第一人称的描写很细腻,但中间一部分却也让人觉得矫情和无病呻吟,不知为何总感觉那个年代的港台女性都是这般的爱憎分明、潇洒自我,好友成群,很是羡慕。
●两段放在一起是绝配。让人既看到爱情,也看到人生。我们一生会经历一次创世纪般的爱情,然后再由时间为生命披上一层一层的外衣,直至看不到人生的底色,但是我们内心是知晓的。即使生命哀伤,我们依然会寻找爱情。
●2019.12.19 越讀越失望。不知是不是我帶著過高的期望看這本書,或是人物角色都在歲月漸漸流失了個人魅力。
●少女时代将《哀歌》读了几十遍,没想到二十年后又读到了《哀伤纪》。还是年少时的哀伤更动人,夹杂着柴米油盐的中年人生,太灰暗。
●少女时期的爱恋跃然纸上,每个细枝末节都是天地独此一份的初爱;中年时期的无奈落在笔尖心尖,曾经爱过的人早已褪去少年郎的英姿,换来一份油腻气息的眷恋;爱过的人始终在身边,但不是已爱人的身份,却又超出了友情的界限,曾经追逐大海的那颗心,变成了世俗里的尘埃,唯有曾经动过的心许过的誓言念念不忘,相伴到最后,仍是无法在一起的哀伤,钟晓阳的言情世界里,爱不得,方能爱而持,近在迟尺,远在海天之外。
《哀伤纪》读后感(一):但愿早点知道,人生可以多么快乐
病中读完了钟晓阳的《哀伤纪》,真的有点哀伤,又不仅仅是哀伤。这本书是她用多年前的旧文改编的,前半部应当是保留了旧作,充满青春气息,爱情,爱情,爱情——好像在高高的旧阶梯坐着,看那无限的海天之蓝间渐渐远去的帆影,花香鸟静,强烈的痛苦一如强烈的日光。因为青春,毕竟是日光。 后半部必须是新作,女作家中年,落魄,罹疾,心中灰败,送走得癌的好朋友,孤独一人,再与昔日爱人重逢。爱人拆分为很多个,那个为成为海上打渔人,放弃当航空公司机械师的恋人,因为环保政策而梦想腰斩,五十岁一无所有,重新开始。许多友谊多了掺杂,许多人死了。那是人生的真面目,你说凄惨吗,有点,但也不全是,算是月光照着的人间景吧。 小说中融入一位大英帝国时期的英国女诗人的诗与生平,真是神来之笔。她说,但愿他(儿子)早点知道人生可以多么快乐。 小说值得一读……但愿我们都能早点知道,人生可以多么快乐, “暂安于随波逐流 在充满爱之欢愉的小小午潮上 在两个夜之间。”
英文不好但是爱读那首《The Teak Forest》,韵律好美。
每个人都爱自己的时代,每个都拥有过自己的时代。“去拥有,去保有,然后,有天,——放手!”
《哀伤纪》读后感(二):。
二十年的时间不长,不够我们脱胎换骨,只够我们再困顿些、世故些、幻灭些。
原来人生总有更低的低处可去,到最后什么都可舍。
这是28年后的金洁儿的感受,我没有这么多二十年,只有一个,所以我还没能有全部的同感。但是,人生机遇里的新人和故交,来时没有什么理由,去时也没有大悲大喜,过几年再看只剩相识几年的几点温润陈迹,俯仰之间确乎只剩些恍惚的微澜,如雪地里鸽子的足迹。
昨天小王心血来潮找出游时的照片,给他我整理的旧照优盘。他突然把电脑屏幕转向我,这个人是你从前喜欢的人吧?照片里空茫的一片淡水,一个男孩举着相机和镜头外的人笑着。久违了。我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呢?他一副了然的样子,一个文件夹就一张照片啊。他把电脑转过去,我继续改卷子,不久水开,我给两个杯子里续了点茶。
水汽里想到最后一次整理,翻着照片心里细细算着,这张是合影,算不得他的照片。这张还有老师,为了老师也该留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最后也都删去了。多少次心一横想过,最后一张,干脆删掉。删来删去也舍不得。
舍得舍不得,最后也是一样舍了。多久之前的事了呢?
最后金洁儿失去挚友,再重逢的蒋生一面和女明星闹绯闻一面和她示好,多年的知心朋友丧偶后一月便相亲,并写信向她表明透露多年心迹。金洁儿依然形单影只。她已舍去友情爱情和自己,风停水静,在没有码头的岸边做一只无人问津的破船,星垂平野,月涌荒流。
所有的重逢和文人的故乡一样,真正抵达时,总是失落。
《哀伤纪》读后感(三):飞鸟与鱼
看《哀伤纪》会令人怅惘。
因为现在这个年代似乎再也没有人会那么全情投入爱情了,作者的笔调广阔而哀伤,“我曾经把世界上的一切变成你”,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情啊。现代的人忙着旅行忙着看手机里一切简短的东西去耗费漫长的时间,忙着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包括爱情的苦,我们把自己保护得太好,却忘记了人生是多么短暂,而痛苦可能才是人生真味。
书的结构很妙,分为两段,一为《哀歌》,一为《哀伤书》,私以为这两个部分缺一不可,放在一起才是绝配。《哀歌》写于1986年,而《哀伤书》写于2014年,是《哀歌》的续篇,中间隔了几乎20年的岁月,看这两篇,仿佛看到作者的改变,不仅文笔不同了,故事也变了样貌。在1986年,那是一个年轻人如创世纪般的爱情故事,爱情是她的信仰,这样阔大无际的爱情不需要姓名,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你,我根本是以你为中心,在你周围创造了一整个世界。这样的爱情纵然哀伤,纵然是被山与海阻隔着,纵然是飞鸟与鱼的爱恋,却是令人羡慕的,一生只要一次。就可以抵得过之后生命岁月之中的所有平淡与伤害。
而这样爱情故事如果没有之后的续篇《哀伤书》,也只不过是一个爱情故事罢了。之后2014年的故事是在哀伤中夹杂了时间对于生命的领悟,于哀伤中复有一种苍凉,那是关于生命的无奈,告别的痛楚,也仿佛由其中印证出自己的改变。《哀伤书》里,每个人都被赋予了姓名,于是每个人也回归于社会关系之中,郑星光、占、小汶、蒋明经,他们每个人都占据了金洁儿一段美好的时光,又先后离去,有些是生离,却也为时间阻隔,有些是死别,空余无奈。这人世间有多么复杂的情感与无奈啊。生命终会由时间为她披上一层一层的外衣,让情感不再单纯,让所有情绪都更五味陈杂。但是由于衰老,由于别离,有些情感却也更显刻骨铭心,也更绵长,因为那些牵系,不因时光而变淡,不因距离而阻塞。那个人始终还是那个人而已。
读完《哀伤纪》,深感人生的底色是哀伤的,我们会因为飞鸟与鱼的爱情而哀伤,或者即使得到,最终难免失去。那样澎湃厚重的爱,会自然让人产生哀伤之感,因为这爱太好,而更想持久,因为这爱太好,终是不能持久。但是我们总是会去追寻,想要拥那不可能的爱入怀,即使之后像风一般消散。但终是无怨无悔的吧。因为那被吸引的初见面的一笑,一只手,终是无可抗拒的。“一生只爱一个人,一世只怀一种愁”,这是人生哀伤底色中的一点光,一口甜。怎舍得?
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关于阅读这件小事儿
《哀伤纪》读后感(四):一旦“你”成为“我”的耳朵,自我也就失去了
我对《哀伤纪》相当部分的阅读都是主动曲解原意。
断断续续二十天,读完了钟晓阳的《哀伤纪》。
先读写于2014年的《哀伤书》,而后才去看作于1986年的《哀歌》。我试图从后者那里为前者的情感叙述捕捉一些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捕捉什么的蛛丝马迹;或者说,我想找到《哀伤书》里的金洁儿与占、星光在《哀歌》里可能藏匿着的情感印痕,以图帮她(他)们避免二十八年后的哀伤。
不过,《哀歌》里尽是“你”“我”,没有了《哀伤书》里的那个“他”。没用了多久,密密麻麻的“你说”和“我说”就让我置身其中,成为《哀歌》里的那个“我”表情达意的对象,作为读者的我拥有了《哀歌》里那个“你”的身份。
在爱情的世界里,一旦“你”成为“我”的耳朵,自我也就失去了。我总觉得,钟晓阳在《哀伤纪》中讲述的感情并非简单的爱情,她的文本里仿佛包含着超越爱情关涉人生的某种怅然。那是一种越过爱情直接奔向生死的低吟浅唱,那是一种用爱情谈论世事浮沉的悲愁。
隐约之间,钟晓阳透过《哀伤纪》呈现出现的文字似有萧红的柔韧,同时,钟晓阳又似乎是中性的,或者用独立性来表示更妥当。某种意义上,这种独立性的文字会影响到她所述及的爱情以及哀伤,爱情扩展了它的本意,爱情变得更含混、更复杂,而哀伤更像是一种自我放逐式的妥协。
因此,即便知道《哀伤书》与《哀歌》并没有太多逻辑依偎,但我还是一厢情愿把钟晓阳隔了近三十年完成的这两个文本当作一个故事。因为时间的兴衰、世事的荣败,记忆必然无法复原,作为读者的我就站在了《哀歌》里,怅然若失,像一个带着回忆重返故乡凭吊往昔的故人,曾经熟悉的面孔、风物均被粗粝的时间分隔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了,我知晓物是人非,我由此确认自己变成了一个无处容身的异乡人。
另一方面,由于我对阅读顺序的人为干预,并且《哀伤书》的时代本身就离我更近,致使我不时觉得写《哀歌》时的钟晓阳(尽管1986年的情感叙述更直接、2014年的情感叙述更持重)离我现在更近一些,或者说,我离我现在所处的时代更远一些。钟晓阳用“你说”“我说”这种带有强烈离合悲欢色彩的叙述方式,让2019年的我魂不守舍,于是,收拾起自2019年往前所有的存留记忆,回到出生的1980年代,回到属于我的生离死别未出现之前。
说到底,我主动在我身处的这个时代撤离,我力图为自己避免哀伤。
因此,我对《哀伤纪》相当部分的阅读都是主动曲解原意。钟晓阳在《哀伤书》里写道,“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原是为了陪我走一段路,看着我成长。你离我而去,也只是为了成全我,让我独自承担自己的生命,体现我在你身上所领悟的一切。” 我把这里的“你”看作我的父亲,我也把这里的“你”看作我的孩子。
“你”如此密集出现,如杜鹃啼血,有着一股悲怆之心酸。
读完《哀歌》的那个清晨,醒来,记起昨晚梦见去世多年的父亲——那是一个入学与毕业相交的日子。我搭乘同学的自行车去往学校,经过邮局,看见门外堆满待寄出的包裹。邮局在学校以西不远的东堤河旁边,门口有一片开阔空地,正适合包裹收寄。毕业生离去,我们这些尚未毕业的学生则揣着介于情愿与不情愿之间的心情返回校园。快要骑过邮局,我方才想起我的行李和物资。此前一天,又或者此前半天,父亲已经把我的行李送到了这儿。电话里,我再向父亲确认具体在哪儿,他说放在了邮局。满目待寄待取的包裹,一眼扫过去,根本无法分辨哪一件行李是我的。在室外转了一圈又一圈,又到邮局室内找寻,积压的邮件摞在一起,我悻悻地出来,先请同学到学校报道。等着时间过去,等着包裹一件件被寄出,被取走。天色暗下来,邮局室外的开阔地也清透了,包裹少了很多,父亲为我准备好的行李和物资露了出来,在邮局门口东南五米处。原来,以防被移动,父亲稍稍挖了一个坑固定它们,防潮性能好的一件行李在下,另一件纸箱包裹在上。先把上面的包裹挪开,‘拉’出另一件行李。打开第一件,里面并置着十台红色笔记本电脑。
《哀伤纪》读后感(五):唐诺对话钟晓阳:原来是我们忘了,或者不信了,人的情感可以好到这样。
对写小说这件事不死心
联副编辑室(以下简称「联副」):2014年出版的《哀伤纪》中收录了1986年初版的《哀歌》与2014年续写的《哀伤书》,两篇相隔28年。钟晓阳的《哀歌》,28年前是在台湾三三出版社出版,当时的情况您还记得吗?钟晓阳:记得是在《联合文学》连载。朱西宁老师的《黄粱梦》也刚好这时候要在该杂志发表,《哀歌》的发表因此被推迟,三三众友开玩笑说小羊的小说被朱老师的挤出去了……
联副:台湾重要作家也是您当年的编辑唐诺认为:《哀歌》是您极易被忽略且难以定位的作品,也是他个人很喜欢的作品。您知道吗?以及怎么会决定续写这个故事(而非其他的)?
钟晓阳:那时候大概也知道大家还喜欢这篇东西,但是第一次听唐诺详细说,是几年前天心来香港参加书展、跟朋友在一个餐厅进餐的时候。他说了很多,都是我没听他说过的。
自《停车暂借问》的重版,似乎我一直在做的都是补写、续写。《哀伤纪》最初也是这样,只是想为它的再版写篇序。选择《哀歌》,可藉此处理一下我的美国经验,这是我早就想做的,遥远异国又一直是吸引我的题材。序里写到多年前全家游西岸的一次家庭旅行、大学毕业之后的公路旅行等。此外略谈小说里出现过的一些元素,如海豹人的神话与歌谣、西方文学作品。写过又弃过多稿之后,开始有些接近小说的画面跟对白在脑子里转。比如一男一女在崖边望海、在树下聊天。比如几个好友上山、看国庆烟花。说到底,是对写小说这件事不死心吧,被其中一些材料唤起了想象,忍不住技痒。就这样它变成一篇小说,但是进度非常慢。改写又改写中两三年过去,直到2013年8月我离开香港去美国,小说还没写出来。我可能写不成这篇小说了,我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去美国的。
唐诺:我的确是台湾第一个读《哀歌》的人,看的还是手稿,也记得晓阳的字躺在微微透光稿纸上的安静模样,但小说却是惊心动魄的,文字是一波一波绵延不停歇的海浪,可又天地高远洁净,如何能把一种感情写成这样?我当时最接近的阅读经验是读《楚辞》里的屈原。稍后,我负责编辑成书,并设计封面。
《哀歌》是几近完美的作品,今天事隔快30年我以必然更严苛更多疑的眼睛重读,也仍完美无从修改,还很怕晓阳改它。《哀歌》「正正好」,是一个24岁书写者能写、而且把她全部所有恰恰好用到极限的神样作品。
《哀歌》原是小说,但我们看到的却是「赋」,屈原宋玉那时那样情感那样书写的赋——《哀歌》的文字完全是诗的,最简明的白话乃至于小说中的人物对话,都在这样的情感里统一起来,都自自然然回头成为诗,无一物一字浪费。
我们读到的《哀歌》正是这样,它是一次竭尽所能的询问,问情是何物,连续不绝如海浪的文字进行其实就只是书写者(询问者)的专注乃至于执迷向前,眼前世界一分一寸地打开,举凡能得到的知识、传闻、神话乃至于只字词组,有根据没根据的,都不再是事不关己的异物,而是被赋予希望的可能解答可能启示,皆得深深记住。这样的旅程,如屈原,最终一定会上达神前,我们想望中最后一处有全部答案的地方。《哀歌》的开头(其实是已达旅程尽头的温柔回望)和结束之处,说的正是这样神也似的、终于一切可明明白白讲出来的允诺话语,包括可以的和不可以的,是情感的神谕。
原来是我们忘了,或者不信了,人的情感可以好到这样。
28年后,重新抛掷到人生现实里
联副:关于多年后重新开笔再写小说,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特别激发了您的人事物甚至是书?
钟晓阳:2008年冬天我去了趟美国。期间去了沙沙里多的旧渔坞。自从我离开那里就没再去过。它成了个泊船坞,旧时的渔港风光不再。当时并没有想写什么,但在次年开笔写《哀歌》序时,我写到那次的重游。我对变迁的原因生出了兴趣,搜集了许多资料,关于鱼群、水流、气候、生态改变。沙沙里多的捕鱼人有个美称叫「海上吉卜赛」,二十年间,这个族群从那个海岸消失了,自第一个渔夫在那一带溪河捕鱼以来的生活方式荡然无存。历史进程原来有着沉重的代价。我不禁问,我经历着青春年少的年代是个怎样的年代?那时的西方世界是个怎样的世界?那是个政治和经济上丰繁多姿的年代,二战已结束了37年,社会主义与民主政体各拥半壁江山遥相对峙,西方既享有着西线无战事的相对平静,同时面临着核武竞赛带来的隐忧。隆纳˙里根与撒切尔夫人皆成功连任,带领美英走向强人政治。婴儿潮世代先后进入成年期,走出嬉皮拥抱雅痞,企业王国纷纷崛起,芯片科技突飞猛进,苹果端出第一台麦金塔……我是历经过了那个时代才回头来辨认那个时代。
唐诺:朱天心先我看了这回再写的《哀伤书》,我问她如何(她的直观一直是我信任的,经常帮我开头),朱天心讲,晓阳那黄金也似的东西依然还在,真不容易,整整28年以后。
《哀伤书》改一条路,走的是你我都在、挤满了人的人生现实之路,也是这之后28年在《哀歌》小说中可终止不管、但人活着就还继续进行的路。我自己试着继续这么想,晓阳答应重新出版《哀歌》,也许有点难以说清的不好意思,察觉这仍留有某个疑问,像是——这样的年少情感,不保护不紧紧搋住,放由它穿越过每一天的人生现实,它会是什么模样?还在吗?还成立吗?
28年后,《哀伤书》等于是把已完好的《哀歌》重新抛掷到人生现实里,像是进行或揭示一个更严酷的试炼。《哀伤书》,从原来只是一篇说明《哀歌》的短序,到最终成为一部五万字的彻底小说,于是是一趟负责任的书写,为自己相信过的、做过的(但隐约不放心的)负责,不管人们是否还相信还记得;这于是也是一本很勇敢的书,我指的不是晓阳写它而已,更重要的是它的内容和结果。
这很容易看错,以为是晓阳人到中年,正从时间大河上岸,回头对半生情感的悠悠翻阅和伤逝,由此得到某种制式的人生澈悟及一堆「智慧」话语,晓阳谦和不争的、柔美的文字印象更容易加深误解(你没注意到《哀伤书》文字有着不寻常的速度和急切感,以及某种棱角裂纹吗?)。我得说,我读到的以及我认识的钟晓阳从不是如此,小说中的金洁儿也不是如此,她们都是认真到难以和世界简单和解的人,她们的困难不真的来自生命际遇(这她们能忍能舍,往往比寻常人能忍能舍),毋宁是某种怀璧其罪,身体里多了某个和世界并不很兼容的东西,也从不打算放弃好让自己舒适怡然,即使年纪渐渐大了,用以保卫它的体力和精神必然缓缓流失。我宁可说,《哀伤纪》(最终)是一本言志之书,从歌到纪,时间的痕迹累累,但并没要改变自己,或者说再穿越过这28年人生现实,情感所面对的,也从某种诗的人还原为实体的、会一一磨损的人(星光、占、蒋明经),仍「欣慰的」证实它依然完好,它还成立,仍可以而且值得性命相待。
小说中,金洁儿直直的讲,「二十年没有多长,不够我们脱胎换骨,只够我们世故些、困顿些、幻灭些。」这是不容易错过却非常容易读错的一句话,重要的是前半句的来不及脱胎换骨,加了后半句,只是很礼貌拒绝我们的劝告,她执意如此。但更清楚不过的是,晓阳说了劳伦斯•贺普这位奇异的女诗人,《哀伤书》以她开头并以她结束,抄录她的生平和她那首诗〈柚树林〉作为全书收尾,并定义哀伤。晓阳告诉我们,贺普的丈夫是大她整整22岁的军人,这是人们不容易相信、放心的情感,但却完全是真的(以至于几乎所有人都偷偷在猜贺普那些热情的诗究竟写给谁);贺普只活39岁,那一年八月她丈夫过世,十月她喝氯化汞追随他而去。 从《哀歌》到《哀伤书》,晓阳(或金洁儿)没退回半步,事实上,她似乎还默默做了个新的决定。
因为曾经深爱
联副:关于《哀伤书》,因为时间差距也因为故事的设定,叙事上读来非常不同于《哀歌》,但又可以看成叙写了《哀歌》中未完的情感。可以说说您在决定续写后,怎么考虑如何处理两个故事的关系和区分?
钟晓阳:《哀歌》的感情世界是单纯的一对一,一个少女的情怀的倾诉。《哀伤书》沿用第一人称,重现某些人物、地点,叙事则离开了一对一感情倾诉的模式,而是拉阔镜头,给予人物更多的历史与身世。写的时候是当作新的故事来写,没有刻意让两篇的关系扣得很紧。只要情节上没有大冲突,我觉得已经是照顾了连贯的问题。
唐诺:为什么哀伤?哪来的哀伤?我们会说时间的本质本来就是哀伤的,光阴在我们珍视的东西流逝时流走。但前天晚上我读巴尔札克,看到这么几句,大意是——我们最自然的情感以及我们最炙热的希望,总是遭到社会法则意想不到的反对,哀伤来自于我们想起来自己曾犯下那些最可原谅的错误、那些我们甚至仍不以为是错误的错误。
来说一下世故。一般我们都说张爱玲世故,打从年纪轻轻就世故得不得了。但是,如果世故意指人懂得怎么应付世界,避开伤害并取得可能最大利益,张爱玲的一生,尤其是晚年,却并非如此。我们甚至很惊愕她怎么不懂利用她的声名和地位,那些远不及她而且又没有她聪明的人不都会吗?
我想,世故的确是我们对世界、对生命真相的不断察觉和认识,可以用来有效的保护自己,但保护自己的什么?一般当然是身家性命财产以及各式利得。但张爱玲要保护的东西不一样,小说家阿城曾动容的说,张爱玲的一生,竭尽所能就是要保护她自己的生活方式,她认知的生命方式。我以为阿城说得对。 也可以用来保卫我们认定的某个更有价值的东西,某种内心纯金之弦一样的更不容易的东西——只是,这当然较困难,也往往狼狈,因为你相当程度得弃守人生现实利害那一面,以至于倒过头来像是个笨拙的人。
最终,我想抄一则《神曲》里的故事来说《哀歌》和《哀伤书》,这是我确确实实的阅读感受,我尤其喜欢弗吉尔(说这故事给但丁听的诗人)那一句:「但是,在这最弱的支点上,却负担了最大部分的重量」——在那大海之中,有一个荒废的国,名字叫作克乃德,那里曾经住着世界尊敬的国王。那里有一座山,伊达是它的名字,从前山上是青枝绿叶,现在却老枯了。……在山中立着一个巨大的老人,他背向达米打,面向罗马,好像是他的镜子一般。他的头是纯金做的,手臂和胸膛是银做的,肚子是铜做的,其余都是好铁做的,只有一只右脚是泥土做的;但是,在这个最弱的支点上,却担负了最大部分的重量。这巨像各部分,除开那金做的,都已经有了裂缝,从这裂缝流出泪水,透入池中,经过山岩的孔隙,汇归地府,直降到无可再降之处,在那儿便成为科西多这一冰湖,成为忘川——大概是这样。
联副:有许多台湾读者等您的小说等好多年了。对这些等着您新作的读者,有没有想说的话?对于那些可能没接触过《哀歌》的新读者,您会建议他们怎么读《哀伤纪》中的新与旧?
钟晓阳:对老读者对新读者,都是同样的话:不必强分新旧。只要喜欢,便是新的。
对老读者我想说:在我写这小说的五年里,我家变动频繁。父亲从在职变成退休,母亲从健步如飞每周去跳舞、到步履迟重不再去跳舞。我家从住了将近十年的住处搬出,租房子暂住,最后搬到了美国。我们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家,漂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过着异样的生活。一度我以为我已没有力气来完成这篇小说,我以为我已失去写小说的兴趣与能力。如果你确实等待过,你必然也知道,等待从来是,没有必然如愿的保证。最后即使等到了,也未必是你所期待的。甚至可能你会质疑你的等待是否值得。这是等待的本质。因此,非常感激曾经的等待。
对新读者我想说:两篇小说的写作年分相隔28年,既可当作同一个故事的初写与重写,亦可当成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不论你是什么年纪,故事里写到的事情,想必你多少经历过一些。想望、受伤、梦想破灭、友情破裂、美好时光。「纪」,即纪年。年华的纪录,生命痕迹的纪录。要是你问,为什么哀伤?哪来的哀伤?我会说,因为曾经深爱。
(2014.9.24台湾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