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葵和他的土匪队伍被剿了,这消息犹如旱塬上的北风迅速刮遍陇中 大地。 青塬乡长王书接到去区上开会通知,一大早骑着他那大骟驴往北山区 赶。半道上碰着一个辖区内保长,听说乡长是到区里去议事,保长堆起一 脸笑说 :“乡长大人,这趟怕是去领赏吧!”跟随王书的乡丁听出保长话中 有话,忙问 :“你这啥意思?” “山葵前日在二十里铺被剿了,连洮州专区专员都背着大袋子钱给县 长奖赏呢,县长肯定也给你们区、乡长分些儿吧”,保长说完,给驴身上 发愣的乡长打了声招呼,袖起双手便走了。 发愣的王书直到乡丁牵起骟驴又往前走,才回过还望着保长背影的头 来,一阵冷风灌进脖子,倒冻清醒了他的意识,任可超被剿,他又喜又忧。 喜的是作为一乡之长,辖区内有这么多扰民的土匪流氓,实在是件让人头 疼的事,张三报案李四诉苦,然老鼠一样土生土长到处乱窜的土匪,他一 个小乡长能有啥办法呢?虽然乡上也有五六个乡丁几杆枪,可怯懦的乡丁 哪一个敢去动凶蛮的土匪?政府大动干戈,剿一股少一股,实在是民之福 啊!忧的是土匪任可超强悍声势大,也抢人杀人,但抢的是钱粮大户,杀 的是恶霸地头蛇,比如祸害会州定远临近几个县的鞠虎这个老土匪,自被 任可超暗中除掉后,地方上可是安宁了好多。如今,任可超没了,谁还能 镇得住地方上呢?想到这,他心头一阵凄凉:看来,我这个乡长也当到头了!
寡妇程玉娘用山葵给的棉布给娃娃缝了套厚实的棉衣棉裤,这个冬 天,她娘两个可以暖暖和和的过个年。这几天,她脸上少有的泛起了红晕, 五六年来,艰难与孤单熬得她像一截枯木,要不是这个土匪接济,她怕是 度不过来的。这个恶名如雷的土匪,并不是人们说的青面獠牙那么凶残, 他倒像一个文弱的书生,几趟进她的门,从没牵过她一次手,前天他来了, 她留他过了夜,那是一个让她几年来想而不得的温馨的良宵,在妇道伦理 上她成了一个坏女人,可在精神上得到了一次无比酣畅淋漓的安慰。她欣 慰地看着孩子在院里玩耍。邻居大嫂来借物件,闲聊间,大嫂有意无意给 她传了个消息 :西乡的任可超,也就是大土匪山葵被自卫队剿了,死了好 多人。犹如晴天霹雳,惊得玉娘蒙了,连邻居大嫂多会走的都不知道。玉 娘不相信,山葵这么伶俐的人会被自卫队杀了,也许有的人知道她与他有 染,故意造谣欺辱她。平日很少出门的玉娘坐不住了,借口要个什么的到 庄间人家里,竖着两只耳朵探听。第三天中午,一个从县城回来的庄里人 证实了这个消息 :山葵的土匪帮的确被自卫队打死了大半,山葵本人没死, 但被捉住关进大牢,这遭肯定是没活头了。 程玉娘踉踉跄跄走出邻居家门,循着山葵前几日走过的山道,爬上山 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天旋地转,他骑着的骡子尥起的烟尘似乎还在眼 前山道上浮现。实指望他再来看她,可才几天啊,盼来的却是这骇人的消 息!玉娘一阵心悸,揪扯着胸前的衣襟,撕心动肺哭起来。 半天的云彩半天的风, 两眼里把你望来。 望着了日头落下山, 你阿们着不来? 憎恶的恶人闯进门, 谁呵护着挡来。 亲呀哥哥不见你, 谁呀么把我护来?
此时山葵听不到这血泪交融的情歌,他听到的是县长林子先的喝斥与 惊堂木拍击法案的声响。他坦然对堂上的县长、警察局长说,你们说的对, 我就是一个与政府作对的土匪,可我闯荡了六七年,并没杀一个无辜人。 会州的鞠虎是我借刀杀的,因为他那个土匪比我这个土匪祸害大得多。欺 男霸女,苛剥乡里的汪华也是我杀的,我不杀他他会杀我。今日虎落平阳, 你们看着办吧! 第五天中午,牢门打开,一个身着藏青色警察服,束着宽腰带的人提 一竹篮饭菜进来,两目相对,山葵一惊:这不是安梅么!顷刻,他明白了, 紧攥拳头在脊背后墙壁上狠狠捶了几拳,一阵懊悔,我中了这狗日的计了! “大哥,我给你预备了些饭菜,来,咱俩边吃边聊会子。”
安梅将肉菜, 还有酒一碗一碗摆上桌。山葵稳住自己的情绪,拾起筷子夹了片肉噙到嘴 里,盯着安梅 :“你的目的达到了?” 安梅斟了杯酒递到山葵面前,说 :“大哥,前年你把我害得差点丢了 命,走投无路的我只得在专员跟前立下军令状,唱起妻离家破的苦肉计。 今天,我算是在定远又有立锥之地了,但我打心里佩服你是条真正的汉子! 在这块地盘上,没有第二个人能与你相比。”
山葵轻蔑一笑,“再能干,也不成了你的阶下囚!”
“不是的。”安梅动了真情 :“不能以成败论英雄。捉住你,我成了警 察局副局长,可我费了两年多气力。如果咱俩掉个个,当初我就死定了。”
山葵没再说话,只是大口嚼着饭菜。过了半晌,他问安梅 :“你说句 实话,这个地儿那么多土匪,你们为啥偏要追缴我呢?”
安梅笑了笑说 :“大哥,你是明知故问吧,其实你不是真正意义上的 土匪。”
“那我是啥?”山葵脸一沉。 “因为你像共——产——党。”安梅说完,静静看着山葵的反应。
山葵放下筷子,把头扭向高墙那边,从小窗口看外边,巴掌大一小片 天阴云沉沉。大土匪成了共产党,安梅似乎要从这牢间得到些什么,可 山葵再也没说一句话。
临走时,安梅说:“如果能提供些有价值信息的话, 你还有救。大哥,我真不愿看到你上断头台!”见山葵毫无反应,他又问了一句 :“有个兄弟想见你,但不知大哥见不见?”
“谁?”
“高金魁。” 高金魁可是山葵信得过的人,他家里穷困潦倒,山葵没少接济他。难 道他与安梅是一路?事到如今,死也要死个明白。
山葵冷冷地应承道:“让 他来吧。”
高金魁来了。一进牢门,他就跪下,山葵起身一巴掌将高金魁打了个 屁股蹲地仰面朝天,骂道 :“吃里扒外,你还有脸来见我!” 高金魁按着火辣辣的脸,在山葵追问下嗫嗫说出了出事根由。安梅 自打进入土匪窝子,就暗里策反跟随山葵的人,先后有四个被封官许愿招 安过去。往二十里铺行动时,那个半道上发病走不动被打发回家的,其实 就是他摸中山葵落脚点后设计让其到警察局报信的。安梅半夜借换岗带 策反的四个人上了堡墙,才让自卫队警察进了肖家堡子。本来还有任可能 的游动哨,是任可能贪小便宜经不住安梅怂恿,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去吃酒,结果使山葵和他的队伍被一网打尽。听到这,山葵长叹一声 :一 失足成千古恨啊!但不知瘦猴他们怎么样了?”
高金魁抬起头,说 :“出事那天晚上,瘦猴他们摸进城来救你,因为把 守严密没得手,却把摆庆功宴的自卫队警察五六个人给杀了,林县长要不 是跑得快也就没命了。这几天,全洮州都在追剿瘦猴刘良才,可连他们一 根毛也没抓着。”
山葵对着露出些许蓝天的小窗口笑了,他抖动了一下脚上的镣铐,回 头对高金魁说 :“你滚吧 !”
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初一,是小雪后第二天,一大早,定远县城三步 一岗五步一哨就净了街。二十六岁的大土匪山葵被五花大绑推上囚车。囚 车发动了,他回头望了一眼东方,那是他家乡方向,在这段道上走了六七年, 今天是最后一趟,而且有去无回了。昨晚腆着大肚子的婆娘来了,看到婆 娘,这个剽悍的男人顿然跌坐在地泪如泉涌,几年来他多在外少在家,父 母年高体衰,家里全靠婆娘操持。如今,第二个孩子还没出生,他就要撇 下她永远走了,真是对不起她啊!眼看着年轻轻的婆娘也要落到程玉娘一样的境地,他难过之极,抱住伤心欲绝的婆娘说 :“这一辈子,我就难为了 你,你再找一个吧,只是生下来是个儿子,给我续个香火!”
昨晚才见过 婆娘,今天就要上路。人活一辈,苟且偷生,还不如轰轰烈烈过一场,他 有自己的追求,且正在艰难地摸索追寻,只是半途而废,到死也不能出口, 留给后人笑谈的,只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土匪形象,憾哉憾哉! 刑场到了,他要了一支烟噙在嘴里深深吸了几口。行刑者将他摁倒在 地,他扭动肩胛甩开行刑者站起来,喊道 :“开枪吧,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 条好汉哩!”随着两声枪响,雪地上溅出了很大一朵血花! 北山区青塬乡大土匪山葵被处决。杀场上那声枪响那朵血花,据说省 城还有神秘人来救赎,一时成为城乡争相谈论的要闻。当心里还有个求生 念头的程玉娘听到后,肝裂心碎,她怀里揣着那条避邪的马鞭,拖上娃娃 一步一个趔趄在雪地里踩着山葵前几日走过的脚印往山梁上爬去。又到能 看见远处的山豁岘,可再也看不到救过她母子命的恩人了,玉娘泪眼迷茫, 无望地把满腔思念与悲恸抛向了大山。 冬夜里打了个霹雳雷, 清油的灯盏灭了。 哥哥你这么走了呦, 妹妹的心也就碎了 ! 大风刮断了门前的树, 红日头没有光了。 哥哥你走哈着不来了呦, 撇下妹妹我孽障了 ! 冽冽寒风刮过山梁,云垂西天,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