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惠全:墓碑上的花朵

  墓碑上的花朵

  一

  他去寻找她。

  他带着生命和生活的这一重要使命,在二十五岁的年龄催促下,回到阔别了五年的故土。

  眼前的人满身上下都是土,比之城市人干干净净,白白细细的脸蛋着实土,土得实在厚道,和蔼可亲。

  她是个什么模样,在朦胧中,在想像里,在无意识、有意识间的构画里笑,美得出奇。

  她在故乡的哪一方位!是东还是西?也许是北也许是南,他就在这样的寻找她。

  昔日熟悉的老同学,一块田土里光腚长大的小伙伴,而今都已是孩子的妈妈或他人的相好了,他实在是难以寻找到她,一晃儿半个月过去了。还有三天归队,看来无法完成使命了,他失去了信心:危险的信号发出了。

  说媒在村里走红了的满腔热心肠的二婶,就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出面了,在他和她间拉起一条红线线。

  城边这座在农村显得十分阔卓的庭院,老大不小的空间似乎就他一人,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瞅他一人,他知道他在过头道关。

  他们眉宇间的语言,眼神里的微妙动作,把一切都告诉了他,黑脸、白脸,一白一黑走在街面上不伴陪。他们没有发现,这张在训练场上,锻炼造就出的黑脸里层坚毅刚强的肉块、热情沸腾永远向上涌的血流。

  他明白了,他应该走了。

  二婶偷偷地拽住了他的胳膊。躲在偏房里的她,透过门缝儿,不由自己将这张黑脸看了一遍又一遍,心灰意冷了多半截,他们,他,她同是一个心理,应付一下,该收场闭幕了。独有二婶信心十足。

  他挺起胸膛,几乎是正步迈进偏房的门槛,她坚实有力的军人的大脚,砸得小屋子,好像有震感,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燃起一只香烟。

  啊,活亮亮的大眼睛,丰润和苗条,全在她身上突出表现着,比他想像里构画的要美得多,面对美好的她,他冷静了,他集合起二十五年以来头脑里的全部智慧,在短短的一只烟功夫里,剖开自己的胸脯,将内在的一切和外在的一切真真实实的摆布开来,清清晰晰地的摆放到她的面前,爱不是施舍和乞求,他所要爱的她,不仅仅只是有美丽的外貌,还要有内在力能够承受寂寞,辛苦清贫等等的力,给她时间,让她在冷静成熟的头脑里去酝酿去决定她自己的爱。

  她爱形成的过程,也就是他对爱选择的过程和条件。她礼貌地笑了,用笑将他送出屋子,笑出了一线阳光。日怪,她感到日怪,这张难看的黑脸怎么就这么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真有点高深莫测,你想将他赶跑,他却有意和你做对,就像银幕一遍,又一遍清晰地出现在你的眼前,她走哪儿,他那从结实的胸脯里流露出的有力的话儿,就在那一空间回旋。

  以前那一个个主动追上门来的,说来也都英俊,哪一个站出来,也都比他潇洒,可是他们都在她丽质过人的美貌面前就不像个男人了,好像一团面软乎乎的,绞尽脑汁的想法在她的面前献殷勤,唯独这个难看的黑脸,在她面前伟傲得叫她害怕,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就这样迷迷糊糊,晕晕当当地过活了一天。

  晚上,二婶来约她,说了他明天就要归队,希望他和她最好是再坐一坐。

  她在乡办的机械厂当会计,借口厂里晚上开会,她是会计不能不参加,这是她瞎编的,厂里今晚根本就不开会,她是害怕这个黑脸,不敢再见他。

  二婶失去了信心。

  整整一夜,她不敢闭住眼睛,一闭住黑脸就来了。当第一束晨光,划破晨雾,透过窗户,明亮了整个屋子时,也明亮了她的眼睛,明亮了她这颗农村姑娘的心,对,是恍然大悟,她是高加林,又像孙旺泉,还像孙少平,似乎比他们还多了点什么,他是村姑追求的偶像,急忙起身向火车站奔去。

  他已蹬上归队的列车,心儿平平静静,坦坦然然,随着汽笛的长鸣,心儿早已飞向了军营。

  长长的汽笛声叫喊得她,焦燥不安,她知道她来晚了,站在站台上,傻呆的目光看着列车远去,只求列车能将她的心儿捎上。

  2

  他一到部队就扛起钢枪走向训练场,为国门牢固,尽情挥洒起他青春年华的汗水,在首长和战友们赞许的啧啧声中,他睡下的呼噜声也是坦然的。

  没过几天,她的一封信就像象一块石头,投进了他的心,顿时,翻滚起波涛,夜晚不由他自己喜欢观看起明月来。

  “认识你才见我拙,我被你的才华和男子汉气味浓烈的气息,还有你那张威严庄重而又难看的黑脸儿所折服”。

  他为她未赴的那唯一的一次约会丢了自己的份儿而赌气:“你将你的命运依托于我,岂不是白菜叫猪吃了,多可惜”。

  “随你意只要能博得你的欢心,我都能悄悄地接受了”,她丽质过人,也聪明过人。

  他没有了脾气,她却为他的冷漠来了气:“胸有良才益人道,何须曲身求爱神?你不是认为爱情需要冰吗?送给你一块,多了不送。”他和她在欢乐地嬉耍里,你占一阵上方,我占一阵上方,使那红线线将两颗爱的心系得越来越紧,一封封情书飘来,一封封情书飞回,真是战士自有战士爱的特点--鸿雁传情。就这样鸿雁飘来飞去,编织起他们爱的花环,将明月慢慢地推移到他和她之间,你思我想起来。

  划着了的爱的火苗儿,燃烧得越来越旺,高高的火苗儿,一摇晃一摇晃,一闪儿,一闪儿,闪出了一道严峻的考题--他将赴滇轮战。

  他喜欢地觉得时间在飞,她高兴地感到时间似闪电,欢歌笑语地送走了五个月,这道严峻的人生课题摆在了他和她之间。

  部队接到了赴滇轮战的命令,军营的气氛空间紧张起来,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是错综复杂的,参战前的思索都是很多很多,他也失眠了;没有战争就没有军人,军人是战争的产物,一支正义的军队,也是为消灭战争维护和平而存在的。战争也是政治的最高表现形式,为了东南亚地区和平去战,我忠于自己的军队,视死如归。

  战争毕竟是牺牲人的事,就会给人间留下痛苦。那些干部和老志愿兵们,他们上有父母,平有妻子,下有儿女,是整个家庭的支柱和脊梁,如果他们牺牲了,留给人间的痛苦将会有多大。而我姐妹兄弟五六个,在家又是老小,而且,而今还是个小光棍未成婚,如果我牺牲了,相对的来说就要比他们小的多,所以,哪里最危险,哪里第一个上的就应该是我,留下的是他们。

  再说我是党员,我们的军队是党的军队,我更应该冲锋在先,这是党性给我的规定,作为一个有头脑且活着的人,不能不忠于自己的信仰。

  噢,心上还一个她了,怎么办?

  苦苦的思索来,苦苦的思索去,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不愿意牵连拖挂她,他要轻装上阵。

  他给她写了封简短的书信:“当一发炮弹将我炸得粉身碎骨时,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痛苦的不是我死者本身,而是我活着的亲人。咱们虽然相识了,却仅仅只是认识,你没有必要为我担当这份痛苦,付出等待的代价,去寻找你的幸福吧。这是句实话,写出了兵的胸怀,兵的气质,兵的灵魂,还有兵的爱”。

  她登上了送他出征的列车。

  他将割爱的痛苦的泪水注入了自己的骨头里,谁也没有看出他同往常有所不一样,部队全部进入了紧张的站前准备,他们汽车连的所有车辆,都要进行二级保养,他不分白天黑夜的穿着油乎乎的工作服,全身心的忙碌在车的身上。

  “班长,一位女电影明星来找你,你可艳福不浅,临死前还来了桃花运,祝福你,快去吧”。

  她来了,带着高尚美好的爱的心。

  他除了将一日三餐的饭,送进家属房和她一同吃掉,就再也不进家属房的门槛,一是工作太忙;二是主要他怕看见那张好看的脸儿,不敢同她直言对语,愈是爱的烈火燃烧时,他愈是克制自己,对她冰凉凉,实心里是怕连累了她。

  起初,她完全以为是他工作太紧张,他去修车时,她就从他们班的宿舍里,将他和他们全班人的脏衣服全部找出来,洗得干干净净,悬挂到晾衣绳上。

  每个人看见那飘动着的洁净的衣服,心里都明白她心灵是多么美好,又是多么的贤惠,他也明白。

  临别部队的那天晚上,她独自在家属房里再也坐不住了,将女性的羞涩、腼腆抛向九霄云外,脸上挂着两行泪珠,去宿舍里找他,“我来了,咱们真的就不在一块儿,坐一坐了?”

  “你来了,我就领会了你的全部,我还能说什么呢?”他冷默的防线,终于被她的热情熔化,在明静的月光下,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两张幸福的脸儿,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哨兵给他俩站着岗。

  3

  出征前为补满编制,他被下了代理排长的命令。

  到了前线后,他们部队分布在老山主峰,666.2高地和扣林山等作战高地,他们汽车连驻扎在了距麻栗坡6公里的磨山半腰,连里抽20名技术骨干,组成三、四个野战抢运组,负责给一线运送弹药、食品等,剩余人员负责后勤保障,他任第一野战抢运组组长。

  老山区域的气候,很日怪,分不出春夏秋冬,旱季也动不动就三天两头要下一场,雨季几乎半月,月儿的不见阳光,不是雨雾就是阴天,那大雾时常象白色的云天,覆盖了所有的大山沟壑,看不见边际,使汽车兵们不仅要冲越敌人炮火的死神关,还要在急躁的野战道路上冲越泥泞大雾带来的死神关。

  他率领第一野战抢运组,在麻栗坡至老山这低级造的野战公路上,如梭的穿来穿去,逗弄着死神玩。到了清明节了,他迎着扑面不寒的杨柳风,走进麻栗坡烈士陵园哀悼英烈们,也许是也想给自己找个位置。

  在李海欣烈士墓碑前右侧不远处的两棵树间,系着一块长宽一米见方的白布,上面写着一位烈士妻子的诗《吻你,不惊醒你》。

  有的战友在这首诗前燃放鞭炮,有的战友用含着泪水的眼睛,对准照相机拍摄下了这首诗,他挤进人群抄下了这首诗。

  一连几天,他在想她,他向她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并随信寄去了一张他在老山主峰上的照片。

  她看着他那持枪带弹身着迷彩服和身边被炮弹炸倒炸断了的树荏及弹片弹坑的照片,心儿提到了嗓子眼;信中那一串串问号,就像一条条毛毛虫在她脑子里蠕来蠕去叫她难受,尤其那“如果死了”,等盼的目的是为了爱,他死了我去爱什么?想到他也许会死的,她哭了,整整一下午直不起腰来,愈想愈觉着他太值得爱了,就连夜流着泪儿,给他回信了。

  进入了第二期雨季作战阶段,一连下了几天滂沱大雨,造成多处塌方,一线官兵断给养七天了,敌人也得知这一消息,加紧对道路的封锁。

  他们野战抢运组要冒雨向一线运送给养,出发前动员时,指导员拿出她的信,在全连军人大会上进行了宣读:你是绿色的血管,我是红色的血液,是你和我组成了母亲完整的躯体,保护母亲有你的一份责任,也有我的一份责任。我将是你坚强的后盾,军队打胜仗,人民是靠山,你说是吗?

  假若你伤残了,我愿伺候你一辈子。

  假若你牺牲了,我将是你家闺女,尽你那份儿的孝心。

  即使活着不能成夫妻,死了也要成双对,信纸上有泪水的痕迹。

  动力是必胜的信心,充满了他的情怀。

  他驾驶着第一辆车,行驶在最前面,快到百米死亡线的三道弯时,车都拉开了距离,他单车飞速的向前冲,由于道上的积水和泥泞,车身时而滑溜,时而侧斜,他时而抬起油门,时而踏下油门,两手稳稳地抓住方向盘,稳准地旋转,使车身始终保持在路中央行驶。行驶到二道弯时,敌人的一发炮弹在他车身左侧稍前爆炸。一块罪恶的弹片,击碎了左车门的挡风玻璃,扎进了他的左胳臂里,右脚稳踩油门,右手稳拉一把方向盘,绕过弹坑冲过去了。

  行驶到我炮阵地旁,稍安全的路段,他拿出三角巾和止血带,简单的包扎了一下,就又向老山驶去。

  从百米死亡线的三道弯到老山,驾驶载重车辆在泥泞的道上行驶,最少也得半个多小时。

  雨渐渐地越下越大了,不知他是怎样拖着受伤了的左臂,安全地将车开到了老山的脚下,主峰上的战友们看见给养的车来了,冲向山下,看到他受伤了的左臂和车身上的斑斑点点的弹片,激动地哭了,他去笑了:“没事”。笑出了军人的性格。

  4

  伤了根骨头,手术做的很成功,都又给接到一块了,他从野战医疗一所转入了三所养伤,三所驻扎在新街,在麻栗坡以内了,相对的来说已是很安全的地带,生命已没有危险的威胁,他又走入了和平的环境,进入了生活的实际,成了他平生最痛苦的时期。

  他一进入绿色军营,就想扎根,一跃三尺娃娃时的梦成真了,指望有了。

  挥汗如雨地拼命在部队干了五年,一心想跳出农门,可是他这只受伤的胳膊无形地使他考虑起代理排长的职务,这只可恨的胳臂也是一个很烦的问号。这将意味着,就要返回农村,他处在了极度的痛苦之中,还不如一发炮弹将我炸得粉碎,死了也落个是一条好汉的美名。

  他也觉得,他只有跳出了农门,他这张黑脸才能配得上好看的她,他也只有跳农门才能证实,他在她所说的那些铿锵有力的语言不是吹牛。

  如果他这只胳臂不受伤,即使提不了干,转为志愿兵还是有把握的,这只可恨的胳臂呀,将可能毁了他的终生。

  在这极端痛苦的时候,只有她最理解他。人之幸福在于心之欢乐,不完全取决于地位。

  你回农村了,我并肩同你一起耕作,靠勤劳,建造咱们温暖的家,幸福和欢乐会永远在你我之间的。

  我爱信,我崇拜信,信是世间最好的东西,它胜过任何作家伟大的作品,信中充满着生活,信中蕴藏着力量,令我百读不厌,虽然这是老山前线一位烈士先生说出的,不是我先说出来的,但是我心同你心一样,感觉相同。

  你住院养伤,没事就天天给我写信,我也天天给你写信,但愿信能使你在痛苦中解脱出来。

  细心的她从县文化馆借来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邮给了他,用她甜润的嗓子,对着录音机,唱出了一盘磁带邮给了他,歌里却没有《十五的月亮》,她怕他听了这只歌心里难受,因为他不愿离开他所热爱的军队。

  一个优秀的士兵是走向将军的基础,哪位首长也都喜爱,他提干了。胜利凯旋后的第一件事,他是回故乡同她结婚。

  他和她的婚礼,破风移俗,却又热闹非凡。历来,当地的婚礼主持人都是男人,他和她的婚礼却是二婶主持的,县委书记亲自参加了,他这位从老山前线走英雄的婚礼,给婚礼增添了耀眼的光彩。

  “美人嫁给了英雄,天生的一对”,赞美的啧啧声满院子飞。

  闹洞房的人们走了,她含羞带笑幸福的熄灭了灯,他怕磕着她,他怕碰着她,他经经地将她抱在了怀里,她软软地躺在了他的身下。

  就在这一夜,他们播种下了他们爱情的第一颗种子。

  5

  他到家才九天,军军生下来才七天,她患了乳腺炎,高烧三十九度八,躺在病床上煎熬,一封抗险救灾速归的电报命令飞到了他手中,他望了她一眼又一眼,她爱军人理解军人,早已做好了,作为一个军人的妻子所要承受的一切,她满是泪水的脸,微微地动了动,示意出了理解,他擦去一把爱的泪水,转身归队了。

  为了精心哺养军军,她辞退了机械厂会计的工作。每个夜晚,明月都悬挂在他和她的头上。他回来了,她抚摸着他胸前又新添了一枚军功章,又幸福地躺在了他的怀里。

  他又一次走上岗哨,星星闪眨着眼的夜晚,天下一片安宁,寂寞属于他自己,也属于远在千里之外的她自己的,明月又悬挂在了他和她的头上,树叶飘落了,花儿开放了,他们相逢了,却又分别了,幸福的生活着,就这样他们默默地付出着牺牲。军军三岁了,聪明伶俐,活泼又可爱,他的脸儿像妈妈,好看极了,他的鼻子像爸爸挺拔有力。

  6

  麦收到了,华北地区也进入了汛期, 部队担负了北京区域的防汛值班任务。下午,下起了大雨,无法出车,他乘空闲给妻子写了封信,想告诉妻子麦收回不去了,信还未发出,说意外也不意外的事情就发生了。暴雨造成门头沟区的山里两处塌方堵塞了通往八达岭和山西大同的列车,部队半夜里紧急出动,清除塌方,修复铁路。

  由于雨夜,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同另一战友一起从铁路中间向外滚动一块大石头时,山上又飞下来一块半个砖头那么大的石头,砸在他的后脑门上,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在病床上醒来的时候,睁开双眼,白被子、白床单、白墙壁,天下一片明净洁白,他明白了。

  团长,政委都守护在他的身边,他急忙就问:“通车了吗? ”

  团长、政委几乎是同时,赶紧回话:“通车了。”可是政委插在左衣袋里的手,摸着电报却无法抽出来。

  早起, 天空无一丝儿云彩。

  她在磨石上磨好镰刀,将苹果、糖块、馍放到小桌上,又拿了两本小画书递给军儿,吩咐军儿别去乱跑,好好看画书。饿了,苹果、糖块、馍在小桌子上,随便拿着吃,听话的军儿就爬在小桌上去看书了。她怕军儿到了地里撒野摔着了。

  她望着好大一块的麦田,就她一人,暗暗地给自已鼓了鼓勇气。一口气割了个来回,看看天,一张晴朗的脸,就坐在地头稍息,擦把汗、喝口水,咬口馍,一个人,干这干不了那,她想先全部割倒,就能喘口气了,再捆麦个儿。

  过半了,她欢喜的伸了肿酸麻的腰身抬头一望,天空的东南面,升腾起一团浓重的黑云,坏了,天气变了,一场大雨,那割倒了铺在地上的麦子可就全完了,她急忙扔掉镰刀,忘记了腰疼,也不顾军儿一个独自在家怎么样。赶快捆起麦个来。

  老天是不解人意的,它哪知道一个女人耕作是那么不容易,它在这个时候下一场大雨,可就把她半年的汗水全冲跑了,指望的收获全没了。它独行已素任意自然的变化,疯狂的扩张起那团黑云来。

  一阵大风,一阵电闪雷鸣,天空一片昏暗,筛豆子似的大暴雨下起来了。

  她一次抱三四个麦捆,一趟一趟艰难的往外转,一根小树枝绊挡了一下,脚一滑,她抱着麦个摔倒了,好看的脸儿摔在了麦茬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和浇在她脸上的雨水汇在一起,在她脸上流淌,她全然不顾抱起麦个儿,继续往外转。

  在家的军儿,等盼着妈妈回来,就是不见妈妈回来。

  在黑云升腾起来的时候,猪娃就饿的哼哼叫了,饥饿的拱圈门又拱圈墙。

  妈妈每天喂猪的时候,军儿总是跟在身后,他知道先从泔水缸里舀几瓢泔水,倒进猪槽,然后撒几把麦皮或玉米面,就把猪喂了。在比他还稍高一点的泔水罐旁转了几圈,却由于他个矮舀不出泔水来,琢磨了一会儿,小脑瓜还真灵,他从屋里抱出个小凳子来,踩在小凳子上,爬在了泔水缸上面,缸里只有少半缸泔水。他猫着身用右手去舀时,缸边太粗,抓着缸边的左手,抓不住了,一头扎进了泔水缸里,两手慌忙的在光滑的缸壁上乱抓了好大一阵子,力尽了。

  她一进院子就叫贼军儿,可是无人答应,从屋里找了一大圈,还不见军儿。

  平常她上地里干活去,动不动将军儿往二婶家留放,心想军儿可能去二婶家了,猪娃大半天了,还未吃一口,喂完猪再去二婶家叫领军儿;啊呀! 她大吃一惊,慌忙的从泔水缸里抱起军儿的尸体。

  “老天爷呀,我做了什么孽,你这般对待我,军儿才三岁呀,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军儿呀,军儿呀你怎么不答应妈妈呀! ”凄冷悲惨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

  她脱掉军儿的脏衣服,用泪水在军儿的身上擦来擦去,将军儿的尸体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放进被窝里,使军儿的嘴对着她的奶头子,搂抱着军儿,两天两夜了,她就一直这样搂抱着军儿,一口饭儿也吃不下去,滴水未喝,无论谁叫唤她,她都不理睬,二婶哭着说了话“你们就让他安静一会吧。”亲戚和村人们都认为她疯了。

  自从军儿生下来那一天起,她就天天搂抱着军儿在一个被窝里睡,军儿给她带来了生活的欢乐、幸福和期望,驱散了她多少思念之苦,她要在军儿下葬前,让他再吮吸一口母亲的乳汁,再感受母亲的体温和爱,也想等他回来,他们一家子,在一个被窝里睡上一夜,让几乎没有得到过父爱的军儿,临葬前也感受一下父亲的体温和爱,可是两天了还毫无音讯,她痛苦、气愤,暴躁的怒吼起来了,“你们都还不快给军儿打墓,守着我干什么”,亲戚和村人们,就连夜的忙活起来了,给军儿打墓了,惊动了村里几个老封建老不死,什么七岁以下娃娃不能土葬,只能是随便找个地方扔在地上,否则土地神就要发怒,对全村人不利。

  第三天,他们纠集起一帮信神信鬼的人,拿铣拿镐的准同她的亲戚们和支持下葬的村人们打架,阻挡军儿下葬。

  为了避免打起架,她独自抱着军儿,迈着缓慢沉重的脚步,痛苦疚心的泪水在她满脸伤疤的脸上横竖左右乱流,那些准备阻挡的人,看着她悲惨凄冷的模样,心酸的也流下了泪水,不忍心看这悲惨的场景,慢慢去了,剩下两个狠心的老封建,无奈气呼呼的叫骂了一句“非把坟给挖了”,离去了。

  她独自一人,用手一掬掬的垒起了墓堆,

  7

  他回到家里时,家里空荡荡地无一人:是二婶告诉他。自从军儿死了以后,她天天守在军儿的坟头,这些日子,二婶每时每刻都暗地里守护着她,怕她承受了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寻短见。

  由村口到坟地里拐弯的小路两旁,小草上树枝上,依然闪动着甚至会说的黄的、蓝的、白的圆圆的纸钱儿,他知道这是她给军儿抛撒的纸钱,每一个纸钱上都好像鲜鲜地印着军儿的脸,泪水无声的在他的脸上往下流,滴落到纸钱上。

  他老远就看见墓堆上,插着一个大花圈,她抚摸着花朵呆傻地坐在坟头,他飞速跑过去,爬在坟墓上号啕大哭起来,那男子汉振天的哭声,在田野上空久久的回旋,

  她有满腹的痛苦和怨恨要对他发泄,可是看着他头上裹着的白纱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将又一枚军功章戴在了红花下的绿叶上,转脸看见了她满脸的伤疤,哇的一声,把她抱在了怀里,任泪水在她的头上滴落。

  8

  一轮残缺的月儿,慢慢的圆起来了,透过窗户在床上,铺了一层柔柔地毯子,他抚摸掉她脸上的伤痕,还复她好看的脸儿;她解开他头上的白纱巾,抚摸掉他脸上的苍白,还复他刚强的黑脸儿,他解开她的衣扣,她又软软地躺在了他的怀里,两人幸福、痛苦……的泪水,在紧紧贴着的一白一黑的脸儿间的缝隙里汇集,继续着造就他们的未来。

  他又一次走上了岗哨,一轮明月普照着大地,天下一片安宁,寂寞属于他自己,遥在千里之外的她,在屋子里的灯光下,诉说钟情:

  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我怀孕了。

  (责任编辑:张冰梅)

  尉惠全

  高中毕业,曾做过两年民办教员,从军十余载,参加了中越战争,两次荣立三等功,现转业在夏县交通局工作。我就是在这个三合一九子妹家长大,是我个人经历。此篇当年获未来作家赛二等奖。这些年四'地方后,写了夸领导的通讯稿,另外为生存挣钱也奋斗,就没有写什么文学作品。目标还是要写本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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