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尽

  当清心双膝着地,以回归到婴儿时期的爬行姿态在低矮而且闷湿的阁楼上艰难挪动时,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不止一次。

  “喵呜,喵呜。”

  清心右手用力,把身前一个沾满灰尘的大铁盒子推到一旁。小猫微弱的叫声,从不远处的杂物堆中传来。

  “还差一点点了。”早知道欢欢会把猫崽们藏得这么隐秘,昨晚不管露露怎么哀求,她也是绝对不会让她看一眼的了。清心鼓着嘴巴,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弥漫在空气中的霉味撑开似的。她双眼正视前方,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毫不犹豫地重心前移……

  然后毫不犹豫地掉了下去。

  “哎哟……”在沉闷的巨响中,清心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发出过这样的呻吟。直到木屑跟扬尘渐渐沉下,她看见欢欢那对泛着水的眸子,才确信真的有人——不,猫——听到了自己。

  清心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摸摸欢欢那斑秃的脑袋,妈妈已经从厨房奔了出来,手里攥着铁铲。

  “造孽啊!你咋躺到地上去了?”听得铁铲“哐啷”掷到桌上,一双油腻的手探到了胳肢窝下。妈妈把清心搀起来,揉着她的膝盖:“痛不痛?”清心觉得双手发麻,愣愣地只顾看红彤彤的手掌,被欢欢粉红红的舌头舔着,凉丝丝的。看清心似乎并没有特别痛苦的神情,妈妈接着数落道:“喊你调皮嘛!咋会从楼上掉下来呢?”

  “我……我看……”清心实在不好意思说出“看猫”两个字。幸而这时,爸爸的声音从卧房里炸出来:“怎么了?好大的动静。”

  “没事没事,楼上掉了个东西下来。”再次检查之后,妈妈赶紧把清心身上的灰拍干净,把她推到一旁。

  “什么东西?”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个大铁盒子,”妈妈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到那个跟随清心落下的大家伙旁边,然后给清心使了个颜色。清心会意,拍拍欢欢的脑袋,迅速回到房间,轻轻挂上门。

  “大铁盒子?”爸爸已经从卧房出来了。他贴着门框,又高又瘦,面皮黧黑,脸拉得老长,倒像是门框多出来了一截。此刻,他浮着一层黄翳的眼睛艰难地透出一点光亮,定定地看着妈妈身边同样油黑的大家伙,仿佛辨识一个阔别已久的老友。

  “嗯。”妈妈没多言语,两只手从斑驳的锈皮上划过,伸到箱子的两个底角,试了试,“还挺沉。”

  爸爸一颠一簸地靠过来,缓缓蹲下,粗黄的大掌在铁箱上贴热了,又去掂量那只惨兮兮的铁锁。妈妈看着他,说:“楼上早就该收拾收拾了。木板太老,稍微重点的都受不住,像今天这样,好吓人嘛。”

  “钥匙呢?”爸爸的嘴唇蠕动着,裂开的唇皮一张一合,盛开着无数小嘴。

  “要有钥匙,你还能进去?”妈妈突然激动而哽咽,顿了顿,才又说,“这种东西,早该扔了的。”

  “扔了干吗?”

  “留到干吗?你还要跟那帮兄弟操?你一刀我一枪,一个杀人一个抢,哪个坐牢哪个挡——”

  妈妈的语调有点高了,欢欢在清心的怀里焦躁起来。清心摸摸它的脑袋,做一个“嘘”的动作,然后拿起笔。许久,她发现自己依然没办法在作业本上留下一个字。

  “不是这个意思。”爸爸不耐烦地说,“何必扔了?锁也不用开,就直接推到卖废品那里,称斤卖了。”

  “人家卖废品的不会撬开锁看?万一——”

  “没啥,真的没啥。都是铁家伙。”似乎是为了回避妈妈询问的眼神,爸爸补充道,“那把枪就是最后一把了。”

  妈妈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眼中的怀疑慢慢变成了温润晶莹的疼惜。“随你吧,”她的鼻翼翕动了一下,赶紧起身,“我锅里的菜要糊了。”

  屋外传来了妈妈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接着是爸爸的呼喊声,由远而近。

  “死娃娃,该出来的时候不出来!不要在里头假惺惺地用功了!过来帮我做点正事!”

  【枪】

  清心完全能理解爸爸对自己的怨恨,就像爸爸也能理解自己对他的怨恨一样。

  她记得第一次在家里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她才6岁,刚在学校里读得几句《论语》。她发现,当这个男人从冰冷的玻璃对面、从冰冷的大铁门里面,站到了自己的前面,竟比想象的还要孱弱。关键是,有一股浓烈的酒酸从他尖硬的发茬里冲出来,她眉毛都要拧成一条了。

  “清心,爸爸抱!”她觉得这个陌生人的套近乎非常地不要脸,可是她要,于是她把脸转开。妈妈就在一边戳她:“每个月都看见的呀,爸爸呀。你不是天天嚷着要爸爸吗?”从妈妈微笑的嘴里,竟然也流出那样一股酒酸味。她敢打赌妈妈也喝得不少,透亮的液体快从笑眯眯的眼缝里溢出来了。

  是呀,她要爸爸,可不是要一个酒鬼爸爸,更不要一个“傻瓜”爸爸、“杀人犯”爸爸。她早听街坊邻居们指指点点过了。

  “没事,没事,”男人脸上停留着尴尬的笑容,“还不熟嘛,正常的。是不是呀,清心?”

  她从没想过要跟他熟。因为,他回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睡过妈妈的床。她冷冷地看着这个男人早出晚归,干着拉车的生意,摸几张皱巴巴的钱给妈妈看,简直像个老实可靠的丈夫;她冷冷地看着这个男人把自己灌得臭气熏天,把酒瓶的碎片砸得满地都是,自个儿趴在桌上又哭又笑,简直像个毫无心智的疯子。

  “爸爸遇到了不好的事情,才会喝酒的,清心要体谅下他,好不好?”总是在男人睡熟了的夜晚,妈妈收拾着满屋狼藉,悄悄对清心说,“以后爸爸喝酒的时候,清心躲远一点。”

  不用她说,清心也会离他远一点的。

  有一天,一块碎片照常地从这个男人的手底下飞溅而出,像一颗发射的子弹。而这次,子弹瞄准了欢欢的头颅。欢欢“嗷”地惨叫一声,浑身颤抖的地缩到了墙角。男人轻轻瞟了欢欢一眼,没事人一样,继续往杯子里倒那恶心的白色液体。

  “呜呜,呜呜。”妈妈不在家,只有她,只有她听得到欢欢的哀鸣。她从房间跑出来,抱住欢欢。热乎乎的红色染透了欢欢的头顶,她根本不敢伸手去碰那暗绿的玻璃碎片。

  欢欢在她的怀里颤抖,而那个男人,还在一言不发地喝酒。她把头埋在欢欢的毛发里,哭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欢欢的声音。

  男人转过来看了她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哭什么哭!哭什么哭!喝个酒也不让人安生!”酒瓶在清心的头顶摇摇晃晃,“你一个!你妈一个!你们这些娘们!”

  很奇怪,她突然就不再想哭了,只是拿眼睛看着他。

  “看!看什么,不许看!”酒瓶跨过她,摇摇晃晃朝门外去了。她一个人,抱着一只猫,在房间的角落里,动也不敢一动。

  谁跟妈妈说想要爸爸?她一开始就不应该有这个想法。

  “看!看什么,不许看!”她吓了一跳,把欢欢抱紧一些,头埋得更低一些。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这是那个男人在外边喊。

  结果,对面的声音却更大了:“这不是老枪头吗?!你咋一个人在这儿喝酒哦!”

  “你是哪个!你咋认得到我!”

  “我咋敢认不到你哦!当你老枪头的枪使得那叫一个,神出鬼没!”

  “你是哪个?”沉吟一会儿,爸爸搭腔了。

  “我啊,小廖,当年只配跟着老枪头背后提鞋的,现在也只配给当官的提个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这么多年了,简直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哦!你也住这儿?”

  “小廖……跟到张哥的那个癞头疮哇?”

  “嘿嘿,嘿嘿,承蒙老枪头还记得到我。哎呀,你说仰慕这么多年,今天有缘碰到了,能不能有缘再看下老枪头耍枪喃?”

  耍枪?这男人会耍枪?

  他在门外冷哼了一声。

  “哦,看样子是没这个缘了哦。”

  “你来得不凑巧,我早就改行了,家伙都锁到箱子头,钥匙又——”

  “哎,是小弟我不知趣。管他哪个,在里头呆了那么多年,手艺也早就生疏了。生疏就生疏吧,生活要紧,耍枪能赚几个钱?更不要说你还有个不要脸的兄弟,私吞遗产这种事都干得出来,我们这些外人看到都——”

  “小廖,你当年耍刀的?”硬生生截断。

  “老枪头还记得!对,我就是耍刀的,跟许斧头弟娃儿一样,就是那个你帮他坐牢的许斧头。”

  “在没在身上?”

  “在屋头。哈哈,手痒了哇?要比划一下?”

  “我好像记起钥匙在哪儿了,我去找下。”

  “好哇,我也去拿下我的刀。简直太兴奋了,做梦也没想到可以跟老枪头比试!”

  男人摇摇晃晃地进来了,看也没看清心一眼,直奔卧房。哗啦啦翻箱倒柜的声音之后,男人走出来,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发神。

  “老枪头,你找到了吗?”清心非常讨厌小廖的声音,尖滑里带一点甜得发腻的亲热。

  “等一下!”男人不耐烦地吼着,叉着腰,挠着头皮,酒似乎已经完全醒了。

  “没事,莫得枪,斧头也可以啊。”小廖的脾气倒是很好。

  “没得钥匙,斧头也没得!”

  “哎呀,操我们这行,哪个不是刀枪如兄弟?枪没得就算了,连斧头也没得了——你说你受了那么多罪,都是为的哪个?”

  清心看着男人的脸慢慢由红变青,几根可怕的青筋在他的颧骨旁边爆裂开来。

  “要不要我进来帮你找?这些背弃兄弟伙的,不晓得在哪儿躺得舒舒服服,都该抓起来坐牢!”

  男人突然又一次冲进了房间,等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黑色的枪。清心眼见他如一阵风冲出去了,接着就是小廖的一声惊呼。

  “枪!”

  外面嘈杂起来。这条小巷一向如此,你以为的冷清寂寞都是表象,一旦有些风吹草动,从破烂的窗玻璃后面,从裂缝的墙后面,从生锈的门后面,立马就会生出成千上万双眼睛和窥探,成千上万张嘴巴和嘁喳。这些突然涌出的黑压压的人群,是从什么时候把耳朵贴在了门上?从小廖跟男人打第一声招呼的时候?还是男人举着酒瓶坐到门外的时候?

  “放下!放下!当心走火!”

  “刀也放下!妈的离我远一点!”

  清心没听到子弹摩擦空气的炸响,也没听到刀子陷入骨肉的钝响,闹哄哄的只是人群。似乎两个男人都被挟持住了。

  “砰!”

  是那男人开的枪吗?

  “杀人犯又要杀人了嗦!”

  “都不是好人,一起死了算了。”

  “快报警!快报警!开枪了!开枪了!”

  清心浑身一个激灵。快报警,快报警。老师上课说了的,遇到坏人要报警。那个男人是坏人吗?他喝酒,他打架,他还开枪。快报警,快报警。

  清心抱着欢欢,慢慢起来,慢慢起来。电话就在桌子旁边,她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碎片。拿起话筒的时候,她又犹豫了。

  报警电话是多少?110?是吗?

  “喂,是警察叔叔吗?”电话那头还在“嘟嘟”个没完,警笛声先刺耳地在空气里转起来了。她想不到警察竟然可以来得这么快。

  男人又一次冲进来,一眼看见了站在电话旁边的她。他把一个黑乎乎的家伙往她怀里推:“快!从后门出去,扔河里去!”那家伙落在欢欢背上,欢欢跳下地,它便跟着掉下。清心看清了,那是一把手枪。

  “你干吗?!”男人气极,迅速捡起手枪,然后一把夺过清心的话筒。在扣下的瞬间,他看到了屏幕上的那个数字。

  他转过头看着清心,清心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瘦,这个男人是真的瘦,难道他不是一张海报,正悬在清心的面前,随时可能被风刮走吗?

  男人扬起了手掌,清心闭上了眼睛。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他趴在地上,背上坐着的,身边围着的,都是警察。

  【车】

  是的,那是她6岁时候的事情。她刚学了几句《论语》,却还没学过“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要等她再大一些,她才知道,爸爸的枪不是真的,而小廖的诬陷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一口咬定爸爸是对着自己扣了扳机,尽管所有的群众都看见那枪眼是对着蓝天。要等她再大一些,她才知道,那段日子在她家来来去去的都不是什么叔叔阿姨,而是吸血的蚂蟥跟蝙蝠。他们每来一次,饭桌上的猪肉就要少几片,到后来,几乎是完全消失了。

  “妈妈,爸爸又要坐牢了吗?”妈妈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在饭桌上说话了。

  “嗯。”

  “又要坐7年吗?”

  “不会,这次没死人。”

  “爸爸以前杀过人吗?”

  妈妈坚定地摇摇头:“没有。”

  “那他为什么会坐牢呢?”

  “为了朋友——呸,狗屁!”也不管小小的清心能不能听懂,妈妈只是抱着她,自言自语一样地说,说个没完没了。

  “那时节,平日里的兄弟,还有几个在的?就只有你爸爸傻,说自己还没满18岁,再怎么着也不会敲沙罐。我还记得,许斧头那时候千恩万谢,敲胸脯打包票说,兄弟之恩,永生难忘。怎么样呢?等你爸爸一进去,许斧头那帮人逃得影子都没了!你爸真的傻,傻得伤心啊。”

  清心不知道爸爸是不是伤心,但她知道妈妈是真的伤心。妈妈就抱着自己的头哭起来了,清心想起自己抱着欢欢哭的样子。

  “……好不容易等到人出来了,把刀子和枪都锁起来了,你爸爸他把钥匙给我,说收手不干了。我他妈放哪儿不好,非要给扔到河里。他当时要是打开了箱子,还有后边这些事吗?”妈妈呜呜咽咽地,像一只猫咪。

  清心想不通,为什么爸爸妈妈都要忙着把东西扔到河里?河水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被它吃掉的,后来都怎么样了呢?

  她真的跑到河边去观察了一回。那时的府南河还是“腐烂河”,要么黑乎乎的像石油,要么绿花花的像一团流不动的奶油,在空气底下肆意地伸张着自己的臭气。她掩着鼻子,心想,不管怎样,被扔进河里,一定是一种莫大的惩罚。

  但现在不是了。清心骑着电动车,穿过河边丛丛拂面的柳枝。隔着石栏,时不时能看见几只白鹭振翮高飞。谁曾想,这清澈的流水也有那么肮脏不堪的时候呢?如果钥匙是被扔进这样的河里,说不定还有找回来的希望?

  到前边就该左转进另一条小巷了。坐直身子,清心感到背后硌得生疼。那是爸爸帮忙系上去的铁箱。

  “叫收废品的称称多少斤,讲个合适的价卖了;再去药店里买点止痛药回来。”她还记得爸爸的话。“听到了吗?死娃娃,早点回来。”

  可是她不生气,因为爸爸是让她骑着刚买的电动车去的,她能感觉到爸爸对自己的信任。她毕竟已经长大了,在学校里成绩优异,又是班长。是的她依然怨恨爸爸,怨恨爸爸不能参加家长会,看她的名字在成绩单上名列前茅;她依然怨恨爸爸,怨恨他年轻时候那么天真那么傻,傻到为了所谓的弟兄情谊几乎消磨一生。但是这怨恨里好像多了什么东西,让她感觉为爸爸做事也是一种荣誉。

  “至少,爸爸现在不太喝酒了。”妈妈每次去探视时煲的肉汤并没有白费,一口一口,热乎乎地下去,爸爸眼睛里的浑浊便渐渐地少了。液体,似乎总是比固体容易改变,也更容易改变后者。

  “小妹妹,小妹妹!”

  她刹住车。是个穿着蓝衬衣的中年女子,圆脸蛋上褶着一双大眼睛,好像随时都会笑出来。

  “小妹妹,你的车不对哦。那个后轮闪一闪闪一闪的,看起来好危险哦。”圆脸蛋的大眼睛很漂亮,一闪一闪的。

  “真的啊?”清心往后轮看了看,“这车刚买的,怎么就坏了呀。”

  “应该也不算坏,我猜就是哪儿的螺丝没拧紧。你最好还是下来推着走,前边就有个修车铺呢。”

  清心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推了推车,车子却纹丝不动:“不行啊,这上面的铁箱子太重了,推不动。”

  圆脸蛋倒是爽利,一下子闪到了车尾:“没事,也不远,就帮你推过去吧。”

  圆脸蛋说得不错,就在巷子口上,挂着个“修车”的旗子。腰着黑色围裙的男子正在那儿把一根钉子在斧刃上磨来磨去。

  “大哥,这小妹妹的车后轮松了,你给帮忙看看。”

  “好嘞!”

  圆脸蛋和黑围裙的劲往一处使,先把铁箱子搬了下来。接着,黑围裙蹬开立架,咕噜咕噜地转起轮子检查。

  “怎么样啊大哥?”圆脸蛋热情地问。清心站在一边紧张:可别是什么大事,没带那么多钱呐!

  黑围裙抬起头,看着清心:“小妹妹,你爸妈呢?咋能喊你一个人骑车?看,什么时候掉了一颗螺丝钉都不晓得!幸亏来得早,不然骑到骑到,轮子一飞!唰——”

  “大哥,你就别吓小妹妹了。赶紧给人家安螺丝吧。”看出了清心的紧张,圆脸蛋马上堵住了黑围裙的话头。

  黑围裙也笑起来,转身去小立柜里边摸索起来。直到这时候,清心才松了口气。她完全没有想到,第一次骑车就遇到这样的意外,也没有想到,第一次遇到意外就有圆脸蛋这样的好心人来帮忙。

  “谢谢阿姨!”

  “哎呀,谢什么,小事。”

  “阿姨,换螺丝会很贵吗?”她小心地问。

  “不会,几块钱!”圆脸蛋亲切地说,“你要是没带钱,我先帮你给了就是。”

  “谢谢阿姨!我回去一定让爸妈还给你。”

  “还什么,小钱!”圆脸蛋看看手表,转过去问黑围裙,“还没找到啊?”

  黑围裙从黑立柜里搬出一张苦瓜脸:“有是有,但是她车子那个型号的用完了。”

  “那怎么办?大家都还有事啊。”圆脸蛋的笑容消失了,露出焦急的神色来。

  “现买嘛,前头那家五金店就有,”黑围裙眯着眼,看着清心,“只是要麻烦小妹妹走一趟了,买十个大的,就两块钱。”

  “你才好耍,还要小妹妹先出钱!”圆脸蛋嗔怪起来。

  黑围裙憨憨地笑着,递过来两张一块钱:“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我要看着铺子,麻烦小妹妹帮我走一趟,好不好?”

  清心犹豫着,看看身边那辆锃锃生光的电动车,又看看圆脸蛋:“阿姨……”

  圆脸蛋会意,再次晃了晃手表:“没事,还来得及。我帮你看着车,你要赶紧哦。”

  清心这才接过钱,撒腿就往前跑,还听得到黑围裙爽脆的声音在后边赶:“记到,十个大的,不要八个大的!”

  所以,当五金店老板递过来一盒螺丝钉时,她打开来很认真地数了数,又递回去:“不是呀,叔叔,我只要十个大的,这里已经不止十个啦。”

  “哈哈,小妹妹,十个大的是说螺丝钉的直径是十毫米。”

  “那八个大的呢?”

  “就是直径八毫米啦!”

  清心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抱起螺丝钉,赶紧往回跑。她可没忘了,等车子修好了,她还要卖废品、买止痛药呢!她还要跟爸爸说,她是怎么遇到了一个好心的阿姨的呢!

  她飞快地跑着,一直到了巷口,还是没看见“修车”的旗子。她怀疑自己记错了位置,于是在那条巷子里又跑了一遍,还是没有。

  修车铺、黑围裙、圆脸蛋,连着那辆崭新的电动车、沉重的大铁箱,全都不见了。

  【妈妈】

  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在府南河边住了这么多年,家家户户,哪个不是知根知底?妈妈就常常指给清心看,对面二楼的两个瘦子像是吸毒的;四楼几个女的半夜老在楼下晃悠,没干什么正经活儿。而小偷?每次张二娃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回来,都是街坊们的赶集日。管他是手机、食物还是衣服,都要在邻居们眼底下过一遍,然后用一个远低于市场的价格交易出去。

  在这样的巷子里,用爸爸的话说,就是“蹲班房都蹲了两回,还有谁敢冒犯到我头上?”

  这回却是真的冒犯到他头上了。让清心意外的是,爸爸没有对自己生气,而是皱着眉头望着窗外。不用说清心也知道,对面那密密麻麻的窗户,就是密密麻麻的嘴,正在悄无声息地传播着“老枪头的女儿被骗了一辆电动车”的消息。可到底是哪一张贪婪的嘴里,住着这么个胆大的冤大头?

  “不行!”清心站了起来,“我要打电话!把对面那帮人一个二个全都举报了!”

  “然后你爸爸再去坐牢?”爸爸连头也不回。

  “这次我是举报他们,爸爸为什么要坐牢?”清心鼓红了脸颊。

  “你以为那些人是好惹的吗?”妈妈把双手放在了清心的肩膀上,“你忘了那个小廖了?”

  “那我就换个电话打;我让我同学打;我给老师说……” 清心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到最后,差点又要变成嚎啕大哭。

  爸爸不是会耍枪吗?有什么用?还不是照样进班房?

  爸爸不是进班房吗,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被人欺负!

  欢欢踩到她身边,软软的斑秃的小脑袋在她的牛仔裤上蹭着。那些扑到眼前的泪水,她忽然就忍住了,似乎不管再失败,只要没落泪,就能扳回几分。她紧咬着嘴唇,看着爸爸的背影,在窗子前孤孤单单。窗玻璃是黄花花的,透过斑驳的影来,倒给屋子提前安上了日暮,而爸爸,就是佝偻在日暮里的一条大黄狗。搞什么啊,自己竟然会有他是孤胆英雄的错觉。从头到尾,不管是耍枪还是拉车,他都不算什么英雄,他只有一颗孤胆罢了!

  爸爸突然站起了身:“我出去走走。”他的脚步在地上砸得啪啦啪啦。等这声音消失在巷子里了,清心才坐下来,任由欢欢跳到她的膝上。

  “妈妈,你当时怎么会嫁给爸爸呢?”每一个即将跨入、正在经历或已经结束青春期的女孩,似乎都有这样的疑问。“不会是因为他的枪耍得好吧?”清心把嘴巴撅得老高。

  妈妈粗短的手指戳了一下清心的嘴巴:“你说呢?”清心的身子往后一倾,惊得欢欢跳到了妈妈的膝上。

  “不知道。”清心没好气地回着。

  “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文绉绉的话,到妈妈嘴里,变得皱巴巴的。

  “好封建!”清心撇撇嘴。

  “确实这样的啊!”妈妈摸摸欢欢的毛,“那时候你爸家头好有钱哦,老成都都好几套房子。你外公早就想和人家攀亲戚了,正好赶到你大伯来说媒。”

  “大伯?私吞遗产的那个?”清心吐吐舌头,“他怎么会来说媒?”

  “他从小病怏怏的,还敢挑人?结果喃,你外公眼珠子一转,想到人家屋头还有个天天练武的老幺,身体壮实多了,又还比较得宠,就假惺惺同意了。”

  “那怎么能同意?”

  “你莫急嘛。第二天,你外公就提了一坛好酒到你爷爷那儿去,也不晓得咋个说的,就把老大的亲事讲到老幺身上了。”

  “啊?妈妈你不反对吗?”清心觉得大人的世界简直不可思议。

  “你爸爸经常在巷子头练枪,有时还会跟我摆会儿龙门阵;你大伯又不咋出门,我几时见得到?”原来这就是“日久生情”。

  “那大伯怎么样呢?”大伯也太可怜了,他之后对爸爸的所作所为,好像都是可以理解的了。

  “他家头背景,要另外说个也容易。”妈妈本来说得很平静,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清心奇怪地看着妈妈。

  “不是。我是想到你外公千方百计要把我说给个身体又好、又有钱的,结果身体差的反倒平平安安、富富贵贵。他老人家要是走得晚,不晓得该好生气。”

  这不是一件值得伤心的事吗?清心觉得妈妈简直是气傻了:“妈妈,如果现在喊你倒回去重新选,你选哪个?”

  妈妈笑得更欢了:“你爸就这么不好啊?我们现在还不是过得好好的?个人的命;清心,这就是个人的命,不管你认不认。”

  清心将信将疑地看着妈妈的眼睛,她那时还不懂妈妈的逻辑:凡是好的,都是自己争取来的;凡是坏的,都是命里带来的。

  【山】

  “那辆被骗走的电动车,应该也有它的命了。”泰正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眼睛一闪一闪的。这次毕业旅行的6人当中,就数他的嘴皮最油,清心甩了他一个白眼。

  “你让人家清心讲完嘛。”其余4个都听得入神,对泰正的打断表示很不满。

  “啊?不讲了。”清心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下一个凉亭,游戏继续。”

  “唉哟!”一串哀嚎在雪地里响了起来。

  三科一边系紧脚上的雪钉,一边抱怨着:“额错了,额真滴错了,额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搞什么雪山旅行,如果额不搞雪山旅行,额就不会摔摔倒倒一整天,额滴脚也不会痛,也不会冷了……”

  “你知足吧,”清心被三科的语调逗乐了,“你看我,都抽到4次真心话了,嘴巴还疼呢。”

  “才走了4个凉亭?还有几个呀?”三科绝望地看着前边的山路,晶晶亮亮的,嵌在雪白的树底下,锲而不舍地一直爬到天上。

  “快走吧,天黑之前还没到住宿的地方,可就惨了,”清心把登山杖往地上戳了戳,戳出好大一个雪窟窿,“而且这一带,有很多野生猴群。”她故意把“野生猴群”几个字说得轻悄悄的,想吓唬吓唬同伴们:“很会抢包的。”

  很可惜,疲惫已极的众人显然并没有因为“猴子”升起一点斗志。

  “要是遇到猴子,也没办法,是命。”又琪认认真真地学着泰正的调调。

  “要是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就在雪堆上睡一觉了,也没办法,是命。”

  “要是……”

  “停停停!”清心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团队的不正之风,“你们的主旨大意都没抓好啊,我讲的是认命的意思吗?”

  泰正点头。众人也坚定地点头。

  清心看了一下手表,离天黑还有两个小时。她深呼吸一口气,快速地说:“那我就把这个故事讲完,免得你们之后回去,‘考不上研是命’啦,‘找不到工作’也是命啦……”

  “得得,都不是命里带来的,都是自己作(zuo,一声)的。”泰正一番话,让众人脸上的冰冻般的严肃缓和了些,“现在就请你讲讲那电动车作成什么样了吧?”

  “那天晚上,我爸很晚才回来……”

  “是不是和谁打了一架?”泰正认真地皱起眉头。

  “不是。但他带回了电动车,还有那个大铁箱子。”

  “失而复得,果然是命啊。”泰正叹息着摇头。又琪戳了一下他的肩膀:“怎么找回来的呢?”

  “就停在我家楼下。”

  “果然是内贼!”三科握紧了拳头。

  “是内贼,不过不是我们巷子里的,”清心耐心地解释,“我爸去问邻居们,也没人看到有人来还车。他就回来,要我仔仔细细把那两个骗子再讲一讲,然后就猜到,是许斧头。”

  “听到没?许斧头?”三科拍拍泰正的肩。这一路上,就因为泰正姓“许”,已经被众人默认为“许斧头”的代言人,承受着来自众人的各种愤怒和“攻击”。泰正也不在意,轻描淡写地接一句:“你爸怎么就知道那是许斧头?不会是那人拿了一把斧头吧?”

  “真聪明,差不多。我不是说,那修车匠是在斧头上磨钉子的吗?”清心对着泰正竖了竖大拇指,“再加上……那箱子的锁被砸开了,还多了一把斧头。”

  “还斧头干吗?”三科补充道,“他们那行,不是刀枪如兄弟?”

  “那斧头是带血的。”清心的脸阴沉下去。

  众人都觉浑身鸡皮疙瘩竖了起来,三科也跳起脚来:“靠!你这是讲鬼故事呐!”

  “什么鬼故事,”清心嫌弃地看他一眼,“我爸说,照规矩,那许斧头要么自断了手指,要么自断了手掌……他打开箱子就该知道骗错人了。”

  “忘恩负义!是该剁手!”三科操起手掌,对准泰正的手腕处就是一下狠的。泰正装出痛苦的样子“嗷呜”了两声。

  “故事结束了?”又琪听得意犹未尽,“我还以为许斧头会回来,负荆请罪、重归于好什么的。”

  “丢掉的东西,要再捡回来,就要付出比从前大很多倍的代价。”清心吹口腾腾热气,搓搓手,跺跺脚。

  “不如认命,是吧?”泰正酸溜溜地顶她一句。

  “我再声明一次啊,我可没教你们认命,不许赖我。”清心有一种把自己带进沟里,怎么都拽不回来的感觉。“好啦,快冻僵啦,赶紧走。”

  雾凇从两边树上簌簌抖落,像一场飘飞的细雨。因积雪变窄了的路还是一脚一印,一步一滑。等到了必须双手抓住栏杆的陡坡,登山杖自觉成了阻碍,也一根根地咬住手松的间隙,迫不及待地穿过栏杆,在山坡上自由自在地“嗖嗖”下滑。

  清心沉默地紧跟在三科的后面。从她为故事结局以来,大家的话就少了许多。是不是那个有点血腥的情节影响了大家的心情?还是关于命运的思考堵住了大家的嘴巴?说起来,自己干吗要讲这些呢,这些藏在心里已经好久好久的故事?清心也忍不住在心里抱怨起三科来。真心话就真心话吧,非要以“事情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开头,看看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啊?

  “啊!”果然分不得心,清心一个不注意,脚下的雪钉没扎进雪里,刮着地面上的雪渣往下划出老远,一直伸到了泰正的头前。清心感觉自己的大腿被泰正伸手托住,登时红了脸。

  “小心!”众人的心都被清心的这一声提到天上去,又琪手里一松,登山杖也依葫芦画瓢地开溜了。

  “我说一路上登山杖怎么那么少,原来都是掉下山去了。” 三科已经手脚并用,两三下爬到了陡坡的顶上,有时间回过头来打打趣了。

  “难道谁还去捡回来?”又琪站在队伍的后列,喘口气,又笑着学清心说话,“丢掉的东西,要再捡回来,就要付出比从前大很多倍的代价。”

  “如果一定要捡回来呢?”泰正笑眯眯地看清心。

  清心刚站稳,攥紧了栏杆,往山下一望,那白茫茫的,仿佛在空中打旋儿的一片硕大的雪花。她立即有些头晕,收回了视线:“那你就去死吧。”

  清心微微侧过脸,坡顶的平台就在自己耳边。她低头瞅瞅右边的结满冰凌的铁栏,和手上同样结满冰凌的手套,然后果断地把左手碍事的登山杖扔了上去,把手套也朝右边的平台甩过去。她学着三科的样子,踩着三科的脚印,双手抓着栏杆把身子往上送,也“嗖嗖”地窜到了平台上。

  清心在平台上转过身,喜滋滋地想要炫耀一番,却被泰正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正攀上高高的铁栏杆,要翻到山里的竹林去。走在泰正后边的几个人长大双眼,嘴巴都紫了。

  “你干什么啊?!”清心朝平台下看,穿着深灰色毛呢外套的泰正就像一只熊。

  “你在干什么?!”灰熊仰起脸,把一只手套朝清心的脸砸过来,“手套丢了你知不知道?!”

  手套?清心接过他掷上的那只,再往平台上一看,果然有一只手套躺在另一边,孤零零地。但此时此刻,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泰正的身上。她紧张地看着泰正从竹林里踏出来,左手攀上栏杆,接着是右手;左腿,接着是右腿。

  慢慢来,慢慢来。清心连眼睛也不敢眨一眨。泰正的左脚首先接触陡坡,站稳了;他开始慢慢把右脚也放上去。

  就在清心快要松一口气的时候,泰正突然整个地朝坡下滑去。清心蹲下来,双手紧紧捂住嘴巴。她以为自己会叫出来,可是她却紧张得什么都叫不出来。

  幸好,泰正的手上很稳,就算双脚都悬空了,他的双手还是帮助他停了下来。他就这样一点一点挪到了平台上方。

  清心上去就给了他狠狠的一拳:“你干什么啊!”还没说完,她自己的喉头先哽住。

  “打得好!一双手套而已,你万一掉下去怎么办?”三科也板起了脸。

  隔着眼前的热雾,清心隐隐察觉泰正的眼睛正看向自己。搞什么啊?我又不是真的叫你去死!你知不知道这双手套我本来打算回家就丢了、买一双新的?你以为丢掉的感情这么容易回来?你过家家啊!

  一双通红的眼睛足够把所有话说完。清心低下了头。三科站在几米开外,很是识趣地保持沉默。又琪和另外两个人也慢慢攀上来。6个人回头看看爬过的陡坡,心有余悸。

  “怎么,还玩吗?真心话?”三科首先发言。

  清心摆摆手。

  “这里没有凉亭呀。”又琪勉强笑了笑。

  “三科就是想听故事而已,这还不简单?”泰正豪爽地说,“就借着清心的故事接龙吧!”

  清心瞪了他一眼。泰正依旧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说:“比如,那把斧头并没有砍断许斧头自己的手指、手掌……”

  众人的脸色又开始变白了。

  “而是宰了一只过年的鸡。”泰正自个儿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你胡说!江湖中人——”同样是屠戮,当刀对准了畜生而不是人本身的时候,似乎一下子变得滑稽起来。清心联想到许斧头满屋子追着鸡跑的场景,忍不住破涕为笑。

  “那许斧头也太胆小了吧!当年怎么做的大哥?”又琪反问。

  “谁说大哥的胆就大?不然当年也不会让未成年的小弟顶罪了。”三科的解释如此有力,推得众人连连点头。

  “那他怎么敢杀人?”又琪不依不饶。

  “说不定也是误打误撞的呢,”三科拿手肘撞撞泰正的胸膛,“混了那么多年还在骗小妹妹,许斧头杀鸡都手抖吧?”

  泰正笑得眼睛都没了。

  “好啦好啦,别再关心斧头了,”清心伸出手表,“关心下要走的路吧!还有5公里,天马上就要黑了!”

  众人慌乱起来。绑鞋带的绑鞋带,扣帽子的扣帽子。清心再次把手套套上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一阵坚硬的寒冷。

  山风刮得越来越入骨,压在枝头的白雪也变得灰头土脸。清心们的故事,倒像是在给雪山催眠似的,日光一点一点从山头退下去,有如他们抵达住宿地点的希望。

  “我们一路讲故事浪费了多少时间?”

  “是谁说要讲故事的?”

  “谁说要讲故事了?我们玩的是真心话。”

  “一开始就不应该玩真心话。”

  6个人还在缓慢地往上爬,有一句没一句的。

  暮色渐渐地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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