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赏家

  就在前几天,我从朋友圈中的动态中得知我的一位足有七八年交情的故友肖繁从美国回来了,一如既往刺骨的寒流并没有在她刚下飞机场后照片的脸上显现出那么点儿感受到寒冷后的僵硬表情,相反倒是表现得很热情。终于从遥远的美国回到了土生土长的家,她照片上的大白牙都快要溢出屏幕了。

  不久之后,我便联系上了她,打算在这样无聊的寒假生活中打发打发时间,叙叙旧。见到她的时候,内心激动的情绪不言而喻,而与此同时惊讶的感觉也是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同时到来。不得不说,她变化真的大。我记得半年前最后和她视频聊天的那几次,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憔悴的脸庞上贴着重重的黑眼圈,干巴巴的嘴唇上还有刚破皮出血丝留下后的痕迹。那时她说话也是没精打采,病入膏肓的老奶奶的发音记忆犹深。而这回,如同打满了血的能量条,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等到她落座时,我的目光仍旧在她身上不断移动。

  在寒暄性的聊了会儿天后,她像是知道我感觉出了什么,微笑着开口,说道:“嘿,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我点点头,道:“你当时的样子在现在的你身上可找不到任何痕迹了。现在你可比那会儿讨人喜欢多了。”

  她并不是一个话很多的人,可是在这弥漫着香浓面包味儿充溢着温暖的咖啡店里,跟我有一句没一句搭着的时候,她的话像不断喷发的喷泉一样越来越多了。

  她兴致满满地开始说:“前几个月的确是这样的。你知道,孤零零的在那生存,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还要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本来就够麻烦了。说说我在那时学会的技能吧!比如下厨,学会沟通,认清路线。先说说做饭吧!土豆炖牛肉,鲜虾玉米饼,培根番茄酱菜煎饼……不过到后来就没这么丰盛了,知道吗?在那边掌握技能是一回事,能不能用得上又是一回事儿。在那生存了小半年后,我就发现我的经济危机到来了。之前还能做做小菜犒劳犒劳自己,后来就只有天天吃土豆和绿菜叶子的待遇。那段时间,我整个人上秤都发现自己掉了将近十斤肉。至于为什么会这样。”

  肖繁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这是因为爸妈给我的钱我都拿去开画店用了。你知道,我是学油画的,并且自诩我的画还有那么几分出彩,教美术的教授每次在评讲作业时都会将我的作业特地拿出来夸奖一番。并且,在我周围生活的大多数人都有那么七八分艺术细胞。在我的同学之中,他们有敢于创业的冲劲和与同类人竞争的自我变现欲,这难免让我心痒。所以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我住的房子附近租了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店面。租金几乎要用掉我每个月生活费的三分之二。我迅速浏览了一些书籍,关于怎样开店,怎样营销,还有怎样获取关注的方法,知晓了差不多后,我就开始着手准备了。画店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准备的,包括富有中国风气息的装潢、漂亮精致的画框、还有一些穿梭在画框之间的檀香气味。最关键的莫属我画的那些油画了——它们被小心地嵌在每块画框里面,每一个都是我的心血,可以让我能够沾沾自喜好长一段时间的艺术品。做完这些后,我的画店很快就开张了,我还给我的画店起了个以我命名的名字——繁画。我怀揣着自己的画被人欣赏地相中并买下来这样的美好心情,坐在我柜台的那把木椅子上,等待着来看画的人。刚开始,店中来了一对夫妇,他们上楼梯时脚步的咚咚声正好对应着我当时的心跳。他们上来之后,先将整个房间先观摩了一遍,接着按顺时针地方向走着开始观看我的画。他们只在第一幅画的地方停留的时间较长,接下来就像走马观花,哒哒哒的声音一响,他们已经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我当时有些不明所以,无法揣测当时看画人的真实心情,只是觉得他们或许是走了一天的步子逛累了,来这里只当休息一下自己的大脑。接下来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批人,但是让我有些气馁的是,他们和最初来的那一对夫妇一样,不,比他们还差劲,只是走马观花望了一遍,接着便离开了。我有些不甘心,在一位白头发的老者上来的时候,我便跟在他的身后,挺直背抬高自己的声音来介绍这些油画,我将我引以为傲的金色麦田拿出来单说。”

  “‘这幅画叫作金色麦田,我以黄色的暖调为主,渲染明亮……’”

  “‘有些稚嫩啊。’我还未说完,这位老者,盯着我的画,做出了如下回答。”

  “‘线条和色调都运用的有些欠缺,金色的麦田色调太过饱和,蓝天的颜色又显得浅淡。’”他转头看着我说,“正在上学吗?”

  “我的脸上冒出冷汗,有些虚地回答:‘是的。’”

  “‘你还年轻,老师教的东西有时并不全面,还是要用心去观察的,另外,沟通交流也很重要。’他眯着眼笑,让我心生羞愧,脸上滚烫无比。讲到这里,小步,你应该明白了些什么吧?我引以为傲的作品,在那些鉴赏家,又或许不是,在他们眼里简直不值一提,没有什么让我比这个更加难过的了,我的东西根本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他们那些听起来风轻云淡的话,却像一把把利剑插进我的心脏。”

  “我那天晚上彻夜难眠。起初我还是不服输,于是开始在街上发传单,甚至画也不装在精致的画框之中了,而是直接靠在楼下的墙壁上,直击那些游客的身影,使他们不得不驻足。我就这么可怜巴巴地坐在我的画旁边,像一只等待人过来认领的小狗。而最让我崩溃的是在那一天,我照常将我的画放在楼下,我只是回家取我画具的那一会儿功夫,天上竟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等到我狼狈地跑向我的店面楼下时,只看见我那失魂落魄的金色麦田已经倒在了地上,那昔日的金色光辉已经随污浊的水一起流进了下水道里。我靠在床壁抱着我的画狠狠哭了一宿。”

  “第二天,我就准备与户主商量,关闭了画店,可是更让人打不起精神来的是户主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去西伯利亚旅游去了,电话都打不通。我只能等着户主回来,然而在这期间我还要面对这些已经没有价值的东西。在经历了这一番挫折之后,我更无心画画。我的钱包变得松松垮垮,在里面根本找不出来之前的富裕和充足,挫败感袭来后同时给我带来的还有对未知的恐惧。”

  “然而事情却在一周后突然出现了转机。在这个时候,我要给你讲一段发生在我身上的奇遇。”她说,“在我收拾画店的工具准备离开的那一天,有一个男士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画店里。他来得静悄悄地,我根本就没有听见他上楼的声音,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这幅画真美!’他缓慢地摘下了眼睛,让我看清了他的面貌。”

  “该怎么形容呢?说他是一位已步入老年的男人,但是那走路时矫健的步伐和挺直的脊背和胸膛,打破了我对之前老年人体弱病态这样狭隘的见解。尽管他的头发已布满白霜,脸上的沟壑形成一条条浅淡交错的线条,他的声音却很洪亮有力,并且当他的眼神注视着墙壁上的画时,给人的感觉十分动人。”

  “我看着他注视着我那张——我并没有十分留意的画。说起来,那还是在我游学期间出去写生时画的,画的名字叫做《绿色田野与红玫瑰》。”

  “我走了过去,用我并不好听的沙哑的嗓子尽量正常地和他说话,可是当时我连凑过去跟他介绍我这句话的心情都没有,我只敷衍地说:‘这是一张将绿色与红色铺开后形成鲜明对比的一张画,画这张画时并没有太留意写实。只使用了相当多的红颜料与绿颜料。’”

  “他转过头来看我,慈祥地笑着:‘这幅画是你画的?’”

  “我点点头。”

  “他喜出望外,并且用一种钦佩与赞赏的眼神看着我,说:‘小姑娘,你很厉害啊,我看过很多很多风景画,可是我唯独对这张非常喜欢,这大概是我从没见过将红色与绿色用的如此漂亮的年轻画家吧!’”

  “随后,他又用不浅显的语言讲了很多关于油画的见解,我渐渐地跟他深聊起来,并且越聊,我的心情也越明亮起来,到最后,几乎变得是我在说,他在听。我想我这段时间真的是憋闷太久了,这间画室将我的心封闭了起来,那些色彩鲜艳的画长久没被阳光普照着,就快要被一层厚厚的灰覆盖得透彻。而现在,一束光突然照耀了进来,那些灰随风飘走了,画布之下的油画突然明亮起来了,我心里的画室被大量的红色与绿色填满,到处都填充和飞洒绚丽的颜料。心里的声音也从寂静变得嘈杂,我甚至能听见歌声。这真是一个美好的下午,我结识了一个有耐心又博学的鉴赏家。”

  “我们整整交谈了一下午,在黄昏时刻,他站了起来,戴上了眼镜,温柔地笑着对我说:‘孩子,跟你聊天非常愉快,我希望之后还能看到你的更多作品。’”他站了起来,看着最初他看见的那副《绿色田野与红玫瑰》,接着说,‘若可以的话,这幅画能卖给我吗?’”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也许刚刚深陷被赞誉后心迷神乱的我会直接索性送给他。可是生活的负担又一锤打进我的身体。我张开的嘴无所适从,当下就陷入极其尴尬的境地。”

  “经过衡量,我最后还是说:‘可以的。’”

  “他立马开心地笑了,说:‘孩子,你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户,谢谢你。’同时,他告诉了我他的邮箱地址和联系方式,很热情地和我握了握手。”

  “通过他的联系方式,我知道了他叫埃德文·霍华德。随后,他将两百美元的钞票放进了我的手里,接着便带着那幅画离开了。”

  “你知道吗?我握着那两张钞票,握得手心都出汗了!”她欣喜若狂地继续说,“这是我开画店以来,得到的第一笔收入,还是这么丰厚的收入,我高兴得那一晚都在床上乱蹦,最后筋疲力尽,倒在床上后,开始回想这段开画店的时期。”她摇摇头叹着气,“太不明智了,简直太愚蠢了!我把一切事情都想的太简单了!事实上,经营一个事业,根本就不存在天上掉馅饼这样的事儿!当我还在为我这快要断了气的画店伤春悲秋时,我的同学们早都已经开始准备各自的作品和毕业设计了。于是我狠下了心,将这画店彻底关闭,一心一意开始追赶我那段时间落下的课业,同时联系到了那位霍华德先生,先感谢了他对我的‘救命之恩’,又向他说明了来意,告诉他这段时间我的画店由于学业已经关闭,如果他有买画方面的需求,我愿意延期一段时间,亲自送上他的家。他给我的回复是很乐意收到我的画,若是由于学业也不必操之过急。”

  “他的话语给了我很大的鼓舞,使我在我的学业上没有了之前不断否定自己的行为,当然也不会像最初那样的趾高气扬,自以为是。我开始修正我的画,并且和我的周围人和教授不断交流,倾听他们的意见。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从前完全不会对我的老师和同学进行交流或切磋,而是一心求荣。就算那时开店了,我还是因为我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并没有告诉他们,而是在独自悄摸地‘奋斗’着,这样还有人会看我的画才怪!现在再回头看看我的那些画,简直就是一堆垃圾!”

  “在最后那几个月的冲刺当中,我一边增进自己的画功,一边和那位霍华德先生时不时联系,说一些关于画画的灵感。他很乐于聆听我,然而回答我的话却从多到少。”

  “我起初并没有多留意,因为那时我到达了我‘事业的巅峰期’,自从专注于画画之后,我的心态变好了很多,与此同时的还有手感和灵感。很幸运的是,我的油画被认可参加校画展了,我们学校及学校周围艺术氛围浓厚,到时有不少专业人士过来参观,而我的绘画被收入画展,已经表示了对我的一个极大的认可。我欣喜若狂,当晚便通过邮箱同霍华德先生联系,可惜直到画展当天,他也没有回复我的消息。直到画展举行完撤消后,他的消息才过来,原来是他临时有事,因此无法参加。’”

  “我当时觉得很可惜,因为被展出的那几幅画中,有一幅是我固执地甚至忽略老师的意见也要将它作为其中之一展示的,它与那幅《绿色田野与红玫瑰》的画一样色彩对比强烈,明亮而饱和。充满着苍翠明亮的绿与奇异的红。”

  “于是,在一个难得的休息天中,我抱着我那幅获奖的画,租了车驾驶到了霍华德先生给我的地址。我说过,如果有时间,我会亲自送他一幅画。”

  “汽车行驶到了一个风景宜人的小镇,该镇均坐落着一座座矮平房,它们鳞次栉比地在宽阔的大街两边一字排开,很有田园风格的既视感。直到汽车停在了一片区域,我开了门下来,眼前是一处将近两百平米的院落,院落之中有座小二楼,装修古朴。我再三确认纸上的地址,接着敲了敲门。

  “不久之后,便有人过来开门了。只不过,开门的是位打扮朴素但气质很好的女人,她疑惑地看着我说:‘孩子,你找谁?’”

  “‘请问埃德文·霍华德先生住在这里吗?’”

  “女人听到这里时,眼睛微微睁大了,她盯着我思索良久,然后说:‘不 ,他早就不住这儿了,大约好几年前了……你有他的消息?’”

  “我无法置信,再次解释:‘不过,他三个月前还来我的画店买过一张画,并且给的是这里的地址,不应该会是这样的。’”

  “‘那你形容一下他长什么样子?’那个女人看着我说。”

  “一头白发,但是精神状态很好……”

  “‘噢,天哪。’女人突然扶额笑了,她又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霍华德搞得鬼,我差点以为儿子回来了。’”

  “我简直一头雾水,等当我怔愣原地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看到我手里抱着的画,眼神在上面呆了很久。接着她看向我,语气都变得柔和了许多,她说:‘我大概明白了,你进来吧,解释这些很长,我们先在院子中坐一坐,接着你再和我去见他吧。’”

  “她砌了杯茶给我,接着说:‘首先,我代表我的丈夫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既然你已经找到这里来,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向你说的。’她抿了抿嘴唇,说,‘我的丈夫其实叫霍华德·史密斯。他在鉴赏你的油画这件事情上有欺瞒你一些事情。有一天雨夜,他在马路对面看见你抱着画在哭,颜料留了一地。于是,他在之后想去看看你究竟发生了什么,接着去帮助你。’

  “我的心脏在那时突然咚咚咚地跳了起来,脑子被搅得一团糟。”

  “‘我们两个人其实都是农民出身。在艺术这方面实在算一知半解,涉足不深,更没有去当个艺术鉴赏家的程度。不过,我们有个儿子,也就是埃德文·霍华德。从小对艺术方面特别感冒,但是我丈夫想让他去当兵,但埃德文这小子,却十分坚定自己的想法。但是在这里,他始终无法施展出他的才华,一方面,我们并没有这方面的人脉。第二……我的丈夫,霍华德,患有先天性视觉障碍症。患这个病的,对红和绿天生看得同别人不一样。只有看到具有强烈对比的色彩才能辨别清楚。这样一个无法对自己的艺术作品做出真实评价的父亲,大概对埃德文来说是很痛苦的吧,不久之后,他便离家出走了。这个臭小子,一个电话也没打过。’”

  “‘后来,霍华德有去佩戴色弱患者专门佩戴的眼镜,才对色彩的矫正算是好了一些,可是他始终放不下这件事情,他始终认为,是他自己,造成了儿子的离去。直到他看见了你的那幅画——繁小姐,他从没看过这样色彩鲜明而充实的画,即使在这之前,他也会质疑自己的眼睛,可是他看见你的那幅,那幅《绿色田野与红玫瑰》时,却感受到了具有极度冲击性的颜色带给他的热情。霍华德对红色与绿色总是看的浅显而黯淡,但是在你的画作上,却给了他非同凡响的冲击,谢谢你,繁小姐,那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对自己儿子的离去,终于少了些许愧疚。你的画就像是富有色彩和感情的安慰剂,给他打上了深深一针。’”

  “我当时心里五味杂陈,突然想起来在见霍华德先生最后一面的时候,他对我说的一句话——‘你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户’。我想,那句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为他打开了一扇心灵与视觉的窗户。可是,谁又何尝不是呢?小步,霍华德先生也帮助了我,让我在这条稍显崎岖的路上没有走入歧途,而是选择继续为生活添姿加彩。我从没想过,自己不曾留意的行为,会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快乐,我谢谢他还来不及呢!”

  她交叉着手将下巴搁在上面,继续说:“不过,小步,若生活没有一丝半点儿这样善意的谎言,也许会无聊很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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