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20多年了,而我在这20多年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怀着对父亲的愧疚而活着。想为他写点什么的心意存在了好久。但越是这样的苦想反而越难下笔。仿佛这世上的一切文字都不足以表达我对父亲的缅怀。
首先在这个题目上,自古以来著文缅怀父亲的人太多,而这些人中若非是自己成名富贵了,便是其父亲本身就是一个了不得的达官名士。所以他们写出来的文章并非凭借文字的价值出类拔萃。而是凭借了他们已有的名气流传后世。但我本人既没成为名冠一方的社会名流,父亲也原本是平平淡淡的普通农民。似乎很有辱这个很传奇的文章题目。
再就是名流的父亲们,若非杜撰了什么伟大的思想,高尚的品格,便是做了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但我的父亲一生都没有做出什么大业绩,也没有让我们大富大贵。
最后一点,名流们所以纪念他们的父亲,千篇一律的都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伟大的教诲从而把它发扬光大,铺垫了自己伟大的人生道路。但我的父亲,在他短短的一生中唯一给我们的教诲就是极为普通的一句:好好做人!并没有任何值得纪念的部分!
所以对于平淡的我和我的父亲,借用这么一个伟大的题目,似乎颇有些妄自尊大的嫌疑。但我仍旧希望写一写,希望对父亲表达一下内心里那些永远再也无法说出来的话语。
对于父亲的前半生,我是无从发言的。因为一个农民肯定不会为自己留下什么自传札记,更没有人为他著书立传。所以,仅从母亲的一些只言片语中了解,父亲少时曾经读书读到初中毕业,毕业后进入一工厂做工。但因为爷爷在日本鬼子的时候被伪军抓了丁,被迫当了三个月的伪军。闹了个家庭成分不好,被从工厂中刷了下来。然后一气之下举家来了东北,加入了建设东北的大军。过了几年,母亲经由亲戚介绍也来到了东北和父亲成了家。
很快在那个贫苦的时代,我出生了。经过了一个没有记忆的婴儿期。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就是眼看着房子里四壁空空,什么都没有。里屋到外屋有框没门,挂着一条花布帘子。但当我说出来时,母亲总以为我说谎。因为这份记忆存在的时间我还未满一岁,是不可能有记忆的年纪。第二份记忆就是家里唯一的一个茶缸子。在我一岁半的时候,二弟出生了。断了奶的我唯一的口粮就是母亲每天用羹匙舀一匙大米放在茶缸里煮的一缸粥。当我拥有领着弟弟玩的记忆的时候,对于父母的记忆才开始渐渐鲜明起来。
母亲常说,父亲做了一辈子好人,自己没捞半点好!所以在童年的回忆中寻找。无时无刻不是很多人来找父亲帮忙的记忆。无论来人是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孩子。一句“二哥”或“二叔”(父亲排行第二),然后叙说某某事。父亲总是随手拿起他的灰蓝色的八角帽戴在头上,跟着来人就走了。家里总会留下母亲的几句埋怨,听得太多了,这记忆想忘都忘不掉。我最清晰的记得有一年年三十,一位从山东来的盲流大叔因为家里没有一粒米,带着他的两个孩子含着泪求到家里。而家里也穷到过了年就没有粮的地步。那时父亲在生产队里当个代队长兼会计。冒着犯错误的风险从队里拿了五斤玉米给了他。后来这个人发达了,据说正眼都不瞧父亲一眼。这尤成了母亲口诛父亲的主要论证。
好在这样的苦日子并没有坚持多久,生活一天天好起来,家里又添了一个妹妹,慢慢的长大。那时候生产队已经包产到户。父亲除了种好家里的责任田,平时便可以拉拢一帮人盖房子做零工,每年很有些富余的收入。家里添置了一台红旗牌收音机。这成了我童年唯一的爱好,每天抱着收音机听评书,我所以爱好文学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那段时间的记忆父亲总是忙忙碌碌的,几乎没有时间关照孩子们。能和父亲单独在一起的记忆似乎只有一次,父亲背着生重病白我去卫生所打针。打完针花了两角五分钱给我买了一碗水饺,而且由于病后虚弱,仅仅吃了两个,拿回来分给了弟弟妹妹吃了。
很快我上学了,那时候没有什么学前班,一上学就是一年级,因为不适应校园的生活。不知道来干什么!老师教的东西也不学,布置作业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害得父亲被叫去了一回,然后一位姓马的老师同父亲预谋第二天放学单独把我留下来。当时真的急哭了,像头一次一样撒谎说自己家离得很远,但这一次没有效,因为老师知道了,而且已经约好父亲来接。只那一次我才认真学习,大概仅仅用了三四十分钟,老师教的所有的东西都学会了,然后老师非常高兴的夸我“不是很聪明嘛?”放我出来跟着父亲回了家,之后的整个小学时代。我也再也没有因为学习被请过家长。成绩一直是班中一二名!那些年里父亲一直平淡的做工,赚钱,养家。没有任何的特别。也许父亲的爱就是这样,从来不善于表达,但从来也不曾离开……
我们那一届学生很倒霉,初二的时候开始了从素质教育到应试教育的教改。因为对教材的不适应这一届的学生整体成绩出现了断崖式的下滑。从未受如此人生之创的我因为某种迷茫变得开始叛逆起来!而且不仅仅是我一个人,那一届的很多同学都是如此,几乎一半以上陆续辍学,(当时九年义务教育要求并没有那么严格,谁不愿意上了可以自行退学!)剩下的人也意气低迷。偏偏又遇上一个流氓一样的班主任,不着重抓学习,反而带着学生使劲的玩儿。这一时期因为成绩的不理想父亲母亲都费了很多心。即使是复读一年,也没改变没考上中专的命运。(那时的中专包工作分配,是中学生的首选但特别的难考。450分的成绩可以上好高中。但是中专成绩普遍在550分以上,而我仅考了498分)
即使如此不堪的中学时代,叛逆的我同父母的关系如此的不睦。记忆中仍留有对父亲的一丝感动。那是一次流氓班主任主持所有的同学出游,每人集资五元,母亲坚决不给!我也就没脸去,而班中仅仅我一个人不参加。父亲知道了,偷偷给我了五元钱。让我去了!大概上过学的他很知道集体活动的重要性。不愿意让我在同学面前丢脸。而选择了支持我。虽然这活动本身就是错的!我也是头一次感觉到了父亲对小小的我的尊重。
不久后我就永远离开了学校。再也没有机会踏入学园的大门!在社会上混迹的两三年里,有感前途渺茫到无语的地步。父亲这时候就开始生病了,而我还是什么事都不懂的鬼混。甚至瞧不起打零工的工作,不肯随疾病缠身的父亲一起出去打工,反而呆在家里白吃白喝!
转过二年,父亲已经病到不能外出打工了,只好在附近的石头厂里自作些石碑出售,我还是不懂事不愿意,但被迫着一起去帮着他做活,那一年我已经18岁。那年冬天父亲彻底病倒了,只能在家养病。全家的生活几无了着落。似乎那时开始我才愁了起来,第二年才开始在一家石头场里认真的干活。石头场的主人特别黑,挣到的钱很少,干了大半年赚了不到2000元。后来老板又出了事,我失业了。那时除了我一个人正经工作,二弟跟着别人去养蜂,妹妹和小弟还在上学,父亲病在家里,真的很需要钱。
那一年的秋天,亲戚开办浴池,父亲拖着病体和我们一起在亲戚家打工。父子三人入冬前干了两三个月才赚得几个过年钱。这一时期才眼见着父亲越来越虚弱,干不了重活。隔年,我兄弟二人在亲戚家的游戏厅中打工。父亲养了大半年的病,身体稍好一点,拖着病体也在游戏厅中打工。
记得那一年,苍老的爷爷来看望他生病的二儿子,住了一段时间要回去了。父亲想给他的老父亲几个钱。但手中没有又不敢问母亲要(因为母亲一直和公婆关系不好。怕惹气)私下里让我先替他垫给爷爷,他慢慢还我。于是我从私攒的零花钱中拿出了300元给了爷爷,告诉父亲不用还。但是过了几天,父亲竟然私攒下二十元钱非要还给我。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凝望起父亲浑浊的眼睛,心头好像堵住了什么。一直说不要还,他却固执的非要给我,我只好收下。这笔钱到底还了多少我已经不记得了,也根本不忍心去记得!因为父亲很快又病倒了。不能再去工作。
父亲的最后一年,几乎挣扎着力排众议用攒了半辈子的存款加上几年间父子三人赚来的全部家当在远房亲戚的手中兑下了一个游戏厅。我们家算是有了自己的产业,开始赚了一点钱。也许父亲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一辈子从来没沾过生意的人,才如此的坚持着让家人走上生意之路,为一家老小铺了一条活路。这年冬天,他便病到不能起身,。最后便了血,送到医院18天后便去世了。
父亲如此平淡的走过了他的一生,留下了一滴眼泪。在父亲去世之前,我一直固执的认为生病和死亡是两回事,生病仅仅是人生中的一种经历,只要治疗终究会好。而死亡是人生的结束,只有到了真正该死的时候才会死亡,从来没有想过生病可能导致死亡!所以一直忽视父亲的病,一直的忽视!即使父亲病到了那种程度,有没有想过早点把他送进专科医院治疗。而在父亲那面,即使他知道有专科的医院,也顾及自己没有那个钱不肯进去治疗。拖了四五年的病体,仅仅靠自己找来的药方自疗。直到最终离开了我们。
那一夜,我哭了很久。为父亲的早亡而哭(年仅四十九岁)为自己的粗心而哭,为此生再也无法说出的一句“对不起”而哭。
父亲离开之后,我变得特别暴躁,虽然自己告诫自己要认真地活下去,但是总是因为一点点小事就会发起火来,甚至顶撞了母亲,打了妹妹。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深夜无法入睡,心口隐隐作痛。而这分痛一直持续了20多年!
父亲最后的遗言是让我们照顾好母亲,而失去父亲的遗恨也让我再也不敢忽视母亲。无论人生如何际变我也不敢离开母亲。我想在我的一生中再也无法承受一次这样的遗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