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蝈蝈是从北京快递过来的,来的时候小匣子里放着白菜帮子和胡萝卜片儿,用保暖的锡纸包着。它们不知道经历了如何的颠簸,应该是颠傻了吧,反正不叫了。一声都不叫了。
我见到它们时,已经分别转入竹子编的小笼子里,里面有一个指头肚大的小瓷器碗和几点白菜叶子。依旧那样傻傻地呆在笼子里,偶尔动一下,也是蠕动,不像飞行昆虫那样灵活而有生机,倒像一个笨拙的软体动物。
张老师说:“这是北京一个朋友给大老远邮来的,快递不知道走了几天。”
我觉得它们活不了几天,就坦荡地说:“您就当标本看它们算了。”
张老师似乎没听见,又说:“晚上我要把它们安顿到我卧室里,这样,它们就能感觉到有人陪着,心里不慌,应该能好起来。”
我不信。昆虫如何懂得人的关爱?
年前二十九那天,冠状病毒在人们心里,还没可怕到不能相互走动。张老师电话里说家里有了好玩的东西了,快下来看。我二话不说,一搁电话就到了张老师家。一进家门,她欣喜地说:“你看看什么稀罕物儿?”我与这两小东西见面了,它们就那样傻傻地呆在笼子里。张老师索性把它们捉出来,放在桌子上,当给了它们自由空间之后,它们还那样呆呆地原地蹲着。它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也不眨吧一下,怪不得人们说蚂蚱的眼睛干大不亮。这蝈蝈也一样,触须偶尔动一下,权当是它生命没有彻底静止。
张老师很兴奋,微笑着,抿着嘴,歪着头看着笼子里的蝈蝈,说:“过几天它们缓过劲儿来,我就把它们放在阳台的那堆花丛中,这样它们就像生活在大自然了。”
“嗯,但愿如您想的那样,万能的主啊,我给祈祷着。”我边调侃,边做着祈祷的动作。但是,张老师却是那样认真,她相信生命力的顽强。
我也希望这两个小东西能好好活着。张老师那么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它们,心心念念地期待着它们能在新环境下成长。这个美丽而善良的女人,什么样的花花草草,即使枯萎到了只剩下游丝般的一点点气息,在她手里也能起死回生地,欢快地,健康地活下去。要是这两个小东西也像那快要死的花草,我想它们也许也能保住小命活下去。
之后就是过年了。
之后也是冠状病毒蔓延期,人们基本都守候在自己家里,大过年谁都不敢出去,串门走亲戚都省略了。我就在娘家呆着,把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读完了,开始看余秋雨的《门孔》。在《门孔》里看到了谢晋一辈子路程的艰难,家庭的艰难,阿四在所有亲人逐个离去后无尽期待着他们回来的艰难。但是艰难都会过去。
我每天不出门,最多从门孔里往外瞅瞅那一米多远的地方,之后对面的白墙把我的目光又撞了回来。
初三上午回家换衣服,张老师发来一段视频,是那对蝈蝈在叫,那声音打破了连日来所有的沉默,清脆悦耳,是大自然的物语。实在忍不住了,问张老师可以下去看看这对家伙儿不?回答很快:可以。之后我又确认自己无任何外出,只是在娘家住着,不与任何外人接触,无任何不舒服,无任何发热现象。
来到张老师家,那对家伙欢快地叫着。阳光暖烘烘地照在屋子里,阳台上那些植物能开花的尽相开放,所有植物的叶子都如同刷了亮漆,油亮亮的。花在尽情地展示各自的娇美,叶子在各种绿色里舒畅地跳跃,那对蝈蝈在一片花红叶绿中尽兴地叫弄着。也是,它们应该是缓过神来了。
张老师不说话,我俩有时候就没话可说,也用不着说什么,就那样静静地呆在一起,各干各的,偶尔说一句,之后就是哈哈大笑。这笑声有时候挺吓人的,有时候也让人挺羡慕,旁人不知道我俩咋就能那样开怀大笑,就像在江湖。一声笑撕破寂静,之后很快又寂静如初。
我在阳台上看着这对小家伙,它们除了叫,有时候还要跳动几下,那声音也随着跳动,如同琴键上的音符。我寻思着,他们一定以为自己就生活在大自然里了。
它们一定以为自己就是在大自然里,它们也一定以为颠簸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找这片花海,也以为找到了妈妈。这样一次遥远的梦露湿衣履的远足,让它们找到了生命的源头与灵感。这叫声,是用夏夜星空下的千言万语凝结成的诉说。它们一定在诉说着一段忧伤与苦闷,是谁将无尽的苦投给自己,又是谁用美好来拥抱自己。正是因为有了苦难,看到世界上更美好,更温暖的另一面。苦难的背后是言语道不尽的真情流露。
蝈蝈那难以破译的自然之声里让我倾听到了涤荡灵魂的天籁。
我似乎远行在一片田湾山涧,在山风里听着蝈蝈在叫,应该停下来享受这天籁之音,边听边反省。不断快速前行的日子里,在恰当时候必须停下来反省一下,这样更好。
这是个多么特殊的时期,宁静中渗透着万千思绪与忙碌的日子。
我们在这里与蝈蝈之声不期而遇,我们应该是有心的人,是内心清纯的人,因此内心禁不住随着那抑扬顿挫的声音起伏跳跃。别看那音节单调,却激越而清亮,纯粹而高亢。有时,它们以共同的节奏相和,有时它们此起彼伏,有时又像隔山在呼应,有时又像同声的共鸣。
此刻,无论是悲是喜,是忧是乐,都顷刻之间得以化解,整个人融化在这山重水覆的日子里,整个心都化为一缕缕清音。
张老师说这对小家伙在暗夜里叫的更欢。
我开始奇怪这小生物了。那小巧的生命就是为了这单一的叫声来的吗?它们是为守候黎明而生吗?是黑夜给了它们明亮的眼睛,让它们在漫漫长夜里用它们特有的歌声,为不眠的人祛除烦恼,或为独行的人壮了行色。
大自然创造万物的时候,都赋予了它们可爱之处,这小生物的叫声为一切的纷乱情绪开出了寂寞之花。那一刻,这声音在我的心灵河道如山泉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