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七国之中,最得势的,是周国。周国最得势的,自然是宰相大人唐宁。
可是,这人再怎么得势,也不应该仗势欺人,嚣张跋扈对不对?
可是,“树大招风”这四个字,旁人都知道,偏偏唐宁自己不知道。他的横行霸道,蛮横恣意,让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因为忌惮,走的走,断的断。
可是他还是毫无悔意。
周国有最得势的权臣,自然也有最不受待见的皇子。不受待见的皇子叫元夕,母亲是罪臣之女,罪名为“通敌”,按周朝律法,当诛九族。元夕之所以能活下来,全部都是因为唐宁当年力保姜氏。皇帝碍于唐宁在边塞手握的重兵,还有这些年南征北战的威望,才迫于形势,留下了元夕。
后来,朝中的官员说,唐宁为官二十载,一共就干了三件人事,第一件,收复失地,第二件,没忘国丈姜启的知遇之恩,力保遗孤,第三件,他做了挺久的,然后就再也没做过好事。
此刻日上三竿,唐宁跪在皇帝的寝宫外,眉头紧锁,一点也没有恭顺的样子。
“传令下去,他要是想跪,就一直跪在那里,永远都别起来!”殿内的皇帝怒了,这个周国,到底是他萧家的,还是他唐宁的?!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陛下……您消消气,”为首的太监屏退了身后两个早就吓得不知所措的小太监,既而给皇帝递上了今年的新茶,“陛下,现在,还不是该撕破脸的时候,唐宁的功勋不是一天就建成的,要毁掉他,自然也不能一蹴而就,若陛下相信老奴的话,老奴一定竭尽全力,为陛下锄奸。”
“锄奸?他现在就在宫外给朕蹬鼻子上脸!只怕是他还没死,朕就气死了!”皇帝拿起茶盏就准备要砸,可是终究还是在空中顿了顿,按捺了下去。半晌,他用宦官递上的绢帕擦了擦被茶水浸烫的手,眼角藏起一抹别样的狠厉,冷冷道,“你去外面宣旨,随了他的愿。”
“遵旨!”
景阳宫外。
“丞相唐宁接旨,即日起,加封唐宁为辅国公,任太子景仪师,钦此。”
“臣唐宁,叩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唐宁接过圣旨,照例磕头。
倏忽间,唐宁的眼睛,在低下头的时候,瞥见了那个在景阳宫门后面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唐宁也不做声,拜了旨,转身就走,可是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那个身影却消失了,“这么多年了,那孩子,到底是长高了。”唐宁心想道。
冷宫。
“怎么样?我没诓你吧,宰相大人是去景阳宫请旨了吧?!”小环是元夕在在冷宫唯一的伙伴,自打他进冷宫的第一天起,他就看到了他,仿佛小环好像就是长在这里的一样。
“嗯,不过,他并不是为我请旨,也不是要做我的太傅。”元夕看着小环,语气很平淡,一点都没有沮丧的味道。
“啊?怎么这样啊?我原本以为那个丞相大人待你不一样,还以为他今日是要为你请旨,没想到……唉,不说这个了,咱们今天去御膳房偷烧鹅吧!”小环以为元夕是故意掩饰自己的失落,想要想方设法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嗯,今天我不止要去御膳房,我还想试试,能不能出宫。”元夕看着小环,他好像在说胡话,可是他的眼神坚定无比。
“啧!你疯了?!”小环说着赶紧摸摸元夕的额头,以为他发烧受刺激了。
但是元夕告诉他,他是认真的,他不仅要出宫,还要去宰相府。
小环说不可能。
元夕说,别瞒我了,我知道,其实你是唐宁的人。
小环默许,夜深了以后偷偷带元夕走到冷宫最南边的一个极其隐秘的狗洞,原本他想再多瞒元夕几年的,但是,竟然被他提早发现了,所以只好带他去见丞相大人。
……
那是元夕第一次去丞相府,他府里伺候的人全部带着渗人的鬼脸面具,叫人不敢直视,元夕走在小环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前面将要到达的住所。到门口的时候,小环就不能进去了,他对元夕说,去吧,这里我们进不去。
元夕冲小环点点头,然后轻轻推开了门,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的接触到唐宁,他背对着他,出神地看着墙上的一幅画,屋里的灯很亮,好像是知道他要来。
“大人。”元夕看着唐宁的背影,轻轻喊了一声。
“来了?坐吧,时间还算宽裕。”唐宁说着,顺手打开画轴后面的机关,密室之门,应声而开,唐宁现行进去,点燃了里面的灯盏,“进来。”
元夕走进去,发现里面竟然罗列着无数书卷,令他目不暇接。
此后三年,每个夜晚,元夕都会跟着小环钻狗洞偷偷跑去唐宁府中听唐宁授课,不知不觉间,元夕又长高了许多,他的身量要钻那个狗洞,已经很吃力了。
“从明天开始,你便不用来了。”三年期的最后一天,唐宁吩咐完,就唤来小环,“护送殿下回去。”
小环只听到唐宁说,不让元夕晚上来温习功课,还以为是元夕犯了什么错,惹唐宁不高兴,回去的路上,他想安慰元夕几句,可是还未等他开口,元夕却兀自笑了,他道,“小环,不日,我们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吃烧鹅了。”
“是嘛?再也不用偷了吗?你保证?”
“是!我保证!”元夕仰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月光,嘴角扬起肆意的笑。
果不其然,一个月后,来迎他出冷宫的谕旨到了。
奸相唐宁意欲不轨,企图扶植最得势的大皇子萧景仪,此番还未立储,他唐宁倒是捷足先登,唐宁啊唐宁,狼子野心,也不用如此昭彰吧!真是欺人太甚!
皇帝想到这一点就痛恨,他想要杀了唐宁,可是他做不到,此时七国争雄,周国若是少了唐宁,那简直就是自废左膀右臂,他不知道要忍他忍到什么时候,但是,杀心,却越来越按捺不住了。
内阁
“陛下,依照如今的形式看来,您无论决定立谁为储君,唐宁一定会插足其中,如今,臣以为,要对抗那奸臣,便只有‘暗度陈仓’。”曹寅道。
“曹大人的意思是,冷宫那位?”陈继并不同意曹寅的看法,他觉得那是谋逆之罪,罪臣之后,是不应当被器重的。
“难道陈大人以为还有比冷宫那位更合适的人选吗?他唐宁就是块狗皮膏药,无论哪位皇子得势,他都要去做人家太傅,唐家势力不容小觑,那宫中诸位皇子的母家,又岂是等闲之辈,若是放任唐宁不管,当年谋逆之事,陈大人想要重蹈覆辙不成?!”
“够了!”珠帘内,猛地甩出一盏茶杯,铿锵有力地撞碎在地面上,茶水溅了曹寅半身,“退下。”珠帘内的皇帝震怒,当年谋逆之事,是他除了唐宁这个倒刺之外,最不能触及的逆鳞。
不管唐宁要做什么,他决定重新扶植冷宫里的那个孩子,因为,他此时身后无权傍身,无势依仗,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是白纸一张,要想为他树立什么思想,远比那些成年人来的容易。
他拟了诏书,准许元夕出冷宫,派人为他收拾了昔日的昭华宫。
那个孩子出来的时候,他就远远地站在昭华宫的最高处看着他,这些年他一直没敢来,是因为他不敢,他怕听到他暴毙的消息,怕他用幽怨的眼神看着自己,可是,少年走出去的时候,目光虔诚,没有一丝杂质,他似乎发现了站在昭华殿楼阁上的皇帝,朝他微微颔首,行了一个简单的礼。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元夕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昭华宫。
“殿下,你果然神机妙算啊!咱们这下,何止能吃烧鹅,其他随便都能吃了啊!”小环克制不住心中的欢喜,激动地拉起元夕的手,一蹦三尺高!
“殿下?”元夕看着小环,“你怎么改口了?不是一直叫我的名字吗?”
“害!丞相大人说了!以后要跟着你,一定要学会改口……”小环话还没说完,就被元夕捂住嘴,“唔……唔……”
元夕皱着眉,捂着小环的嘴的手还不肯松开,“小环,你记住,以后,万万不可提及那个人,否则,会给我们还要他,带来杀身之祸!”
“唔!唔!”小环都快被元夕捂的喘不过气了,只好拼命点头。
元夕放开小环,道,“收拾收拾,今天晚上,陛下可能会来看我们。”
“好嘞!”小环也不问为什么,因为他觉得元夕很灵验,就像金山寺里那个许愿的王八那样,不,说不定比它还灵验,因为他但凡预料到什么,都八九不离十。
皇帝晚上果然来了。
还带来了问题,他问元夕,“对于姜氏一族被灭,有何看法。”
小环看着元夕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担心他说错一个字,就人头落地。
“陛下,罪臣没有读过什么书,不曾上过什么学,但是,依稀记得五岁那年,陛下曾经抱着罪臣,用狼毫蘸墨,写下的两个字,陛下说,这两个字,一个叫‘忠’,一个叫‘勇’,为人在世,对上忠君,无惧外侵,当为忠勇,罪臣,没齿难忘!”元夕说罢,叩首于皇帝面前。
皇帝无言,他只是默默扶着元夕起身,道,“一直没有给你赐名,自今日起,你要记住,你姓萧,叫萧珩,字景珩。”
“罪臣,谢陛下隆恩!”元夕再拜,样子无比虔诚,可是只有小环看见,他的额头上,有青筋凸起,那是他在掩饰自己的愤怒。
原本,小环以为,他终于可以无忧无虑地和元夕开始痛痛快快地吃烧鹅了,可是,自那后起,他们就再也没有过好一天安身的日子。
元夕先是中毒至深,险些双目失明。
而后夜晚遭人偷袭,落入水中,险些淹死,还好,小环即使把他救起。
最致命的一次,是在围猎之日,他的马突然失控,忘悬崖上狂奔而去,若不是元夕用身上的匕首及时割断了马的脖颈,只怕是要坠入悬崖,粉身碎骨。
“后悔吗?景珩,其实,只要你现在向朕提出退让之意,朕可以准许你出宫,然后……”
元夕跪在皇帝面前,沉思良久。
五年,然后三年,三年,再又是三年。
他六岁那年母族全族被诛,而后五年,受唐宁暗中庇佑,在冷宫苟且偷生。
在唐宁府中,由唐宁授业三年。
十四岁,他受旨得出冷宫,在宫中接受太傅陈继教导,因为此前唐宁早就教导过他,而陈继不知,以为他是天纵之才,因而倍加青睐。
十七岁,皇帝拟立储君,由唐宁出题,分别考察。他的对答资质平平,倒是大皇子,倍加出众。
大臣们都觉得,经过这轮考究,大皇子景仪才智出众,立储有望。因而唐宁也越发得势。可是,即便如此,唐宁“仍然不肯放过”元夕,他派人在他食物中下毒,推他落水,还有在围猎前日里,对他的马动手脚。
元夕好几次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时候,都有一种错觉——会不会是唐宁假戏真做,真的想要了自己的性命。
可是有一次晚上,小环从宫外采购东西回来,带给他一句话,小环学着唐宁的口气,道,“叫他放心。”
如此,他就真的安心许多。
二十岁,他再次受人暗算,防不胜防,这一次,凶手下手之重,非唐宁所能及,他真的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在他的周围,潜滋暗长。可是,皇帝竟然要他退却,他的退路,难道不是皇帝自己亲手斩断的吗?
面对皇帝的这个条件,元夕藏起眼中的锋芒,叩首道:“罪臣记得,五岁那年,陛下曾经抱着罪臣,用狼毫蘸墨,写下的两个字,陛下说,这两个字,一个叫‘忠’,一个叫‘勇’,为人在世,对上忠君,无惧外侵,当为忠勇,罪臣,没齿难忘,如今陛下身陷囹圄,罪臣于公于私,都应当与陛下共进退。”
皇帝听了,沉默良久,这句话,他在他十四岁那年就听过,原本,他只想着如何给这个孩子灌输自己的思想,没想到,他竟然兀自就说了出来,他说那话的时候,目光真诚,虔诚之心,与废后姜氏如出一辙。看着如今的萧珩,他悔不当初,可是,若是皇帝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那么,要付出的代价,是整个国家。皇帝输不起,也不能输。
因为他身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
如狼似虎。
皇帝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加上齐国屡犯边境,立储之事,众位大臣的奏折又接踵而至,叫皇帝应接不暇。
内阁。
“陛下,既然唐宁那些人要争,不如就来个缓兵之计吧。”陈继叩首在珠帘之外,“加之这些年,东宫之中,三皇子珩屡遭暗算,不如派他出关抗齐,这样,既是历练,又是保命,还能障目。”
“陛下,臣会派心腹,一路跟谁保护三皇子珩,确保万无一失!”曹寅难得与陈继意见一致。
珠帘内的皇帝躺在病榻上,目光穿过陈继与曹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末了,他对身旁的宦官道:“拟旨,派三皇子出关抗齐,还有,诏唐宁进宫。”
“是,陛下。”宦官叩首。
皇宫正殿外。
元夕接过圣旨,从宦官手中捧过战甲与头盔,迎面正好碰见唐宁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拜见三皇子殿下。”唐宁见了元夕,朝他作揖,他眼中有淡淡的笑意,元夕知道,他是在为自己高兴。
“丞相这是要进宫?”元夕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啊,”唐宁故作轻松,“三皇子还是把心思放在抗齐筑边上吧,在下,先行告辞。”唐宁说罢,与元夕擦肩而过,这看似有意的碰撞,在旁人看来,是唐宁对元夕的轻视,但是,元夕知道,他是要元夕放心上路。
但是,元夕却再也放心不下了,皇帝此时召见唐宁,唐宁此番,怕是一去不复返。
“三皇子,再不出发,就误了时辰了!”陈继看元夕有些迟疑,以为他是在担心唐宁会使什么花招,对皇帝不利,也没有多想,只是催促他赶紧出兵。
内阁。
“陛下,丞相已经在外候旨了。”宦官刻意等唐宁在外跪了一刻钟,才进内阁禀报。
“宣他进来。”皇帝撑扶着病榻旁的扶木,强行坐起来,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他不再掩饰自己眼中的杀意,看着唐宁朝自己对面走过来,他命令宦官摆上棋盘。
“唐宁,你为何不拜我?”皇帝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他的无礼,见他不语,便兀自一笑,像是在为自己解围,“罢了罢了,就算是拜了又如何?终究不是心悦诚服。”
“陛下召臣进宫,是为了下棋?”唐宁嘴角扬起一抹难以捉摸的讥讽的笑。
“当然是下棋,”皇帝节骨分明的手握起棋坛中的一把黑子,然后微微松开手,任由棋子一点一点从他手中滑落,“但是,是有赌注的,你赢了,死,你输了,生。”
“那下官一定会竭尽所能,不让陛下失望。”唐宁坐下来,直目皇帝,面色从容无惧。
今日是大寒,到了晚上,天上开始下雨,冷风窜进内阁,皇帝肺腑吸入冷气,猛的咳了起来,他看了看用来捂嘴的绢帕,上面的血迹他早就见怪不怪。
“陛下若是累了,今日,就到此结束吧。”唐宁看着皇帝这副模样,皱皱眉。
“怎么,你怕了?”皇帝鹰勾一般的目光盯着唐宁,“怕死在朕前面的话,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唐宁冷笑:“不敢欺瞒陛下,唐宁今日敢来,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
……
去往边塞的路上。
元夕的心思随着离开皇宫的距离的加长,越来越不得安稳。
“太傅大人,此次我带兵出关,宫中没有精锐护驾,我担心陛下会遭人暗算。”
“三皇子无需多虑,陛下自有他的安排。”陈继以为元夕是真的在担心皇帝受唐宁的暗算,便以实相告,“三皇子放心,等三皇子班师回朝,一切阻碍都会被陛下铲除,届时……”陈继话还没说完,他身旁元夕便调转辔头,“传令下去,即刻,回京都护驾!”
“三皇子!”陈继要阻止元夕,却被元夕拔剑相向,“陈大人,你三番五次阻止救驾,到底是何居心!来人,将陈继抓起来,听候发落!”
“是!”
陈继被元夕下令禁锢,其他想要劝诫的人,通通都闭上了嘴。
元夕实在担心,如果今日不去救唐宁,就真的来不及了!可是,他若是回去了,其心若昭,若是败了,不仅救不了唐宁,他自己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啪!”
响亮的一记耳光,使原本喧嚣的军队沉寂到连四野的虫鸣声都清晰无比。
林环紧紧皱着眉,他看着在盛怒与茫然边缘桎梏的元夕,那只扇过他侧脸的微微红肿的手在不住地颤抖,镇定镇定,林环告诫自己,此时一定要镇定,大人说过,元夕年少,虽然看似表面老诚稳重,实则虚之,在要紧关头,一定要像现在这样,给他狠狠的一巴掌,让他清醒。
“清醒了吗?”良久,林环看着无言的元夕,“不会有人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你。”
是啊,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元夕咧咧嘴,嘴角有股血腥味泛起,既而他像陈继赔礼道歉,然后继续行军入边关。
此后四年,周帝萧昱驾崩,享年四十六岁,元夕在边塞收到线报,即刻回朝,尊先周帝遗诏,立为新帝,定国号为大周。
元夕领旨回朝那日,几乎是日夜兼程,这四年来,他几乎没有一天安然入睡过,朝中传来的消息中,一直没有唐宁,他实在是寝食难安,若不是林环在他身边安慰他,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的焦虑无处发泄,只好寄托于抗击齐的战争中,只有如此,他才能片刻忘却烦恼。他回朝即位那日,终于看见了唐宁,他不再是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朝拜之时,元夕看着他清瘦的身影,内心的石头,终于落地。
万幸,他还活着。
时间过得真快,今日又是大寒,今天是先帝萧昱的祭日,唐宁命人在后院摆上供奉,宫里也是一样在祭祀,只是唐宁觉得那里太聒噪了。
俗话说得好,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们一个是手握重兵,战功赫赫的武相,一个是只手遮天,性情孤僻的周帝,自打从姜氏一族被满门开始,就斗的不可开交。
“其实,我知道,子远你从来不是什么嚣张跋扈之人,这些年,你一直只想,挫挫我的锐气,让我认错。”
他们最后一次好好说话,是在五年前的内阁,皇帝要他用棋局定生死那次。破天荒的,皇帝对他的称呼不是“朕”,而是“我”。彼此狠话都说的差不多的时候,皇帝却率先妥协了。
“我也知道,陛下一直都是不知悔改之人。”唐宁并不为皇帝的妥协所动,他照旧不肯放慢落子的速度,那日,他是铁了心要下完那盘棋。
“其实,六年前我就知道错了。”皇帝见唐宁坚持要下完那盘棋,无奈也打算奉陪。
“那陛下为何不下罪己诏?”唐宁所言,字字刻薄,连一旁的宦官都听不下去了。
“大胆唐宁,竟敢以下犯上!”
“你且先行退下吧。”皇帝制止了宦官。
“是。”宦官虽心有不甘,但是还是畏惧皇帝,只得退下。
他们继续下着棋,良久以后,唐宁开口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担心什么?这里周围到处都是你的伏兵,我还能有机会对你不利不成?”唐宁边下棋边突然想着着宦官出去的时候,几度不放心皇帝的样子,不屑道。
“他那是在担心朕,毕竟跟了朕二十几年了,”皇帝说着,拿起棋坛中的一枚黑子,有条不紊地落在棋盘上,既而他淡淡一笑,“唐宁,你说,你死了,有谁会哭?”
唐宁被皇帝的话怔了一下,他的嘴角抿了抿,似乎想要辩驳什么,却终究只有苍白沉默地落下手中的白子。
他无话可说。因为他身后空无一人。
“人人都道你唐宁跋扈,目中无人,致使六亲冷漠,来往断绝,剩你孤身一人,这些年,朕终于明白了,其实你是怕他们受你牵连。”
“……”
“唐宁,其实你全不用和我斗了,我是不会下罪己诏的,一个帝王,是不能承认自己犯错的,那会给他的国家带来不幸。”
“陛下,”唐宁不再愿意听皇帝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多说无益,当在棋盘见真彰。”
“其实,在很多时候,输赢的显现,不是刹那间就能见分晓的。”皇帝看着这落满子的棋盘,“看来,真的是朕要输了,你这一招围魏救赵,用的不错。”
“陛下过奖。”唐宁说着,闭上眼睛,欣然赴死。
“你走吧,子远,今日我不动手。”皇帝说着,自顾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个个慢条斯理地收进棋坛中。
唐宁睁开眼睛:“今日若是不动手,日后,便再无机会。”
“无妨,反正,我的时日也不多了,我可不想,到了下面,你还要和我斗,让我不得安生。”
“你自便。”唐宁说着,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朝门外走去。
“对了,唐宁,我还有一句话。”
唐宁驻足。
“鸟尽弓藏。”
鸟尽弓藏……鸟尽弓藏……
唐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过来的时候,却在一个陌生的床榻上。
“老师,你醒了?”
唐宁看着眼前的人,道:“萧景珩。”
这里是冷宫,从前元夕,也就是萧景珩住的地方,这里人迹罕至,所以没有谁能想到,萧景珩在这里秘密建了间别院,萧景珩说,他每次遇到烦心的事,都会来这里躲一躲。
“所以,你从那个狗洞……不对,密道,偷偷去了我府上,然后把我带到这里?”
“是啊,不过那个从前的狗洞太小了,我命暗卫制了更大的一个密道,可以直入宰相府。”萧景珩说着,脸上扬起得意的笑,像个孩子似的。
“所以,陛下想干什么?”唐宁的脸冷了下来,他将手臂从萧景珩的手掌中抽离。
萧景珩被唐宁突如其来的生分扎了一下,既而他又权当做是自己多想了,他再一次按住唐宁的肩膀,目光死死盯住唐宁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认真道,“我想,把老师藏起来。”
萧景珩说,他刚即位不久,就收到很多很多弹劾唐宁的奏折。
大周的朝臣以为萧景珩与唐宁积怨已久,以陈继曹寅为首的大臣更是日日都劝谏萧景珩收回唐宁的兵权。
萧景珩说,若是他迟迟不动手,只怕……
“只怕陈继和曹寅他们,会发现,其实,一直以来,所有的阴谋都是你萧景珩与我唐宁在逢场作戏,欺上瞒下,混淆视听,为的就是谋权篡位?”唐宁正视着萧景珩的目光,嘴角扬起一抹他独有的带着讥讽意味的笑,而后继续替他说下去,哪怕萧景珩已经缩回了手,唐宁仍旧不依不饶,反而按捺住他的双臂,借势站起来,对萧景珩步步紧逼:“但是你萧景珩现在,对外既不想背负蓄意谋逆的罪名,对我又不想背负亏欠之罪,所以……你想出一个自欺欺人的‘万全之策’,你想拿走我的兵权,然后让我假死,之后把活着的我藏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这样你萧景珩两不亏欠,又平添了‘贤君’之盛名,如此……”
唐宁看着自己面前的萧景珩,苦笑着摇了摇头,既而他蹒跚着后退三步,朝萧景珩叩首:“臣,祝陛下,得偿所愿!”
“老师!”见唐宁要走,萧景珩想要抓住他的手,可是却只抓住了唐宁的衣袖,唐宁抽出腰间的短刀,将衣袖划断,既而打开冷宫之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不是这样的!
大周一年,武相唐宁,留书自请去边塞筑边。次年元夕诏,大雪至,称路阻,未归。
大周二年,齐军犯境,唐宁率军亲征,追穷寇,丧命于流矢。马革,裹尸还朝。归兵符。
大周三年,上将林环,率军攻齐,下齐十五城,次年,齐王遣使者求和,不允,再下三十城,齐,卒灭。
次年,上将林环班师回朝,大周帝亲迎其军,敕封林环为,定远大将军。
墓陵。
林环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来看看丞相,可惜,朝中繁文缛节太多,才推迟了这些天。刚好碰上个好兆头——立春。
他原本兴致勃勃,想来告诉大人,他已经一举将齐国覆灭这个好消息,可是,远远的就看见那个人站在那里,顿时觉得十分扫兴。他原本转身就想走,可是那个人却叫住了他。
“小环。”
林环怔住,他木然朝那人行了君臣之礼,然后将手中带来的放着贡品的篮子放在唐宁的坟前。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三个个响头,然后起身,与萧景珩并肩而立。
“陛下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来。”
“朕知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萧景珩直接打断林环的话,“这两年里,朕每时每刻都在自责。”
“那陛下现在解脱了吗?”
“……”
“萧景珩,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你好像对我说过,你对大人的感情,与常人不同,对吧。”林环看着唐宁墓碑上的铭文,看得出神,半晌,他眯起狭长的眼睛,不屑道:“现在我来告诉你,哪里是感情与常人不同,分明是大人能为你做的与常人不同。萧景珩,其实你爱的,至始至终,只有你自己罢了。”林环说罢,兀自离去,一刻都没有多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