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天不老

  华山之上,寒风呼啸,飞沙走石。两名五六十岁的绝世高手,各着劲装,对立于三丈之外。

  李英墨知道,对手的功力三十年前便已胜自己一筹,这些年来更不断在江湖上造下杀业,不少武林名宿都因输给他一招两式而毙命。自己这些年来虽有奇遇,用功不辍,仍然不敢说是有六分的胜算。因此,必须静静观察,寻找破绽,又不可错失良机。

  韩风砺也知,双方的差距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小,如今又是怒气冲冲地来寻仇,必是痛下杀手。稍有不慎,必然绝命于此。虽说自己的绝世武功似乎永远不能练成,可杀掉面前之人也许就是最后一丝希望。这道注定而来的墙壁,他必须迈过。

  “出招吧。”不知是谁先说了这句话,但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双方仍然沉默着,对视着。这一分钟,变得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忽然,一道稚嫩清脆的歌声传入二人耳中,着实让他们心中震惊!

  “谁家归燕衔春泥?凡间花草我不闻。”一名身背砍柴用竹筐的少年,悠然而歌,从山石后踏步而出。他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年纪,小圆脸,眉目清秀,丹唇皓齿,生得竟如女孩子般可爱。

  李韩二人顿时心中一紧,暗暗惊骇:以他二人武功,竟然还能有人从旁悄然而至,嬉歌而笑。这少年是什么来历?来此何为?

  “小孩,你别在这里。”韩风砺身不动,以言语试探:“这里待会将有金戈铁马,血流满地。你在这里是保不住命。”

  “正是如此。”李英墨也赶紧说道,“小兄弟你不要在这里玩,很危险。”

  “哦?”少年正好走到二人中间停下,环顾一圈,奇道:“这里待会儿要打仗?那我得好好看戏了!”说着,把背上的竹筐卸下,放到地上当个板凳,翘腿而坐。

  “来者不善!”李韩二人心中急躁。

  “你这少年人太不懂事!”李英墨忍不住骂道,“待会儿我们二人将要殊死决斗,方圆之内寸草不生!你若带了棺材来,那就坐在这里罢!”说完,他急忙把视线的焦点转移回韩风砺身上,生怕他暗中偷袭。

  不及韩开口,小娃娃便“嗨”了一声,言语中似乎立刻带了几分沮丧:“原来是你们两个人要打架,我还以为会有千军万马!”

  “哼。”韩风砺冷笑一声,抬手拍出一掌。李英墨虽一惊,却已瞧明白他这一掌不是打向自己和少年,而是将不远处的一块大石用掌风击得粉碎。这一声震耳欲聋。

  “瞧见了吗?我一人便可当千军万马。对面那人,也是如此。如若你不离开,待会我们打起来,仅凭余力便可将你化为齑粉,有如此石!”韩风砺恶狠狠地吓唬道。随后,他以目示意李。

  李英墨立刻明白,是要他也当即演示自己的功力。一来,可让这少年知难而退。二来,也是让他二人各明对方深浅,避免不必要的流血。

  “岂有此理!”李英墨见仇人猖狂,心中不忿,亦是挥手一掌拍出,用力却比刚才的韩更重了三分,将两块相邻的大石一并打穿,光线从形态清晰的“掌洞”中透过来。紧接着“砰砰”两声,继续向前突进的掌力又击断了两棵松树的树干,绿叶洒落一地。

  韩凤砺见了一怔,当即又挥出一掌,将一颗参天大树拦腰打断,上半截飞出。李英墨不待半截树干落到崖下,便用掌风在五丈之外将其击分为四瓣。碎木头“咚咚咚咚”地砸在石头上,从峭壁上滚落下去。

  “哎唷!”少年突然从竹筐上跳下来,像是埋怨地说道:“哪有你们这样砍树的?浪费!”说完,他不顾李韩二人的诧异目光,俯身在装着柴火的竹筐里找了一会儿,拿出一根碧绿的嫩枝,慢慢走到那棵被打断的断树前,仔细摆弄了一会儿,便让李韩二人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嫩枝上骤然发出新苗,借着死树的身躯,活了!

  “你们都只有些砍树的功夫,哪比我这种树的本事?”少年笑呵呵地对着面面相觑的二人,“如果真有千军万马,我指教他们一番,就能让这冬天的华山充满春意。你们的本事,何足挂齿?”

  韩风砺先是青筋暴起,继而颓然。他瞧了一眼同样失落的李英墨,心中一阵酸楚,脱口叫道:“师哥,咱们别斗了,你一掌打死我罢!”

  李英墨一听他这阔别多年的“师哥”二字,过去种种温情亦是涌上心头。他们当年是多么好的一对师兄弟!可就为了“绝世武功”这四个字,竟弄到今天这个地步!这到底是造化弄人呢?还是人太贪得无厌?

  “师哥,我当年听信奸人之言,杀了你全家,那是畜生做的事!我竟以为这样真的就可以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可是我错了,杀害至亲之人的残忍和决绝,并没有给我力量。它只是使我变成了一个疯子!”韩风砺垂泪说道,“你杀了一个疯子,是为天下人除害!”

  “师弟!”李英墨亦是老泪纵横。他清楚,师弟当年为救朋友伤了筋脉,从此与绝世武功无缘。他一向好胜,这才被奸人所惑,干出歹事。可是这样,就能说服自己放弃妻儿被杀的仇恨吗?而且他做出这事后,师父也被气死了,师门也就此解散。自己突然之间就失去了一切,那种痛苦和绝望的感觉,多年来仍常常出现在梦中。再听得韩风砺到处杀人来历练武功的消息,更是怒不可遏。他早已发誓,一定要为自己、师门和武林除掉这个祸害,因此拼命修习武功。可是到了今天,真的面对他时,却浑身发抖,难以下手!

  “罢,罢,罢!”李英墨咬牙说道,“师弟,你现在就一掌自尽罢了!随后我亦会自尽。咱们师兄弟的恩怨,就到这里结束!”

  “好!”韩风砺抬手击向自己的天灵,却被一股劲力拿住了手腕,五指停在额头前。他惊讶地看向拦住他的少年,对方的脸上也挂着泪珠。

  “我不要师哥死!”少年轻轻地说道。

  “你……你?”李韩二人俱大惊之余,脑海中一个消失已久的熟悉面孔忽然与面前的少年对上。他是,小师弟!?

  “小师弟?怎么会!”韩风砺声音颤抖地说道:“你不是,你不是已经被我给……”

  “小师弟,你那日不是被他一掌打死了吗?”李英墨也急忙问道,“原来你没死?”

  “那天我就说了。”小师弟低头擦了擦眼泪,“不管师哥犯了多大的过错,我都不想让你们死。我是个孤儿,就属你们待我最好……”

  韩风砺立刻忆起那天的情景,心头猛地颤动。当日他从癫狂中苏醒,发现师哥的家人们都已倒在血泊中,便想立刻自杀!但小师弟突然跑来拦住他,跪求他不要自尽。可当时自己的魔性又被激起,竟一掌将他拍死在面前,还当场被赶过来的师哥看到!从此,他便几乎失去了人性,只知道挑战各路武林好手来提高武功,杀戮无数……

  如今的情景,正与那天几乎一样!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师弟的容颜怎么没变呢?

  李韩二人同时想到,多半是师父临终前用秘藏的“不老长春神功”救了他,给了他永远的青春,而师父他老人家自己却耗尽真元而死,原来是这样!

  可是,师父他难道没有想到,小师弟最终还是会不顾危险地来阻止他两个师兄以命相搏吗?而如今的情景,正与那天几乎一样!

  李英墨心叫不好,生怕韩风砺触景生情,又一次打死小师弟,便暗暗在掌中聚力,准备飞扑过去。韩风砺也觉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且浑身发汗。他想猛地一掌打死自己,以绝后患,却迟迟无法动手。是因为小师弟的哀求,还是他求生的本能在阻挠?

  正当僵局形成,忽然又有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从山下传来。这次李韩都听清楚了,来的是一队人马,口中还有说有笑。

  “哎呀,说到这个华山的景色啊,那确实是好!”这群人嘻嘻哈哈地像游玩一样上了山顶。“就算是在冬天啊,那也有别样的风景可看……哎呦,这树怎么都折了!?”他们看到被李韩二人打断而狼藉地倒了一地的树木,发出一阵惊呼。“这还看个屁!”

  “你们是干什么的?”李韩二人同时喝问道,却只得到一片嘘声。

  “可惜,可惜。”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一个向导模样的人鼓手叹道,“差一点就能看到一场好戏了。你们怎么不继续打了?大家伙可都等着看呢!”

  “你是什么人?”二人立刻警觉起来。

  “唉,可惜啊。”那人转过身,向人群中的一人招手,“哎,你不是说今天有好戏看的吗?你来看看!”

  人群中走出一人,顿时惊得韩凤砺肝胆欲裂。

  “是你!”他用沙哑的嗓子厉声喊道。

  眼前这人头戴斗笠,用黑纱遮了面孔,身上则披了一件印有诡谲花纹的披风,正与当年韩风砺见到的模样无异。

  他,就是那个蛊惑韩凤砺通过杀掉最亲爱的大师兄全家来练成绝世武功的恶棍!

  “你居然还活着……你这个骗子……”韩风砺的嗓子完全哑了,接着他发出一阵狂笑,笑声中带着愤怒和悲楚。“哈哈哈,天意啊。我早该想到,应该找你来报仇!”说完,韩凤砺推开小师弟,飞身朝斗笠人一掌击出。斗笠人却不慌不慢,一抬手就轻轻接下了他这一掌。

  “不错,韩风砺。”斗笠人的声音似乎也用武功变化过,几乎含混不清,“当年本尊就是骗你的,想借你的手,杀你大师兄全家,气死你师父,让你们逍遥门就此绝灭!”

  “混账!”李英墨亦飞身而出,一掌对上了斗笠人的另一只手。他怒不可遏地骂道:“畜生,原来是你!”

  “哼,不错,就是本尊!”斗笠人虽然被两股雄浑之极的内力推得慢慢后退,嘴上却仍轻描淡写:“李英墨,你没想到吧?你师父和他创办的逍遥门也不过这点斤两,枉本尊一直把他当作最大的对手,却只是略施小计就打垮了!哈哈哈哈!”

  “是了!”李英墨一怔,立刻想到当年师父曾说过他有一个毕生的仇敌,一直想让他变得一无所有。而后来惨案发生,师父临终的时候也不停地念着“是他,是他”,看来就是这个人无疑了!

  李英墨怒极恨极,尽提一身功力在掌上,要把他这毕生修炼的“穿云破金掌”发挥到极致,希图先当场击飞斗笠人的手臂!而韩凤砺也尽施多年积蓄的“降龙伏虎”内力,希望一举震碎斗笠人全身的骨头和筋脉!

  然而,斗笠人虽然被两人打得不断后退,却仍有余力源源不断,仿佛未受到二人任何损伤。他戏谑地说道:“好!好!当世两大高手的内力,也不过如此!”

  “可恶!”李韩二人收掌回跳,稳稳落地,准备大展一场生死恶斗。

  斗笠人揭开面纱的一角,唾了一口血在地上,稍稍平稳一下呼吸。然后他盖上面纱,恶狠狠地说道:“好,好!逍遥门的两个余孽,果然厉害!本尊用“逐星大法”缷力,却仍然难以抵挡你们两人联手。既然倚多为胜,那本尊也早有准备!”他后退到人群中一抬手:“上!”

  霎时,一阵喊杀声震天,斗笠人手下众人各凭兵器、拳脚,向李韩二人袭来。二人瞧见诸人本事,不过二三流高手,便施展平生所学,抖擞神威,如潮水般冲入人群,时而沉下,时而浮起。一浪已过,虾兵蟹将便俱瘫在岸上,挣扎不起。

  “可恶!难道你们刚才并没有消耗太多元气?否则本尊龙虎门人怎会拿你们不下?”斗笠人目眦欲裂。

  “这就是你的龙虎门?”李英墨哈哈大笑,“不过土鸡瓦犬!岂是我师兄弟二人的对手?”

  “哼!”斗笠人沉下声音,“看来本尊失算了,你们二人之前并未进行决斗,没有两败俱伤!”

  “恶徒!”韩风砺骂道,“你以为自己总能得逞吗?刚才那一击,你连我们的功力深浅都试不出来,今日合该死于此地!”

  “好,好!”斗笠人的声音有些癫狂,手足乱舞,“反正本尊的龙虎门这么多年来也未能称霸江湖,败在你们手上也没什么可吃惊的。但本尊就不是你们能抵挡的了!逐星大法!”

  “穿云破金掌!”“降龙伏虎神功!”

  三股力量夹击在一起,震得华山之巅山摇地动,树木、山石拔地而起,地面开裂。少时,斗笠人不敌飞出,面纱和斗笠也摔落在地。

  “噗!”李韩二人虽取胜,亦口喷鲜血如泉,向后连退了几步后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一分钟,两分钟,四周陷入沉寂。

  “可恶……可恶……”不料却是斗笠人最先挣扎着爬起来,虽气力已衰,恼恨之情溢于言表。“本以为当初灭了空谷子和逍遥门,就能称霸武林……想不到本尊的龙虎门敌不过少林武当,本尊今日亦不能胜这两个逍遥门的余孽,可恶!”

  他本来因龙虎门在武林中争霸失败,多年的美梦破灭而不甘。又听到在江湖中惹下诸多是非的逍遥门师兄弟今日约战于华山之巅,便想一箭双雕,一是除了当年的仇家,二是在武林中立威。不料,棋差一招,技逊一筹!

  “韩风砺!你的降龙伏虎神功是本尊亲传的,杀人越多功力越强,你以为你胜得了本尊吗!”斗笠人如醉酒般摇晃着站起,对着空气胡乱挥拳击掌。李韩二人虽各自功力差他一筹,但神志尚且清醒,互相搀扶着缓缓站起。

  “不要紧,他已经中了我的“控心大法”。李英墨暗自对师弟说道,“现在他陷在幻象之中,虚耗力气,已经不可能赢过我们。”

  “我也对他用了‘控心大法’。”韩风砺咳嗽两声笑了出来,“看来我们师兄弟终究是心意相通……”

  “杀了他,此事到此为止。”李英墨低声说道,“你我不再有师兄弟的情分,也不存任何仇恨。”

  “……是。”韩风砺犹豫了片刻,只得如此回答。

  二人并肩而起,向疯狂中的斗笠人缓缓走来,各自运气,准备结束一切。然而片刻之后,他们脸上俱现无比惊骇之色,浑身震颤不已。现在,谁也不能说服他们相信眼前的一切。

  “师……师父?”

  是的,不论他们相不相信,眼前之人就是他们的师父,当年的逍遥门创始人和掌门——空谷子。

  那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哈控心大法!”空谷子仍手舞足蹈个不停,“本尊教你们的东西,你们还想控住本尊?你们自己早就中了控心大法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英墨猛地用食指击向自己头顶的百会穴——那是解开控心大法的关键,韩风砺也立刻效法。随后,二人又不顾伤势沉重飞身而出,共同点中空谷子的百会穴。他疯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有灵台澄明的一天。

  “英墨,风砺?”空谷子识得两名爱徒,放声大哭,嘴里喃喃地道,“你们老了,我也老了!”随即瘫坐在地上。

  原来,空谷子早年练就降龙伏虎神功,创立龙虎门且杀人无数。后来自感罪孽深重,看破红尘,出家为道士并创立“逍遥门”,却心魔难除。久而久之,在他的身上形成了另外一个人格,并时刻试图摧毁他善的人格。那年蛊惑韩风砺练降龙伏虎神功,借他之手毁灭逍遥门的正是他!而他没料到的是,自己善的人格遭受如此重创,便昏睡不起。恶的一面也就失去平衡,疯癫度日。什么龙虎门,什么武林争霸,虽然是他出家前的企图,但此时早已是他不经意间用“控心大法”对自己催眠的结果。李韩二人朝他身后一看,哪里有半点人影?

  “师父不必哭了,我们回去重立逍遥门!”李英墨痛定思痛,想起年少时和风砺等诸师弟在门中练功、嬉戏的场景,想起师父曾经对大家的关爱有加,实难接受眼前的真相。他本欲为妻儿复仇,可如今这仇找谁来报?他本欲为武林伸张公义,可这公义究竟说与谁听?说来说去,三十年过去了!

  他决定,抛弃过去,从而回到过去。

  而韩风砺也追悔自己年轻时鬼迷心窍,为甚么“天下第一”的名号痛下杀手。就算没有降龙伏虎神功,他依旧筋脉俱损,做不成绝世高手,可仍然能在武林中建立一番功业。至少,他的师父和师兄弟们会陪着他,练到老,玩到老。

  他自己舍弃了未来,还能有未来吗?

  李英墨看出师弟的忧虑,连连拍了拍他的肩膀,搀扶他起来,情深意切地说道:“师弟,我原谅你了,我们回去吧,重建逍遥门!”

  “晚了,晚了。”韩风砺哭道,“我杀了武林中那么多门派的人,还怎么做逍遥门的弟子,就算不死也只能东躲西藏!”

  “那我们就藏着!”李英墨坚定地说道,“师父,你年事已高,如果仍然有雄心壮志,便可重立逍遥门。如果不想,那就和我们一起隐居吧。反正绝世的武功,亦不必传与世人。况且我们还这么年轻。”

  空谷子微微点头,颤颤巍巍地要向山下走去。突然,韩风砺叫道:“等一下,我们要带上小师弟一起回去!”

  李英墨猛然醒悟,和韩风砺一起环顾山巅周围。

  哪里还有什么小师弟。山上从来就一直只有他们三个人罢了。

  三人恍然大悟,并肩而去,只留下夕阳照青树,明月伴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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