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三部曲》读后感摘抄

  《重生三部曲》是一本由[英]派特·巴克著作,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98.00元,页数:816,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重生三部曲》读后感(一):殇

  设定在一战渐入尾声的1917-1918年,法国战场是所有人的地狱。即使生还的也不一定是幸运,精神创伤如同巨大的阴影随行。三本书时序递进,依次是入院、过渡和归建。故事追随着这些遭受精神打击至失常的兵士展开,这些症状来自于战场的亲历,他们曾经勇于冲锋陷阵,然后目睹弹火横飞和残肢满野,最后经历太多生死以为自己已经麻木。直到这样的压力堆积到一个点,终于爆发,他们不再能正常作战甚至生活,幻觉、失语、瘫痪、精神紊乱。而其他人甚至不相信有这样的疾病存在,除了医生瑞弗思——历史上确有其人,因治疗弹震症而闻名的精神科医生——他也有自己的过往心魔和压力背负,同时为了治疗一个一个的病人,进入每个人的故事,而每个都是战争的黑暗面。而病人对归建的执着和他诊断结果的对立也造成了他矛盾的重大来源。在那个年代反战被判定为罪无可赦,而四肢健全逃避战场者是显而易见的罪人——无论你是否常常看见死去的同袍出现在你面前,或是突然间你就失去意识变成另外一个人(战争造就的杰克和海德),你只能去前线以命相搏。战争把所有人都绞进去,后方的人生活也笼罩在其阴影下,战争带来狡诈伎俩,迂回试探,构陷种种余波,一切破碎。连爱情似乎都不再出现,变成了欲望和计算。朝不保夕中再无纯粹。

  整个小说用冷静的笔触来呈现每个人的经历和全貌,细致深刻而引人入胜,作者追随着一个又一个的角色,从他们的心理层面描写推动情节发展,不疾不徐地缓缓从眼前穿梭至过往,并持续向前。重生中在医院的治疗对抗心魔,门中眼中在城市的过渡生活面临社会动荡,幽灵路中的归建直至走向人物的终局。最后部分特别精彩,交错呈现瑞弗思过去在非洲田野研究当地的死亡祭奠,普莱尔在战场的最后一次冲锋,以及瑞弗思在现场目睹伤兵的临终时刻,平行时空的三次死亡。“不值得”,那个伤病最后的呼喊。失去一代人的欧洲,谁也不曾料到,谁都像被推着走。战争的残忍及摧毁力,隔着回忆来写,用克制的笔触来写,依然能感受到那残忍。

  《重生三部曲》读后感(二):心有伤的协奏

  光标在屏幕上一闪、一闪,我摸着键盘却无从下笔。坦白说,这不是一本易读的书,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厚度......

  这个时代花团锦簇,是的,花团锦簇。所以,我们更习惯于去看被腌制的永生花,被滥用的蜀锦缎。被高光的风景与金句由各路公众号一遍、一遍的复制黏贴,于是看多了,甚至还会以为自己曾在伊瓜苏读完了《尤利西斯》。而那些真正的远方,沉重的历史,有头有尾的漫长故事,则被闲置、被厌恶、被尘封......

  别奢望能花几个通宵,就随派特.巴克走过这一段八百多页的长路。毕竟,修建一座教堂的几十年里遇到种种苦难可以一笔笔记清,但人心在几秒钟内因某种惨景所承受的、突如其来的震荡,绝对没有人能形容出。

  因此,她要你静下心来慢慢聆听。那是一曲心有伤的协奏,群体与个体的悲歌。

  第一部《重生》中。不能自医的医生、授勋却反战的诗人、被层层秘密包裹的失忆少尉、不能正常进食的军官、不能正常行走的军官......每个人都是复杂的、理性的、脆弱的,但却没有一个是虚伪的、怯懦的、逃避的,所以,他们才终究是悲剧的。归根到底,这种悲剧是时代造成的,还是人性造成的?当然,你会说战争年代,处处是扭曲的人性,无法割裂看待。可坚决反战,却慨然重返战场的诗人,你如何评价他的选择?不能仅仅是高尚与正直吧,这其实是一种简化与误读,而这本书所做的就是还原、具象在你脑海中被抽离成早逝英雄的雕塑般人物。

  相对于真实存在的萨松,虚构的普莱尔让作者有了更大的书写空间,笔力之老辣,在这个人物身上可谓是锋芒毕露。不过,在第一部里是无法完全体会到这一点的,随着作者徐徐推进的故事,到了第二部《门中眼》,普莱尔的精彩才开始发光。

  我们随着他看见老范儿的没落贵族,看见底层挣扎的市民;看见他戴着冷漠、狡诈的面具愚弄别人,也窥见他受过的伤害与侮辱。直到他没有选择回避,直面深渊,于是我们也继续被他引领着,见证他与其他人的消失......

  读完全书,你会发现,一战只是那个时代的基调,悲剧在何时都会发生。

  比如当下,996、过劳死、压力、贸易战...... 哪一个都会引发群体或个体的悲剧,而我们被裹挟、淹没其中,无法逃避、无从逃避。唯一可选择的是,去努力倾听更多的声音,而不是麻木着、遗忘着。

  《重生三部曲》读后感(三):小说对战争的“精神诊疗”

  (刊于《北京日报》2019年7月2日,有删节)

  文/俞耕耘

  如何既全景广角式描摹时代,又能聚焦个体,挖掘心理?这大概是所有历史小说、战争小说都会面临的考验。每个作家都要解决作品里收与放、具体与抽象、前台与景深的相对关系。因为,你不能把战争写成伤亡数字的集合,灾难创伤的总体描述,这样与档案文献无异;也不能只停留在个人的私人经验上,这种力度撑不起战争与时代风貌。英国当代女作家、布克奖得主派特·巴克,就找到了史实人物和虚构细节的完美“配比”与兼容模式。800余页的《重生三部曲》,有种“侧目而视”的巧妙:从幕后投影战场,以后方反观前线,靠普通民众来分析战争的形塑影响。

  《重生三部曲》由《重生》《门中眼》《幽灵路》三部组成,故事发生在“一战”时的英法,几位主人公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他们虚实相生,让小说借来了极大的真实质感。萨松曾是战斗英雄,也是写出——“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知名诗人。他因发表拒战宣言,让英国政府尴尬头疼。为了消除不利影响,萨松并没有接受军事审判,而是被移送军方医院。精神疾病的诊断,可以让萨松免于发声,沉默接受治疗。在克雷格洛卡机构,收容了一大批战时“异类”:口吃的后辈诗人欧文、失语的普莱尔……

  这种基于人物史实的情境,让人反而联想到契诃夫的杰作《第六病室》,用精神病患将正常人“污名化”,施加改造的做法,并非新鲜发明。作家并不热衷写战场,而是绕道写出了怎么“回收”、“再加工”,最后“再投放”战场的三部曲。战争的记忆知觉,往往在病人们的噩梦、幻觉、躁狂里不经意残酷“溢出”。患有“弹震症”的病患,要接受医师诊疗,更快重返战场,这种高周转模式,才是作家反思的切入。

  因为它包含诸多悖谬的分裂。瑞弗斯清楚萨松并未患“战时神经官能症”,却有意保护他,只能尽量出于中立。“战时个人良知的自由何在?军队心理医生‘治疗’拒战兵时担任什么角色?瑞弗斯当时听着多方的论点,真切体认到歧见之深重……关键点就在这里,像萨松这样的人,永远是个麻烦,但他如果真的有病,这麻烦会小许多”。

  他几乎用尽精神分析的所有“技术手段”:自白谈话、梦境分析、回想、催眠来治疗,只不过是加速了青年重返战场。“瑞弗斯工作时经常意识到一种矛盾――他一方面深信这场仗必须打到结束为止,以造福后世子孙,另一方面,瑞弗斯也赫然发现,政府竟容许布恩斯遭遇到的惨事继续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甚至这种分裂已深入到潜意识中,“梦中的他面临两难,一方面想继续实验,另一方面不愿再制造疼痛,瑞弗斯倾向于探讨这角度的含义”。小说里痛觉神经再生,就是一个隐喻,创伤裂口注定要再次撕开,所谓“重生”,不过是再次走上“幽灵路”。甚至,连所患疾病也暗示阶层烙印,“弹震症”大多是军官的专利,像平民出身的普莱尔,只是失语症。

  普莱尔是小说虚构的底层士兵形象,在后两部却有很大分量。他有不合作的抵触、愤怒和反制倾向。他经瑞弗斯治疗,回归军队未果,转赴军需部,却目睹更多晦暗。“门中眼”暗示了窥视、诬陷和告密。“后方也绝非安全之地”,更多纷繁复杂的暗斗倾轧,阶层性别、国家民族的冲突都汇聚展开。作家反讽写出了一种绝境――更干净的地方在战场。普莱尔选择重回战场,萨松也领会到与其被软禁改造,不如在战斗里共同进退。瑞弗斯的目送,让小说仿佛带有“人类学的遥远目光”。欧文、普莱尔回到法国前线,南太平洋的田野调查和普莱尔的战地日记相互穿插。作家在第三部,已然上升到反思人类文明如何存续的高度,战争是否也成了文明的某种因素?

  这无疑是对“一战”深具反思的重新书写。事实上,关于战争我们并不缺少史诗性作品,《重生三部曲》却实现了一种“轻与重”的美学,它依赖人物间“短对话”的稀松日常,有意“间离”了前线战场的残酷伤亡。这与史诗巨著依赖繁复绵密描写推进情节,形成极大反差。作家又用精神诊疗的“病院生活”隐喻整个战时社会的心理创伤。“安全的后方”并不安全,噩梦、焦虑、失语、躁狂等后遗症还在延续。战争行为也很容易僭越原本看来合理、正义的界限。

  这个界限,正是女作家反思战争的幽深处。它决定了小说里反战和叛国、正常与疯狂的分野在哪里。士兵家属,更多非参战的平民都裹挟其中,他们在心理上的崩溃遭遇更隐秘持久。巴克有意反转了一种惯例――只有参战者才有资格反思战争,才有反战的发言权。她让更多非参战人员都有了某种历史合力作用。士兵并非孤立存在,普莱尔上尉参战有他摆脱无聊工作,出走父母家庭的成因。“我认为历史小说可以成为通往现实的后门,这极有意义。”派特·巴克就是想从社会、家庭和阶层这些“后门”来理解战争的根底。

  《重生三部曲》超越战争和历史的内核,才更值得思索。那就是在乱世,一个人如何实现自由意志,使用理性做出高贵选择?普莱尔的自述说明了选择的艰难和无力。“因为再也找不到任何形式的理性辩证了。现在已经演变成一种自我永续的循环,没有人从中得利,没有人能控制情势,没有人懂得怎么退场。我们是克雷格洛卡的成功个案。看看我们。我们不记得,我们没感觉,我们不思考——职责之内的东西例外。”

  《重生三部曲》读后感(四):战争只是烟雾弹,作者想处理的是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

  《重生三部曲》,英国当代著名女作家派特·巴克在中国大陆引进出版的首部作品,也是她的代表作。

  《重生三部曲》曾荣获布克奖、卫报小说奖,也曾入选布克奖四十周年的“布克奖中之奖”决选。小说虽然以一战为背景,但作者坦言:

小说家可以用一种更开放的方式来处理当代困境——通过书写历史,这种人们不熟悉的幌子来呈现,人们不会自动知道自己对此的看法。如果你直接处理一个当代问题,有时你所做的只是激活人们的偏见。我认为历史小说可以成为通往现实的后门,这极有意义。

  换言之,战争只是烟雾弹,作者想处理的是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

  《重生三部曲》共分三部:《重生》、《门中眼》、《幽灵路》,情节紧密相连,真实与虚构并存。

  贯穿三部的三位主角中,诗人西格弗里德·萨松少尉,心理医生、人类学家瑞弗斯上尉,为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比利·普莱尔少尉为虚构。每一部最后都有作者说明,介绍相关资料来源,大多数情节皆有所本。

真实人物关系图

  《重生》:以战斗英雄萨松发表拒战宣言震撼开场。友人罗伯特·格雷夫斯为免其上军事法庭或被军方以疯癫为名关押强制噤声,将其送来克雷格洛卡军医院希望他通过医评会审核,引发整个三部曲,接手萨松的军医便是瑞弗斯。

  不同于时人动辄认为士兵的弹震症(即我们常说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一战令人类第一次意识到战争不仅对人的肉体,对精神也有极大损害)都是伪装,是胆怯、软弱、缺乏男子气概、不爱国的表现,或以电击来进行所谓的“治疗”,在这所平民皆知专收“疯子”的军医院,瑞弗斯采取的是聆听、聊天、心理分析的方式,所以也受到来自军方和其他医生的巨大压力。

  小说以爱丁堡附近的克雷格洛卡军医院为场景,读者跟随瑞弗斯接触到军医院里的方方面面,包括萨松与另一位著名诗人威尔弗雷德·欧文的交往与创作指导,和其他一些病人,如普莱尔少尉,他的PTSD症状为失语,而此症状常见于普通士兵,折射出普莱尔并非出身上流。

  重生的原文是regeneration而非reborn,特指生理学意义上肉体、神经的重生和复苏、长好、复原,源自瑞弗斯的神经重生研究:神经重生过程中,痛觉的门槛很高,但“不痛则已,一痛惊人”,极端痛苦。

  《门中眼》:转以下级军官普莱尔为主要角色,读者跟随他在战时的伦敦窥见英国社会的方方面面,但萨松和瑞弗斯的戏份仍然存在,萨松重回战场,宁愿与同袍一起慷慨赴死,瑞弗斯则因此前一直保护他的上司调任,转赴伦敦任职。

  “门中眼”正是书中人直言英国有如大牢房,全天候随时随地被人通过门上的窥视孔在监视着。

  《幽灵路》:小说的最后一部,普莱尔得知出卖友人的正是自己,备受煎熬,决心如萨松一样回战场前线,照应手下同袍,不愿留在国内,跟他一同返回法国的,还有威尔弗雷德·欧文。瑞弗斯与他一直保持着联系,小说的后半部,以瑞弗斯联想到自己当年在南太平洋岛屿做人类学田野调查时的境遇,和普莱尔的战地日记,交错叙述。普莱尔自嘲:

现在已经演变成一种自我永续的循环,没有人从中得利,没有人能控制情势,没有人懂得怎么退场。……我们是克雷格洛卡的成功个案。看看我们嘛。我们不记得,我们没感觉,我们不思考——职责之内的东西例外。以任何一个文明社会的标准(但现在,文明的定义何在?),我们是令人惊恐的对象。但我们的神经状态全然稳定。而且我们还活着。

  而瑞弗斯的日记也揭露出令人惊愕的真相——猎头族豢养敌对部落的孩童,并不直接杀死,甚至好吃好喝养大成为本部落的官吏,但一旦需要人头献祭,他们就是储存着的活的人头。两厢对照,作者的意图十分明显,我们的这个社会算是真正的文明吗?最后普莱尔、欧文战死,再也不曾老去。

  《重生三部曲》大多以对话推进情节,小说在三部中分别以心理学(心理分析)、政治哲学(福柯的规训与惩罚)、人类学的视角来提供文本以更坚实的支撑,做到了雅俗共赏,余韵无穷。许多小说家都在指导写作的文章和书单里推荐过《重生三部曲》。

  萨松、瑞弗斯、普莱尔等人物在激荡乱世中仍努力做一个高贵正直的人,相信这份精神,在时下的中国,可以感动和激励更多的人。

  《重生三部曲》读后感(五):关于《重生三部曲》的六问六答

  Q:为什么会引进出版《重生三部曲》?

  A:因为这是一本堂堂正正的好书,回应了这个时代,雄辩地证明了“小说与小说家在今天的生活中还需要存在吗”这个疑问。好的小说仍有价值。这并不是经验匮乏者的孱弱之作,也没有躲到个人的世界里无法自拔。作为一个当代人,我最害怕出现的是“公地悲剧”——所有人都埋头过自己的小日子,觉得社会和自然不需要维护;而人的自我性和社会性在《重生三部曲》中都有很好的体现。更重要的是,小说中这个一百年前的世界似乎跟今天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们面对的困境、挑战、挣扎和创痛,书里的主人公都经历过。《重生三部曲》的经验很真实,许多细节皆有所本,主要人物也大都现实存在,这点极为考验小说家的技法和思考的高度。

  Q:为什么《重生三部曲》会是现在这样一个形态?

  A:我们从外方那里获得的授权是精平合单均可。原著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以隔一年出一部的方式陆续刊行,最后出版了一卷的合订本,我手上用的一本便是企鹅的一卷本,906页。另有三部单行本,封面是三联画形式,但三部字数不一(《重生》14.5万字、《门中眼》13.5万字、《幽灵路》11万字),出版方为了让书厚度接近,每一部的版心和字号都在变大,颇不协调。

  考虑到内容一气呵成、剧情连贯,情绪一路回旋上升,直到高潮,弦在细处断,我决定以一卷本的形式出版,对阅读有利,同时照顾读者的荷包。如果打散推出,无论一月一本还是套装形式,阅读节奏和定价上都不会友善。同期其他出版商推出同样页数的外国小说,定价是148元,《重生三部曲》则是98元。

  Q:封面设计有何寓意?

  A:封面操刀者是著名设计师陆智昌,这是他的第一稿,完全跳脱出小说的历史环境,我当时收到邮件就觉得应该是这个了。像我知道书是写什么内容的就会觉得这种间离感很妙,这种文字写一战、封面却是当代的张力很足,体现出了作者写作的现实关怀——机场熙来攘往,何去何从,又是俯瞰镜头,且合得上“门中眼”的意象。总体看很潮、很大气,不会有战争让女人走开之感,也可以让读者轻松拿起这本816页的书,显得没有那么沉重。(在选择内文是70克双胶还是70克轻型上,我毫不犹豫选了轻型。因为页数不变,双胶更重;用双胶的话,书的体积少了三分之一,重量不变,显然当读者拿起来,心里会觉得很重,也拖累了这份封面设计带来的轻盈。)

  Q:对一战不了解或对战争没有兴趣的读者能顺利读完《重生三部曲》吗?

  A:一战并不远离我们,我们现在的时代很大程度上是由一战塑造的,但好的小说家不会在这点上制造障碍,《重生三部曲》并不只着眼战地经验,而是全景展现了后方的民众生活,普通人在那个时代所担心也只是工作压力、时长与薪酬合不合理,自己可以拥有爱人和被爱的权利吗……在《重生三部曲》里,平凡者并非数目字,被当作一个个独立的个体来书写、来尊重。

  小说最难得是对一战一无所知者也能读得津津有味,如果你对丘吉尔、王尔德等名人,弗洛伊德、福柯所代表的学科等略有了解,则能体悟更深,有几分功力,小说文本会回报你更多。《重生三部曲》的可阐释度极高,并不只是简单的反战小说或历史小说,所以出版后迅速被欧美各院校选入必读书目或文学、心理学教程。

  作者巴克刻意把许多观点放在非参战人员身上,这样也能避免许多反战文学中常出现的悖论——战地经验是反战的基础,且这种经验被非常含蓄地放在高过后方的位置上,似乎只有战争亲历者才有资格,那样岂非战争永无平息之日,还要反战干吗?仅仅从这一细节,就可以看出作者的三观和思虑的缜密了。书中有无数的草蛇灰线,等待有心的读者去发现。

  Q:为什么说今年是中国读者最能读懂、读进去《重生三部曲》的一年?为什么要读《重生三部曲》?

  A:请阅读吧,好的小说会充分调动你的思考,让你有所教益和成长,时光和你的投入是成正比的。我们整理了一个电子试读本,相当于纸书的120页,其中包括了一些没有收录在书中的周边资料,也可以帮助理解。

  Q:推荐的阅读节奏为何?

  A:用三个晚上或至多不超过十个晚上的时间来读完《重生三部曲》吧,节点就按书中的自然分节,三部或十个部分。建议阅读时配乐巴伯的《弦乐柔板》。祝阅读愉快。

  豆瓣阅读120页超长试读本

  https://read.douban.com/ebook/110711812/

  《重生三部曲》读后感(六):另一种意义的重生

  y 谷立立

  如果派特·巴克有幸接受邀请,隐去姓名身份,以《重生三部曲》作为参赛作品,加入“匿名作家计划”,我们一定不会想到如此沉郁的战争史诗,竟然出自一位女作家之手。毕竟,在她的时代,已经很少有女性敢于拿残酷的战争说事,更别提要立下宏愿,与《西线无战事》等经典作品相互比肩。似乎是要打破所有偏见,巴克勇敢地提起笔来。一部《重生三部曲》,将她从女性写作的狭小空间连根拔起,进入由男性一手掌控的战争写作领域,完成了一次华丽的变身。

  《重生三部曲》有一个掷地有声的开篇:1917年7月,诗人西格弗里德·萨松写下著名的反战宣言,谴责战争的目的“邪恶无天理”。问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尉如何能扭转战局,叫醒深陷战争泥沼的英国。很快,他被迫离开前线,来到位于苏格兰爱丁堡的克雷格洛卡军医院,与众多弹震症(战争创伤综合症)患者一起,等待最后的裁决。仿佛打开了一道尘封多年的幽暗之门,毫无防备的我们还来不及调整心态,就被耳畔急煎煎的鼓声,催促着走入另一个颠倒错乱的世界:失忆的军官、恐血的医生、口吃的患者,齐聚一堂,在沉默中回忆各自的战争往事。

  那么,当他们谈论战争的时候,他们在说什么?当然是痛苦。儿时的伙伴、亲密的兄弟无一例外地成了阵亡名单上的符号。这难道不是人生最大的伤痛?但“痛苦”已经不能概括巴克的主题。这位心怀大志的女作家丝毫不逊色于她的男性同行。当雷马克手拿《西线无战事》,满眼悲伤地望着他那一代青年(“时代燃烧着,我的生命却冰冷了”),巴克反倒愿意压抑内心的激愤,一笔一画地用力书写。虽然名为小说,《重生三部曲》却不是百分之百的虚构。巴克在虚构与非虚构两种体裁之间搭起桥梁,将英国诗人萨松、威尔弗雷德·欧文、历史小说家罗伯特·格雷夫斯、神经医学专家兼人类学家瑞弗斯,统统请了过来,与虚构人物下等军官比利·普莱尔一起,撑起了这部阴郁而厚重的战争史诗。

  显然,巴克的阴郁来自她的文学导师安吉拉·卡特。曾经,卡特给了她最初的文学启迪,也教会了她如何写作黑暗故事。当然,这并不代表《重生三部曲》就是《派特·巴克的精怪故事集》。只是细读全书,我们仍然可以发现残留在字里行间的“精怪”气质。比如巴克一再提到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她疑惑,如果卡罗尔得知在半个世纪后,文明世界将会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世界之战,他还会不会写出如此绝美的奇幻故事?毕竟,战场没有梦幻,只有梦魇。这一次,小姑娘爱丽丝将会在梦的岔路上越走越远,彻底地迷失方向,直到把充斥着梦魇的“歇斯底里境”误认为“梦中仙境”。

  当然,这样的“歇斯底里”并不限于战场。随着战事的升级,普通英国人长期遭压抑的“虐待狂冲动”被迅速撩起。整个国家一分为二:一边是劳工纷争、矛盾激化,另一边是参战与反战的对峙。这意味着,敌对无处不在,战争无处不在;既是身体,也是心理;不分老幼,无论男女。《门中眼》一部,病愈后回到国内任职的普莱尔偶遇儿时的邻居贝蒂·罗珀。老妇人贝蒂原本对战争一无所知,只是凭着善心营救逃兵,却被冠以“刺杀首相”的罪名被捕入狱。如此,外部的混乱与内心的迷茫,前线的炮火与后方的喧嚣,相互重叠,彼此交织,加速了普莱尔人格的分裂。

  不过,《重生三部曲》既不是控诉,也不是自白。它更像是巴克与历史展开的一场旷日持久的对话。4年间,她不懈创作,把自己对人性、对世界的拷问写了出来。在她看来,当今社会的诸般弊端,皆源于历史。发生在100年前的一战,既是普通军士的至暗时刻,也是人类文明的至暗时刻。那么,什么是文明?是拿着文明棍、四处炫耀自家的先进,还是用新发明的坦克辗压自己的兄弟?如果站在人类文明进化的角度来看,20世纪初那些自诩“站到了文明尖端”的西方人,与南太平洋小岛上围着草裙跳舞的猎头部落,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因此,不管是萨松,还是欧文、普莱尔,都不过是战争的牺牲品,以各自的创伤完成了一次西方式的献祭。而他们的父亲(军队),就像美拉尼西亚的酋长,表面上一脸善意,厚待无家可归的孤儿,偏偏又要在十来年后孩子的成人礼上,拿起棒子狠狠砸碎他们的脑袋。

  如果说,雷马克用纪实的笔法毫无偏差地还原了战争的“死”,那么,巴克在意的则是“生”。至少从一开始,她就旗帜鲜明地告诉我们,她写的是“重生”。可是,饱受身心双重蹂躏的普通军人如何能够重获新生?显然,“重生”才是最大的伪命题。巴克巧妙地借用神经医学的专用术语告诉我们,神经一旦被切断,自行恢复的可能微乎其微。这里,每一个被死亡包裹的战士,都是一根根被意外切断的神经元。战争好比绞肉机,绞碎了他们健全的身体与精神,更切断了他们与过去未来、与家庭社会的所有牵绊。战场几个月,人间已千年。哪怕费尽心思回到过去,也难逃噩梦的夜夜侵袭。此时,唯一的出路是再次踏上幽暗崎岖的“幽灵路”,重返前线这个“唯一干净的地方”,以残酷应对残酷,以鲜血反哺鲜血,然后在每一次终将来临的死亡中获得“重生”。

  《幽灵路》一部,巴克展开了极具个人色彩的战争叙事。她以双线并进的方式,带我们回到“无战事”的西线。死亡就这样毫无预警地来临。前一秒,普莱尔还在日记里记录弟兄们的糗事,说着不痛不痒的冷笑话;后一秒,在运河边的一次突击中,意外的冷枪葬送了他和欧文年轻的生命。此时(1918年11月4日)距离正式停战,只有短短一周时间。故事讲到这里,所谓的荣誉、勇气、英雄,好比空洞的说辞,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仍有意义的只剩地名。蒙斯、卢斯、索姆河、阿拉斯、凡尔登、伊普尔。”这是他们抛洒热血的地方,在100年后的今天,仍然无声无息地存在着。好在有了巴克。她妙笔一挥,让所有尘封的历史在文字里复活,它们“安然地躺在语言里”,被今天的我们反复读起。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生”?

  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 2019.06.16

  《重生三部曲》读后感(七):历史小说的使命:重构被忽略和被压抑的

  思郁

  一

  在英国小说界,历史小说一度受到轻视,被当作逃避主义的代名词。很多小说家认为,他们的责任应该书写自己的时代,直面现代的大事件。当然,学界中从来不缺少那些唱反调的小说家,他们认为历史小说比直面当下现实的小说更有生命力。英国小说家A.S.拜厄特在她关于历史小说的讲座《论历史与故事》中提到,历史小说在现代主义之后的复兴是一种渴望超越的挑战,现代主义中书写自我的主题已经漫溢了,小说家需要从倾注自我身上重新转移到自我之外,而思考历史成为了他们全新的兴趣,他们创作历史小说是为了追求“可望而不可即的真实性”。

  巴克早期的作品《联合街》《刮倒你的房子》和《丽莎的英国》等,大都聚焦于英格兰的工人阶级,描述他们失业和困顿的生活,主人公往往是女性,男性角色基本都处于边缘地位。巴克在九十年代之后开始写作历史小说《重生三部曲》,她最终凭借最后一部《幽灵路》获得了1995年的布克奖,其他两部《重生》和《门中眼》也是好评与获奖无数,《重生三部曲》更是入选了布克奖40周年的最佳小说。巴克认为历史绝非是可以任意扭曲和剪裁的原料,对历史真实性的尊重是进行虚构写作的基础。对历史的重构是历史小说的最大魅力。在《重生三部曲》的每一部最后,巴克都会进行一个史实性的说明。这种“厘清虚实”的说明是对历史的尊重,是对小说家创作能力的一种自信。

  二

  巴克的《重生三部曲》的大主题是一战,但是与主流小说中的一战叙事不同,《重生三部曲》并没有着眼于战争本身,而是通过一群深受战争创伤的士兵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故事,折射出了战争的残酷,对人性的摧毁。《重生三部曲》绝非简单地反战小说,巴克在叙事上有着更大的野心,她利用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和虚构人物的交织,重构了一战时期的世界和语言。这三本小说看起来都是很简单的现实主义,但是仔细品味,每一部都有不同的形式,《重生》的纪实性风格更明显,巴克将其处理成了一个典型的精神分析文本;《门中眼》多了几分悬疑性,更接近侦探小说;《幽灵路》在形式上走得更远,一部分是战争日记,一部分是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瑞弗斯在埃迪斯通岛的研究笔记,从中我们也可以窥得不同阶层的人类对战争复杂的心态。《重生三部曲》以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心理学家,当时在军队医院任职的瑞弗斯为绝对主角贯穿始终。此外还有真实存在的诗人西格弗里德·萨松、罗伯特·格雷福斯、威尔弗雷德·欧文,另外两位著名心理学家刘易斯·耶兰和亨利·海德,以及虚构的军官比利·普莱尔。他们之间真实与虚构之间的交往构成了三部曲中推荐叙事的主要动力。历史小说最有魅力的的也在这里,我们可以通过存在的人物还原真实的历史情境,而通过虚构的人物来重构那个时代被忽略和被压抑的部分。《重生》的开篇即是诗人萨松发表的反战宣言,时值1917年,萨松对不断持续的战争提出了强烈抗议,差点被送进军事法庭,关进监狱。在另外一位诗人格雷福斯的帮助下,他被送到了克雷格洛卡战时医院,接受心理学家瑞弗斯的治疗。小说以此作为开篇,以萨松的视角了解战时医院。在这家医院接受治疗的大都是“弹震症”的患者,所谓弹震症简单解释说就是在战场上炸弹爆炸对士兵造成的精神崩溃现象,他们在实际中有不同的表现,比如失语、失忆、肌肉紊乱、丧失行为能力、神经失常等。这种精神崩溃现象在一战中大量出现,而且具有高度传染性,很多没有遭受过炸弹爆炸的影响,但是也会出现精神崩溃。在治疗方面,精神病院的医生和专家们并没有找到实际上的原因。在战前的英国,精神病学还建立在男女有别的观念之上,对女性的精神崩溃现象,有专门的概念和术语,比如将女性的精神崩溃现象称之为歇斯底里,但是社会对男性气概的设定,不允许男性出现歇斯底里现象,最终将这种在战争中出现的精神崩溃现象称之为弹震症。

  弹震症的根本原因在于战争本身,但是没有人承认战争是错误的,战争一直被呼吁为寻求正义的方式,用萨松在反战宣言里的话说就是“这场战争是防卫之战,解放之战”。这就是主流人士对战争的认知。这里比较反讽的是,萨松的反战宣言并不是反对战争,他只是觉得这场战争背离的初衷,变成了侵略和征服之战。

  瑞弗斯是弗洛伊德的信徒,与那些动不动使用虐待和电击治疗的方式不同,他经常使用谈话疗法,让那些病人敞开心扉,回忆那些战场上的心灵创伤,通过讲述的方式把深层压抑的部分释放出来。

  在瑞弗斯的研究中,军官的职位要求他们压制自己的情感,为他的手下作一个榜样。对下属和士兵的责任感,以及在持续的压力之下保持自己镇静的外表,这些就容易使他处于长期的焦虑状态。瑞弗斯分析普莱尔的时候,无疑也对自身作了一个精神分析,他自己也是一个口吃患者,他要对这个医院的士兵病人负责,这里的大多数病人都是经过一段治疗之后重新归建,回到战场,他们的结局已经注定了。这种道德上的压力无疑也改变了他自己,用小说中的话说就是“他治疗的每一病例,都承载着战争的代价,都隐含个人对战争的质疑”。这种质疑本来只是压抑在他的意识中,随着萨松和他的反战宣言的到来,战争合理化性的话题再也不是意识中的声音,变成了可以公开讨论的话题。换句话说,瑞弗斯治疗病人的同时,也被他的病人改变了:“瑞弗斯工作时经常意识到一种矛盾——他一方面深信这场仗必须打到结束为止,以造福后世子孙,另一方面,瑞弗斯也赫然发现,政府竟然容许布恩斯遭遇到的惨事继续发生在其他人身上。这种矛盾尽管是他的家常便饭,与萨松交谈时更能凸显进退维谷的困难。”布恩斯是其中一位病人,在战场上遇到了炮击,被轰上了半空,一头扎进了一具德军的死尸,丧失意识之前口中塞满了腐尸肉。从此布恩斯吃任何东西,脑中都会浮现出腐尸的口感和气味。他无法进食,每晚都噩梦连连,呕吐不止。瑞弗斯无法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帮助他治疗,因为每次回想腐尸对他都是一次痛苦的折磨。精神分析不是万能的灵药,或者说,对战争中的神经衰弱的病症而言,没有一种方式是可以完全治愈,他们要么死于战场,要么陷入精神崩溃,被精神病院收留,直到战争结束。

  三

  《重生》的故事结束于萨松等人正式归建,重回战场。《门中眼》的叙事中心从瑞弗斯偏移到了普莱尔,从军医院转移到了战时伦敦。战争依然只是作为背景出现。这位虚构的军官普莱尔在《门中眼》和《幽灵路》中占据了大量的篇幅,巴克有意通过他的视角来探索一战时期英国的社会结构、性以及由战争带来的心理状态所经历的巨大变化和断裂。比如在真实的历史中,无论是萨松还是欧文,身为病人之外,他们还都是同性恋,但是这一点在《重生》中并未过多涉及。巴克有意将虚构的普莱尔复杂化,将其身份设定为一个双性恋的角色,某种程度上,这个虚构的角色代表了萨松等人的另外一种复杂的人格。

  巴克借用了普莱尔这个虚构的角色呈现出了战时伦敦的真实境况。普莱尔奉命要调查一起刺杀首相劳合·乔治、阿瑟·亨德森等人的案件。这段史实巴克在卷后的说明中都有详细的资料陈述,只不过,巴克的创作重心并不在刺杀事件本身,而是通过普莱尔的调查过程展示战时伦敦的普通人、同性恋以及女性的生存状态。

  这场战争撕裂了人性中最基本的道德感。无数人需要在道德与人性之间,在杀戮与和平之间权衡选择。精神分析无法解决战争遗留问题,人性需要经受各种考验。最终治愈的结果也只是走向战场,走向死亡。所以在《幽灵路》中,我们阅读到了普莱尔的战争日记时,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所谓日记,真正的用意是遗书,正是通过日记,我们终于透过普莱尔的视角真正了解到了战争,也了解到了战争对人性的摧残在何处。从任何意义上说,他们都是正常的人类,是合格的军人,是克雷格洛克军医院治疗成功的案例,借用普莱尔的话说就是,“看看我们嘛。我们不记得,我们没感觉,我们不思考——职责之内的东西例外。以任何一个文明社会的标准(但现在,文明的定义何在?)我们是令人惊恐的对象。但我们的神经状态全然稳定。而且我们还活着。”

  拜厄特认为《重生三部曲》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巴克是个避免被女性主义题材限制的作家,巴克找到了一个伟大的主题,她书写了男子气概和勇敢的价值,也描述了残忍与暴力的危险,巴克始终对她笔下的角色充满了悲悯。《重生三部曲》与其他同样描写历史和战争的小说不同:“这部小说不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小说那样,被遥远未来的投射所萦绕,而是被重回人世的幽灵所萦绕,他们大多数是永远不能成为父亲的儿子。”

  《重生三部曲》读后感(八):《重生三部曲》:你站在无人地带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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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使其人想象力活跃而强烈,最好任其想象力驰骋于战场上的苦难与危机,不宜设法长期压抑……” ——《门中眼·第十七章》

  战场上的爆炸和硝烟,战场上的自我和敌人,战场上的幸存与死亡,当战争展示了它残忍的非人性一面,如何又成为了一种拯救?当瑞弗斯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写出了这一份军训报告,当用这一句开头揭示了解决长期压抑的方法,这个英国人类学家、神经学家以及精神科医生,是不是站在反战的对面,用重现战争的方式为其医学研究找到一个突破口?

  军训报告来自于对病人的观察,它是科学和理性的文本,当用这样的方法解决病人的压抑状态,避免身体引发暴力,也是科学和理性时实际应用,但是矛盾产生了,科学合理性释放了压抑而把人推向战场,在战场这个充满暴力、非人性的地方,必然是非理性的场域——理性和非理性,是不是在战争面前,就是结合在一起的混合体?瑞弗斯写作这份军训报告的时候,却也遇到了两个鲜活的样本:一个在战场之外,医院里,博尔登上尉和护士发生了争吵,四年来都在接受训练的博尔登面对问题时“第一时间以武力反应”,所以即使在不是战场的后方,他也动不动诉诸暴力,而护士普拉特照顾病患三十年,见惯了听话的患者,所以她就成为对他们发号施令的人,但是当她用这种方法面对博尔登的时候,是不是武力和权威的对立?

  医院反而变成了另一个战场。而第二个样本来自于萨松,他从战场上归来进入医院,这一次是因为一颗子弹差点击中了他的头,但是最后还是被擦伤了,毫厘之间留住了性命。当瑞弗斯见到萨松的时候,萨松回忆战争显得有些困难,他认为自己根本无法忠实呈现整场悲剧,结果满脑子想得是前线的一小块区域,“短短三十码的沙袋就代表整场战争,对其他区域毫无概念。”一小块区域对于他来说不是为了忘记战争,而是将其扩展,用想象的方式看见全部大军,看见信号弹升空,“几百万,几百万。”而在这样一种想象中,他竟然站在无人地带中间,然后摘掉头盔,然后转身面对德军的阵线,于是在一种宣战并且“相去送命”的站立状态中,一颗子弹擦过了脑袋。

  站在无人地带,是想象的一次扩展,不再是短短三十码的沙袋,而是几百万的士兵,这一种准备去送命的状态,对于萨松来说,不是恐惧,而是兴奋,“我那时只是好快乐。”为什么快乐?是因为想象满足了他,在生与死的中间地带,萨松看见了自己喷薄而出的诗意,他会将这一切写进诗里,在诗里他会感到自我的存在。战场上的诗人,是萨松矛盾而病态世界的一个反映,而其实那颗子弹根本不是德军射击的,而是自己这边的士官,他冲进无人地带,喊着“你这个王八蛋”,然后朝萨松开枪。事后证明是误伤,萨松也没有失去生命,但是在中间地带出现的战争疯狂却成为萨松在战场之外无法满足的欲望。

  医院里暴力和权威的对抗,一样变成了暴力,无论是上尉还是护士,都将战争的病态延伸到了后方,他们是不是也是在长期压抑中的必然反映?战场上无人地带诗人的想象,是不是也是用激情驱赶死亡的压抑?两个鲜活的样本,对于瑞弗斯的那份军训报告似乎具有注解意义,他认为,萨松在进入无人地带摘掉头盔是一种“调适”的方式,这种调适,让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反战的和平诗人,另一个则是嗜血能干的连长,瑞弗斯的结论是:“这种分离心态不算是一种病,因为从一种心态得到的经验能提供给另一个心态使用,而且不仅是提供:战场军官的体验能在谱诗时提供原料,可以说是为创作供应弹药。更重要的是,也许更模棱两可的是,厮杀的体验提供军人反战宣言里的道德权威。”分离而不是分裂,是用两种方式寻找经验,从而在想象力的驰骋中,获得诗歌的灵感——那颗子弹不是擦过了他的脑袋,而是激活了脑袋里的诗意,而这份诗意变成诗句之后又变成了一份反战宣言——嗜战只是释放想象力的手段,是克服压抑的方法,最后的归结点是:反战。

  就像曼宁在看王尔德的那部戏时,发现王尔德所隐喻的就是一股庞大的热情受到限制和被毒害的时候,需要一种热情来发泄那被堵死的管道,从而挣扎出来。挣扎出来,在曼宁看来是爱,在萨松看来的诗歌,但是当爱和诗歌最后都无法变成现实的时候,它又会向何处去?曼宁作为同性恋者,在遇到从克雷格洛卡医院出来回到伦敦的普莱尔身上暂时找到了爱的渠道,但是这种爱又变成了压抑,因为在普莱尔那里,他所渴望的是在墓地里第一次遇见的萨拉身上的爱,这种爱和安笃感的性结合在一起,让他暂时忘记了战场上的痛苦回忆,所以在普莱尔离开之后,他的爱反倒变成另一种压抑。同样对于萨松来说,当他在想象中找到了诗歌,在诗歌中开始反战,却依然无法走出战争制造的那个巨大的阴影。

  萨松第一次出现在瑞弗斯面前的时候,正是在和普莱尔一起的克雷格洛卡医院,而他反战的强烈愿望表现在那份“拒绝再战”的宣言里,“本人谨此违抗军威,因为本人相信,有权停战的主事者刻意拖长这场战争。”在他看来,入伍时所宣称的防卫之战、解放之战,变成了侵略和征服,而他所反对的不是战争本身的行为,“而是抗议政治失策与政客的虚言假意,日日因而战死的士兵不知凡几。”为了这份反战宣言得到重视,他扯下了胸口的那枚十字勋章,他在医院里做出疯癫的举动,“引人注目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强迫军方审判我。”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战争的敌人似乎从德军变成了“英国同胞”,在强烈的抗议中,在疯狂想要审判的行为中,瑞弗斯认为他得了非常剧烈的“反战神经官能症”——反战是一种态度,是为了揭露战争本身的不仁,但是当成为了一种神经官能症,是不是反而变成了非理性的疯癫?

  在克雷格洛卡医院,和萨松一样有很多从战场上归来的病人,他们都成为非理性的样本,都为瑞弗斯进行理性和科学研究提供了样本。但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甚至背谬,对于瑞弗斯来说,如何找出他们的病因,如何施以治疗手段,才是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最迫切的任务,而治病救人从某种意义上又将瑞弗斯推向了他并不在场的战场,甚至让他也经历了残酷的战争。布恩斯是他的一个病人,在对德作战中,他遇到了炮击被轰上半空,当他头部先落到地上,底下是一具德军的尸体,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发现自己的嘴巴和鼻子里都塞满了人类的腐尸肉。被送到医院之后,他似乎整天都在做噩梦,“刚才我好像跳不出梦境。人是醒了,明明知道自己清醒了,可以动作,可是却……那东西还在。从我的脸上往下一直滴。我尝得到滋味。”这个21岁荣升为上尉,热爱乡野的士兵,其实战场中渴望成为一个“成熟”的人,但是战争似乎没有真正“催熟”他,他反而在“腐蚀肉”的恐怖中再也无法走出来,从而开始怀疑人生怀疑信仰,他问瑞弗斯的是:“基督的死因是什么,你知道吗?”瑞弗斯说是被钉在十字架上后使得肺脏无法扩张,但是在布恩斯看来,基督就是一具腐尸——战场上无法摆脱的恐惧和梦魇,解构了他的宗教信仰。

  所以对于瑞弗斯来说,他曾经坚持的回忆疗法,并不能让布恩斯找到自己的症结,反而在被塞满了腐尸肉的记忆中陷入更大的痛苦,而真正的解决方法是忘记,“他坚信只要能回萨福克郡,忘掉战争,一切就会恢复正常。如今看来,事后证实他的信念是正确的。”普莱尔也是瑞弗斯的病人,也是陷入在恐怖的梦中,为了逃离噩梦,他总是写那些印刷体大字,据普莱尔说是为了能够看得比较清楚,就像内心的秘密一样,不愿被隐藏。被隐藏的痛苦经历,就像战场上的“无人地带”,和萨松跑上去摘掉头盔不一样,普莱尔的回忆中是“水淹到被炸得屁股开花”的经历,而且站在隐蔽坑里长达五十个小时。瑞弗斯想要得到更多的战争回忆,但是普莱尔却告诉瑞弗斯:“没关系,你可以逼我挖掘出我惧怕的事,可以逼我回忆死状,你却永远无法逼我‘感受’。”那种直接的感受被普莱尔隐藏起来,像躲在隐蔽坑里,五十个小时的忍受,就是变成自身不再对外的秘密。

  萨松通过写诗似乎慢慢在恢复,布恩斯在遗忘中远离了战场,而普莱尔在隐藏内心秘密的时候,似乎在遇到了那个名叫萨拉的女人之后,看见了更美好的性与爱。女工萨拉不知道他是克雷格洛卡的病人,他们相遇在那个墓地里,当普莱尔把他压在墓碑上想要开始复杂动作的时候,萨拉却避开了他,“你看,老妈说,男人和女人之没有爱情这档子事。爱自己的小孩,有。爱男人?没。”对男人天生保持警惕性是母亲的教育结果,但是家规之外萨拉是喜欢普莱尔的,但是这种喜欢在“不——不要”的拒绝中,对于普莱尔来说,似乎变成了对于爱的怀疑,即使如此,在萨拉的身上,普莱尔也看到了自己所需要的安笃感,“她把凡事的定价分得清楚楚,并非崇尚物质主义,也非视钱如命,纯粹显示她对活的限制有所体认。”躺在滨海小径上,听听海风,似乎也是普莱尔想要遗忘战争获得爱的感受的方法之一。

  但是毕竟那个隐藏之内心深处甚至连普莱尔自己都无法说清的秘密,以噩梦的方式压抑着他,再加上他的哮喘病体,对于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乐观,所以普莱尔想要离开格雷格洛卡,他想要归建,萨拉的安笃感让他的疾病暂时好转,所以在经过医评会评估而获得归建机会时,他对瑞弗斯说想从事政治方面的工作,“当然,我大概搞不出什么成就。在这个狗屁国家,没有牛津、剑桥学位的人,无法成就什么大事。”普莱尔只不过是为了告别那个可能激活他某种记忆的医院。而那一次,因为写诗而释放了自己情绪的萨松也获得了归建的机会。在瑞弗斯看来,两种归建目的不同,对于萨松来说,重返战场是寻找更多的诗意,甚至可能会走向死亡,“怀抱这种信念的他一旦重拾枪炮,内心的矛盾必定比上一次更锥心刺骨。”瑞弗斯预测他可能会真正崩溃。而普莱尔从事政治,是想从中获得一种存在感,和萨拉给他的安笃感一样,政治生活对他来说就是从事“大事”。

  普莱尔和萨松,或者就是在出现了神经官能症之后的两种解决办法:用诗歌发泄反战的情绪,用身份获得存在感。但是在这个从来没有逃离战争阴影的时代,一切似乎又可能回到起点,而所谓的“重生”意味着真正的死亡。普莱尔回到了伦敦,进入了军需部,在情报处工作,他的上司是洛德少校,当普莱尔进入情报处从事政治,开始调查贝蒂暗杀首相一案,当他走进监狱看见贝蒂,才知道她是自己小时候的邻居,他和贝蒂的两个女人做过游戏,而当询问是否暗杀了首相劳合·乔治时,贝蒂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暗参与杀,“箭毒是用来毒狗的。”作为一个妇女投票运动的参与者,她所坚持的是“不威胁人命”这条准则,“威胁物业,不威胁人命,这才是妇女参政运动值得荣耀的一点。”而随着普莱尔对于此案的调查,对于贝蒂一家的接触,他发现自己进入到了某种回忆里,那个和父亲有关的家暴记忆慢慢成形,“我在牧师寓所被强暴过一次。”童年记忆在深处,在战场“无人地带”的非人性忍受,让他的脑子从此一片空白,甚至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而这便是视觉记忆丧失,当现在慢慢找到丧失的记忆,普莱尔第一次相信妖怪的存在,它所标注的正是那一段无人地带的记忆,但是当一旦揭开,妖怪就会被赋予力量,从而改变对现实的看法。

  这或者只是病理上的,而其实对普莱尔来说,进入情报处工作,非但没有让他有存在感,反而变成了被监视的对象,“门中眼”就是那一双邪恶的眼睛,注视着他,控制着他,让他成为战场上的一颗棋子。这便是政治化的“战场”一面,洛德少校便是一个象征,这个军需部的少校,天天穿着制服,过着程式化、纪律化、层级分明的生活,“对少校而言,天下如同一大片棋盘,林林总总的杂牌军包含了贵格会、社会主义分子、无政府主义分子、妇女参政权分子、工团主义者、基督复临安息日会教友,另外还有什么,只有天知道。”妇女投票运动的参与者贝蒂是其中的棋子,普莱尔当然也是。所以在普莱尔再次找到瑞弗斯医生的时候,他正陷入“门中眼”的恐惧和压抑中,甚至和萨拉之间的爱,也无法让他安然走出。“全天候被监视”成为他新的噩梦,而瑞弗斯让他把梦境写下来,然后告诉他进行分析,而这种样本分析其实又回到了战争的罪恶,萨松在那篇反战宣言中指出,战争的最大问题是“政治失策与政客的虚言假意”,让战争变成侵略和征服,是政客做出的决定,用“门中眼”监视棋子,不也是政客对于公民隐私的入侵?

  内心世界需不需要保留一种隐秘,即使是战争造成的创伤?是不是必须用所谓的科学态度,才能解除内心的痛苦迎来重生?实际上,战场上的武力,战场外的暴力,构成了一种整体性的“战争”,它无处不在,而它最致命的是让人生活在暴力的异化世界里,萨松的反战诗歌表达的是对战争的谴责,但是他却必须争取归建以获得更多的想象;普莱尔的噩梦来自于战场的无人地带,当他归建而进入政治生活,却失去了所有秘密,“我诞生在两年前,生在法国的一个炮弹坑里。我没有父亲。”而瑞弗斯身为一名医生,却在无数的病例中让自己变成了他们一员,“自己认同病患,居然认同到了替他们做梦的地步。”在这个异化的世界里,他为了解决异化问题却让自己进入其中,从此也无法自拔,而他的训练报告,直接把压抑者推向了战场——重生是重回战场。

  于是,所有人都走上了比战争本身更让人害怕的“幽灵路”:瑞弗斯走上了美拉尼西亚之旅,在小岛上对原始人进行观察,从而想获得关于幽灵和性的研究成果,其实无非是所谓的白人对于原始部落设置了“门中眼”,最后演变成了人种之间潜在的战争,“白人到底来岛上做什么?他们表面善良,真的不会伤害岛民吗?他们为什么想听幽灵的言语?白人在场,是否可能触怒幽灵?”而普莱尔归建之后回到了战场,来到了法国埃塔普勒基地,加入了曼彻斯特团二营,远离了萨拉带给他的安笃感,远离了对于爱的憧憬,看见了队友的死亡,看见了战争的残酷,普莱尔让自己尽量不去想象,“恐惧:理性、均衡、适度的恐惧。”但是这次他和萨松一样,认为战壕外的滋味很性感,“那种感觉的确和性爱有共同点——血脉偾张、冒险、肢体暴露、有一种胆大妄为的感觉。”

  从政治压抑走向战争疯狂,从噩梦生活追求性感生活,从性爱缺失发现死亡的冒险,重生从来不是为了抵达最后的善,从来不是追求心中的爱,它是另一种方式的回来,是走向覆灭的归建,而在这个战场上,只有想象力,只有解除压抑的疯狂,是另一个无人地带,是的,旭日东升,“最初一束晨曦击中水面,爬向河岸的尸首,在这里发现一人的手背,在那里发现一人的颈侧,为乏血的皮肤抹上一许瑰红。随后,朝阳再也找不到有反应的事物,于是跳过他们身上,开始探测远方的原野。”炮弹的响声之后,普莱尔的世界彻底安静了,在这重生的无人地带,瑞弗斯也仿佛听见了小岛上恩吉鲁驱逐阿委的咒语,如灵魂飘飞,最终遁入病房里再也无法拯救病人的那道光线里。

  《重生三部曲》读后感(九):【转载】派特·巴克:历史与未来连接之桥上的思考者

  本文原刊于《新京报·书评周刊》,撰文/朱彦(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编者按:在国内,派特·巴克是一位不太受到关注的作家,但她的《重生三部曲》却曾经入选布克奖40周年最佳小说。作为安吉拉·卡特曾经的写作课上的学生,巴克的文字也多少带有一些精怪与黑暗的气质,她早期的写作也涉及不少女性主义题材。不过巴克并没有循着安吉拉·卡特的道路前进,而是大胆做出突破,创作了《重生三部曲》这部厚重的历史小说。  这部以一战为背景的小说虚虚实实,融合了许多真实历史人物的故事,如反战诗人西格弗里德·萨松和威尔弗雷德·欧文,弹震症专家瑞弗斯,神经学家亨利·海德等,但它并不能简单归为反战文学,而是借历史的幌子,将小说引入了一个更广阔的空间——“人”的空间。它所探索的是人的心灵,关于人性的种种矛盾与模糊之处。  当我们谈到当下世界的许多问题时,往往谈到二战,巴克认为,当代困境的根源其实在一战。只是,如若写作直接处理一个当代问题,有时只会激活人们的偏见。因此她提出,“小说家可以用一种更开放的方式来处理当代困境——通过书写历史,这种人们不熟悉的幌子来呈现,人们不会自动知道自己对此的看法……历史小说可以成为通往现实的后门。”这是巴克选择历史题材的初衷。  虽然小说所涉及的时间跨度不到两年,但它所剖开的时间截面是广阔而漫长的,从1918年一直持续至今。读到后来,我们能强烈感受到一种现实生命的切近感。这种切近感迫使我们思考,我们在此时此刻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体验着这个世界?我们今日所面临的问题和过去有没有本质的不同?  本文作者是在中文世界中最初研究派特·巴克的学者之一,如今也在继续致力于研究译介派特·巴克的作品,她从自己对巴克的研究和理解出发,在巴克自身的命运背景下和巴克整个的创作脉络中,阐发了对巴克作品的诸多看法。《重生三部曲》所涉及的层面丰富且复杂,文章并不能细细展开,但也能为我们理解此书提供诸多启示。

  初次读到派特·巴克(PatBarker,初译帕特·巴克尔)作品的那一年,我正处于博士论文选题最焦灼的时刻。英国当代作家并不算多,研究者也早已将研究开展得如火如荼,如何选择一个既有价值又相对较少有人涉足的领域开始自己的研究呢?巴克就在这个时候适时地出现了。我在几乎所有的英国当代文学史和介绍类的作品中都看到了这个名字,而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作为作品独具特色的布克奖作家,巴克不仅在中国大众读者中少有人知晓,在文学研究领域也备受冷落——甚至,巴克的作品那时在中国大陆地区都还没有中译本。

  六年之后,巴克小说的第一部中译本《重生三部曲》终于问世。这是巴克的代表作,由《重生》《门中眼》和《幽灵路》三部小说组成,它们之所以被称作三部曲并常常被放置在一起讨论,是因为都是描写一战的小说,并且具有人物和情节上的连续性。在三部小说之中,《幽灵路》最为有名,获得了1995年的布克奖。令人感慨的是,三部小说的英文版分别出版于1991年、1993年和1995年,比起同时代的其他布克奖获奖作家,巴克真的是姗姗来迟了。

  《重生三部曲》的一战再现

  可以说,《重生三部曲》代表了英国当代文学对一战最具影响力的一次再现。一战对英国人影响巨大,英国士兵伤亡超过九十万人,财力损失所带来的经济衰退也造成了英帝国此后的衰落。虽然一战结束至今已过百年,但每年11月11日停战纪念日前后,英国依然会举行各种盛大的纪念活动。

  与以往层出不穷的一战文学作品不同的是,《重生三部曲》没有将主要目光投向战场,而是转向了一战时期的英国大后方和英属殖民地等远离战场的场域,着重叙述了历史上曾经被忽视和边缘化的事件,譬如被诊断为患有弹震症的军官和士兵在医院接受精神治疗的过程、国内风起云涌的反战和平运动、军工厂的工人罢工斗争等等。三部曲还选取了非士兵身份的瑞弗斯作为主要聚焦人物,瑞弗斯身兼精神病学家、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等多重身份,他在三部小说中作为目击者对一战所进行的观察、记录和反思使得三部曲具有了新鲜而独特的一战视角。

  正是通过独具特色的场域和视角,三部曲展现了一战时期广大社会群体创伤记忆产生和被压抑的过程:《重生》中的军官和士兵在战场受到精神伤害之后又再一次遭受了来自军事医疗的伤害,他们的创伤记忆非但没有得到安抚,反而遭受了残酷地压制;《门中眼》中以反战人士为代表的平民受到了来自规训机制的严苛打击,他们被迫缄默,其创伤记忆也随之受到压抑;《幽灵路》中殖民地的文化也在无形之中成为附庸于西方记忆的被缄默的他者。在巴克的笔下,一战之所以成为文化创伤,并不仅仅在于它造成的伤亡人数,更在于这个历史时期之中广大社会群体所遭受的精神压抑和被迫缄默的痛苦。三部曲从当代的新视角重新建构一战叙事,发出了英国必须正视曾经的历史问题并承担道德责任的诉求。

  战争记忆影响下的文学创作

  《重生三部曲》确立了巴克作为英国当代重要作家的地位。在三部曲之后,巴克在不同小说中继续书写着一战和其他战争——《生活课》、《托比的房间》、《正午》……即使是在巴克那些看似非战争题材的小说中,战争也像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潜伏在字里行间:《越界》中犯下杀人罪行的丹尼有一个从战场回来的父亲,自小生活在父亲的战争阴影之下;《双重视角》中的人们看似都生活在宁静的英格兰乡村,但实际上他们的生活却和外面纷纭复杂的世界有着紧密的联系,比如美国的“9·11”事件、欧洲的塞尔维亚和波黑战争、英国的福岛战争……为何巴克对战争题材如此情有独钟?

  这不得不谈谈巴克的成长经历。巴克原名叫帕特丽夏·玛格丽特·德雷克(PatriciaMargaretDrake),1943年5月8日出生于英国蒂斯河畔的小镇索纳比(Thornaby-on-Tees)。在索纳比的养鸡场上,巴克在外祖母身边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女时期。因为私生女的身份,巴克对自己的生父知之甚少,她只听说自己当年是因为外祖母的极力劝阻才摆脱了被送养的命运,对于更多的细节则无从得知。在她七岁的时候,母亲莫伊拉结婚,巴克选择留在农场和外祖母及继外祖父生活在一起。

  在巴克的童年乃至后来的人生经历之中,家庭成员的战争创伤记忆始终萦绕在她的生活里,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她。巴克的继外祖父和继父都参加过一战,舅舅参加过二战,而巴克也曾经一度相信母亲的话,认为自己的生父是在二战中丧生的飞行员——这些家庭成员和战争纠缠不清的联系深深地影响了巴克(巧合的是,巴克的丈夫大卫·巴克的父亲也是一战老兵)。

  许多评论家都强调巴克这些童年时代的经历对于她后来创作的影响。巴克自己也坦言,偏爱战争和暴力主题与家庭背景有很大的关联:“我觉得偏爱写作暴力方面的主题主要是源于我自己的观念而不是受其他作家或者观念的影响……家里的情景和战争的背景,还有女人们的解释,在很早的时候就和我产生了联系。”

  其中,继外祖父的一战经历对巴克的影响尤为深远。她多次提到继外祖父身上的刀伤:“我的继外祖父身上有一处刺刀伤,我小的时候就特别注意到了它,但是外祖父并没有谈到战争,所以在某种意义上那处刺刀伤在为他言说。沉默和伤痕就以那种特殊的方式产生了连结……因此,关于战争的想法、伤口、受到阻碍的交流,当然还有沉默——关于战争的沉默,因为战争不是一个被展示的主题——在我的脑海中都和男性纠缠在一起。”一战留在继外祖父身上的伤口仿佛宿命般将巴克和一战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它激起了巴克对一战最早的兴趣,并促使她后来在多部作品中探讨战争及其后果。

  戈雅画轴般的文学图景

  由于成长环境的特殊性,或许还有国际关系史专业的教育背景的影响,在创作上,巴克成了一个独树一帜的作家。巴克作品的主要风格与大多数英国当代女作家明显不同——除了战争,她还善于表现其他的暴力和灾难主题,这形成了巴克作品的鲜明特色。从第一部小说《联合街》出版至今,巴克在长达40年的创作生涯中已经出版了14部小说,这些作品几乎无一例外地涉及暴力与灾难,只不过它们各自的角度不同罢了——从历史上的特洛伊战争、一战、二战到当代的诸多战争与冲突,巴克在她的小说中描绘了一幅幅或宏阔或细致的图景,它们共同构成了展现人类历史灾难色调凝重的画轴。在这些图景之中,战争等暴力行为之下人们所遭受的身体和心灵创伤,更是巴克试图着力去刻画的对象。

  巴克曾在小说《双重视角》中多次提及西班牙画家戈雅,她在采访中也表达过对戈雅“为了真相本身而讲真相”的钦佩之情:“戈雅潜心于那些表现战争灾难的版画,他整个的一生中都没有把它们给任何人看过,甚至没有计划或者试图公开过。六年的辛苦工作,但是他完全是为了自己而做,否则他是为何而做呢?”戈雅擅长油画和版画,对后世的现实主义画派、浪漫主义画派和印象派都有很大的影响,他的绘画以毫不掩饰的真实再现暴力和灾难场景而闻名,对那些人们不忍直视的残酷场景,戈雅从来不吝惜笔墨,他正是要通过视觉的冲击直击观看者的内心最深处,激起他们对受害者的同情和对暴行的愤怒。

  巴克笔下的文学图景与她所钦佩的戈雅的绘画风格惊人地相似。她所有的小说在主题和色调上都像极了戈雅的作品,打开巴克的小说就如同展开一幅幅戈雅的版画。对于生活中阴暗的一面,人们往往采取回避的态度,不愿意去看,甚至拒绝承认它们是生活中真实的存在。然而,巴克的小说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偏偏将一切丑陋无情地剖开示予读者,那些我们在生活中不愿意直面或者是刻意躲避的黑暗和痛苦,就那样鲜活地跃然纸上。

  而与戈雅同样相似的是,这些作品尽管色调阴郁,有时读来甚至让人有压抑之感,但是它们在艺术的追求上却是积极的。和戈雅的绘画相似,他们都在通过自己的笔表征暴力下受伤害的他者,再现他者的创伤和历史。

  巴克关于历史的书写是坚实的,这种坚实不只是来自她对历史细节的熟稔与展示,也来自于巴克内心里所始终坚持着的明确的道德中心,她对弱者和受苦者满怀同情,同时也通过自己的文字对社会的公平正义发出强烈的呼唤。

  选择记忆,还是选择遗忘?

  纵观巴克的创作,不难看出她对历史题材的迷恋。2018年最新出版的小说《女孩们的沉默》追溯了古希腊著名的特洛伊战争。而那场一百年前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更是她诸多小说中的背景。《正午》则以二战为背景,继续讲述了在一战中幸存下来的艺术家在二战中的经历。

  尽管不曾亲历世界大战等历史大灾难,前代的记忆却在耳濡目染中深入巴克的内心,激起了她执着的探索和想象。其实,不仅是巴克,很多与她同龄的英国人也都曾浸染在上一代或上上代的战争记忆之中,在前代那些被讲述或者不曾被讲述的故事中长大。他们的经历不是纯粹的个人经历,而是具有某种共性——这代人生活在亲历历史大灾难的一代与对世界大战没有任何概念的年轻一代之间,成了历史与未来连接之桥上的一代。

  实际上,具有类似经历的一代人在世界上很多地方同样存在。他们或是生活在历史大灾难的幸存者家庭之中,或是与幸存者家庭存在紧密的联系,与巴克一样,他们都是连接历史与未来的一代。对于这样的一代人来说,记忆与遗忘,成了富有张力的两个关键词。对于过去的历史灾难,究竟是该记忆还是遗忘?如果应该记忆,那么,又应该记忆怎样的历史?

  这个问题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变得尤为重要。因为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刻,亲历历史大灾难的一代渐渐逝去,当代人与历史大灾难的直接连结感也在慢慢消失。当代记忆研究学者伊娃·霍夫曼(EvaHoffman)将这个时期称之为“记忆的时代”(eraofmemory),他指出,这个“记忆的时代”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随着历史灾难的亲历者渐渐离开我们的生活,那种“活着的连接感”也逐渐消失,因此记忆的保存就变得至关重要:“第二代是中枢的一代,在这一代被接收和转移的关于事件的认识正在被转化为历史或者神话。”这个“记忆的时代”的明显特征是,在世纪之交,有关记忆和记忆形式的讨论明显增加,人们对即将逝去的一代的故事的兴趣也日益增加。

  巴克的许多作品都反映出这个特殊“记忆的时代”的特色以及对它的反思。《重生三部曲》是其中一个明显的例证。巴克的另一部小说《丽莎的英格兰》也是如此,它讲述了百岁老人丽莎近一个世纪的人生苦难,试图激发读者展开对过去历史的思考。

  除了反思历史,巴克还通过她的作品对如何将历史带入未来展开深层次的思考。在《另一个世界》中,巴克展现了一战老兵乔迪的外孙尼克和历史学家海伦所遇到的困惑。尼克自小生活在外祖父的创伤记忆之中,他不希望自己的后代重复自己的经历,因此力图擦除过去的创伤记忆对后代的影响。尼克遮盖暴露真相的壁画,隐藏讲述真相的书籍,他所做出的这种种努力都是为了使创伤经历终止于他这一代。然而,种种迹象表明,尼克的努力并不奏效,过去仍然笼罩在尼克的孩子们的生活之上,挥之不去。与尼克不同,历史学家海伦着迷于以口头档案和著作的形式记录乔迪的经历,海伦对乔迪进行录音采访,保存大量乔迪的照片,还把对乔迪采访和研究的结果写成专著出版,努力将乔迪的记忆以各种方式保留下来。

  尼克和海伦迥然不同的做法反映了当代对于如何将创伤历史带入未来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对于曾经给上一代带来痛苦的创伤经历,究竟应该怎样对待?小说本身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判断。也许,作者的用意正在于此——在这个“记忆的时代”,究竟应当怎样记忆过去?又要将怎样的记忆传递给未曾亲历历史灾难的后代?是选择记忆,还是遗忘?我们又该如何抚慰创伤以及避免灾难的再次发生?这些,都是巴克反复思考并抛给读者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们也正是巴克作品值得一读的意义所在。

  萨松与欧文的对话:

  “不只是这样而已,对吧?有时候,你单独守在壕沟里,入夜以后,你会意识到一种远古的气氛。好像这条壕沟自古以来就有。我们守过一条壕沟,一边排着一行骷髅头,乍看好像……好像香菇。而且,把它们当成马尔堡公爵军的士兵比较容易,反而很难想象它们两年前还活得好好的。感觉仿佛从前的每一场战争都……精炼成这一场,把这场战争变成一个你……几乎无法质疑的事实。好像有个非常低沉的嗓音说,快跑吧,矮子,历劫归来要心存感激。”  顷刻间,萨松的颈背陡然森森蠕动,如同坎贝尔首次提及德军间谍之事;但这不是精神异常。“我有过类似的经验。呃,类不类似,我不清楚。有一天晚上,我带着配给军粮过去,看见炮前车映在天边,信号弹冲天。每晚都看得到的情景。不同的是,我当时好像站在未来,从未来看着战场。百年后,后代仍有办法从这里挖掘到骷髅。我觉得自己从百年后的将来回顾。我好像看见我们的幽灵。”

  医生瑞弗斯的梦魇:

  他走在耶兰的医院走廊上,漫漫长廊,愈走愈长,犹如一条被拉至极限的橡皮带。走廊尽头的对开门开开合合,呼呼拍动着,动作持久而不寻常,看似猛禽的翅膀。佝偻男靠着栏杆,望着他走来,眼珠随着他前进的身影流转,嘴巴张开,吐出以下的句子:本人谨此违抗军威,因为本人相信,有权停战的主事者刻意拖长这场战争。  我是现役军人,深信此举是代表全体士官兵发声。  整句在白走廊里回荡着。倏然间,梦境变了。他置身电疗室,一手握着咽喉电极,前面有人张着嘴,他看见湿润的粉红色口腔,见到微微颤抖的悬雍垂,见到微黄而有颗粒的舌面,看见靛色蛋状的扁桃体。他拿着压舌板伸进口腔,试图将电极伸进喉咙,但不知为何,电极进不去。他强行插入,对方挣扎起来,在他身下顶撞,这时他低头一看,发现手里拿着马衔。他已造成不少伤害,对方的嘴角磨破皮,沾着血与唾沫,但他不顾一切,想把马衔塞进嘴里,病患大叫一声,才把他震出梦乡。他坐起来,心脏怦怦跳,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惊叫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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