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炒米

   故乡的炒米    黄 靖   读到汪曾祺写的冬至吃炒米的文字,脑海里就泛起了许多儿时的记忆,那些香香的炒米是我们儿时美好的年味,一把炒米入口,就足以抵挡整个冬日的严寒。   但我的印象中,炒炒米是进入腊月后的事,蒸炒米饭(糯米饭)才应该是提前在冬月就进行的。虽然前一天晚上泡上糯米,第二天一大早就可以把糯米饭蒸出来,根本不用花多少时间,但把糯米饭团晾晒干,重新成为大米一样的糯米粒,却需要很长的时间。南方的冬天往往难得有大晴天,总是阴湿雾重的,糯米饭晾在晒筳上,先是大团大团的黏乎乎的饭团,等晾到不再黏了,就碎成小小的饭团,最后等完全感觉不到发黏的时候,它们才能成为一粒粒可供炒米用的糯米粒。但这样的糯米粒还要继续晒好几天,然后装袋放起来,等着过了腊八炒炒米。这期间如果遇到好太阳,还要拿出来再晒晒,防止它返潮。   小的时候,我总觉得晒糯米饭是一件极麻烦的事。每天吃完早饭,只要天不下雨,母亲都要把它们晾出去,在晒筳上铺开,还要绕着晒筳把大小饭团捏开,还要防止偷食的鸟雀,还要关注变化的天气。有时突然要落下雨来,一家人就慌慌张张地把糯米粒收拢成堆,赶急赶忙地用箩筐装回家里,结果却只稀稀拉拉地掉下几个雨滴,天就恢复到原来的忽阴忽晴的状态,于是又得把晒筳铺开,把糯米饭抬出来,重新铺开晾晒。   这样的事是很单调而无趣的。但父母总需要我们去帮他们做这样的事。中午放学后到下午上学前这段时间,是阳光最好的时段,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会坐在家门口守着晒筳晒糯米饭。那个时候我最大的乐趣是撵偷吃饭团的鸟雀。家家门前屋后都栽着很多树,各种鸟雀都多,但来偷吃饭团的只有几种,最多的是麻雀和铜嘴蜡雀,它们喜欢集体行动,呼啦啦飞来一大群,往往好几十只,落在晒筳上就啄食,一点都不客气。见有人来,就“呼”地一声飞起来,也不飞远,落在菜园边的几棵树上,叽叽喳喳地叫,还不时地偷窥人的反应。人一旦离开,它们又呼啦啦飞到晒筳上,和人打拉锯战。人们拿这些鸟雀没有办法,家里有渔网的,就支几根棍子,用渔网把晒筳罩起来;没渔网的,只好在晒筳上摆几面梳妆镜,靠反射的阳光来吓唬这些馋嘴的鸟雀。但这样的招数往往很快就失效了,鸟雀们太聪明,食物的诱惑力会激发它们的勇气和智慧,在失败过几回后,它们很快就能找到继续偷吃的机会。因此,有一个人在晒筳旁边守着,拿根小棍不时地吆喝几声,才是最有效的办法。有一次,我学少年闰土捕鸟的方法,用筛子扣住了一只麻雀,然后用绳子绑了它的腿,把它系在晒筳边上,它就在那里扑腾扑腾地乱飞,还无助地叫,结果就把其它偷吃的鸟雀吓住了,好多天也不敢落在我家晒筳上。   炒炒米就有趣得很。老家把炒炒米叫“备年货”,是一项团圆快乐的工作。炒炒米的时候,一家人围在灶台边,分工协作,添柴的添柴,炒米的炒米,过筛子的过筛子,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灶膛里柴火噼里啪啦,熊熊的柴火把周围的空气烘烤得热乎乎的,炒米扫帚在大铁锅的青沙上搅着糯米粒“沙沙”地响,糯米粒被叫醒了般,蠕动着迅速膨大,香香的炒米味随着轻烟弥漫在整个厨房,我们这些小孩子早被馋得流下了口水。但大人却说话了,“现在不能吃,吃了会生大火的”,说完就用碗舀起一碗炒米,让我们端到外面去晾凉,而我们呢,端着碗边走边吃,已经忘了大人们刚才说的话。记得有一年炒炒米的时候,我端着刚出锅的一碗炒米往外走,忍不住抓了一把发烫的炒米放入口中,结果烫疼了舌头。我伸着舌头,哭着去找母亲,母亲丢下手中的炒米扫帚和炒锅筛子,从酱缸里掏了一点老面酱,给我涂在了舌头上,一面哄着我说“我的娃,别哭了,一会就不疼了”,一面把我拉到灶台跟前让我坐在她身边,就去忙她自己的事了。我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得来的偏方,当面酱涂上去的时候,一股甜甜的凉凉的味道透入我的嗓子眼,我的舌头立马就不疼了。   炒炒米是一项技术性很强的活。除了需要很好地掌握出锅的火候,还要严格控制好每次添加到炒锅里的糯米数量,更要提醒添柴的人随时调整柴火的多少,这样的工作,粗枝大叶的男人是干不成的。别看男人们在外面吆五喝六的,一旦进了厨房,一切就都得听女人的。在炒炒米这件事上,男人只能添柴或者负责运料打杂,女人则围着围裙站在灶台边,右手拿着炒米扫帚,左手拿着炒锅筛子,一刻不停地炒炒米。渐渐的,箩筐里的糯米粒少了,旁边大箩筐里的炒米满了,一家人脸上的欢乐也满了。等到所有的糯米都变成了白花花、喧腾特、香喷喷的炒米,灶膛里熄了火,大铁锅里盛出了沙,灶台上用抹布收拾干净,母亲们在围裙上擦擦手,捋捋额前的头发,扭头望一眼自己炒出来的炒米,疲倦而欣慰的笑就漾上了她们的脸。   说到炒米用的青沙,也是有讲究的。老家汉江流域到处是青沙,那种油亮油亮的青沙是当地百姓常用的建筑材料,有粗有细,握在手里绵绵柔柔,摊开手,会如烟般随风轻扬。但炒米用的青沙要选不含土的粗沙,它炒米不粘锅,过筛不阻筛,滑溜顺畅,炒出来的炒米干净白亮焦香。这样的青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村人们偶尔遇上了,就挖回来,淘洗好几遍,干净到沙是沙水是水,界线分明了才晾干备用。   米炒好,再过一遍筛,装在大箩筐里晾凉,一部分会被装到阁楼上小口大肚的炒米坛子里,一直吃到来年三月桃花开的时候;一部分会被掺和上自家熬的麦芽糖,外面再粘上一层熟芝麻或者花生碎,做成米花团或者切成米花片。老家把米花团和米花片分别叫作“麻叶团”和“麻叶子”,我至今也不知道确切原因。等一切都装了坛封了口,这项炒炒米的年货就算备好了,接下来还要打豆腐、翻饺子、做春卷、炸兰花豌豆等等。大人们总要把一切年货都备齐了,年才算过得踏实。   后来,村里有了专门炒米的机器,不用蒸糯米饭,不用晒糯米饭粒,也不用寻沙挖沙洗沙,不用一家人围着灶台忙大半天,甚至不必用糯米,用普通的粳米就可以炒出白花花、喧腾腾的炒米来,那种传统的人工炒米就很快消失了,随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传统炒米特有的焦香和浓浓的年味。如今,离开家乡很多年,早已过了吃零食的年纪,炒米早已不再勾起我的食欲,但今天读到汪曾祺的这篇文章,那种久违的炒米香又一次从我的心底弥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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