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九德公出生于1919年己未羊年,今年诞辰已整百年矣。
祖父生于一个中农之年,弟兄三个,有一个姐姐。家里薄有资产,几亩田地,除温饱外,尚有余力供三兄弟接受最初级的教育。
曾祖父在当时,眼界算很开阔的。祖父兄弟三人均不从事农作,有一定文化后,就开始学手艺。
祖上多从事与医学有关的行业,大祖父和二祖父学了牙医,大祖父术业有专攻,技术较好。
二祖父尤擅经营,后与人合开口腔医院,公私合营后成为当地有名的专科医院。
祖父十四五岁在镇上中药铺当伙计抓药,后转行当会计,一辈子都是中医院的会计。
祖父身材不高,脸上有几粒麻子,相貌比较端正。
祖父不爱做农活,老家至今流传着祖父种田的笑话,每次下田,祖父都穿得整整齐齐,一定要戴手套。
庄稼人谁也没见过下地戴手套的,都当西洋景看。
祖父干活也不行,比别人慢比别人少,庄户人都说祖父是斯文先生。
祖父的思想却很活络,他出生于民国八年,正值中国历史上新旧思想激烈碰撞的年代。
一生经历北洋政府、国民党执政、日伪时期、新中国等重大历史阶段,阅历丰富。
祖父小时读过私塾,背过四书五经,特别爱看当时流行的通俗小说,尤爱历史故事,民间传奇等。
他晚年订阅《今古传奇》等杂志,购买《金陵春梦》等书。
我幼年时就在祖父家读到了《玉娇龙》等故事,后来看电影《卧虎藏龙》,才发觉多年前就已熟悉。
祖父记忆力惊人,闲暇时间给父亲兄弟几个讲许多历史故事,在父亲的幼小心灵中播下文学的种子,让他一生受益。
祖父性格沉稳,由于历经多次运动,祖父话非常少,谨言慎行。从不与人争名抢利,也不在仕途上奔波,安心当自己的会计,所以颇受人尊重。
祖父在家和在外从不论他人长短,说他人是非。别人和他说话,他只倾听,从不说话。
晚年时家里有一些矛盾,不管儿子和儿媳如何声泪俱下,他总是静静地抽着一支烟,只是听,很少表态。
即使退休后他也从不往人多的地方去,去了也不和人说话。这是祖父为人的一个特点。
正是由于这一点,父亲全家才在时代的大风大浪中平稳渡过。
祖父虽生性淡泊,但对会计业务却很熟练。他信奉凭本事吃饭。靠自己刻苦钻研,自学成材当上了会计,一干就是几十年,业务熟练,在医院有口皆碑。
祖父虽仅读过私塾,但写一笔好字,工作极为认真,账目清楚,一丝一毫也不糊涂。
医院非常相信他的能力和人品,他退休后,又被医院返聘继续工作,直至70岁左右。
20世纪80年代评技术职称,医院一位老会计亲口对我父亲说:“你父亲要参加评选,肯定能评上中级。”
祖父婚姻小有波折,年少时娶妻,生一女,这个祖母很短的时间就病逝了,女儿后来也没有存活。
后娶祖母,祖母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干活又好,年轻时割麦向来是“头镰”。
祖母家无男丁,农村称“绝户”。嫁于祖父,生父亲弟兄四个,夫妻和美。
祖母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进城后,一家六口全靠祖父一人微薄的工资养活,非常清贫。
但祖父祖母会计划,祖母又会操持家务,日子也就一天天过下来了。
祖母极爱干净,不仅家里家外干净清爽,祖父出门上班,衣服必要整齐干净,进出门要用布掸子上下掸尘。
祖父六七十岁时,夏天经常穿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下身一条浅灰色长裤。
白上衣洗的雪白,没有一丝脏污,祖父慢慢从街道走来,真是一个医院老会计的形象。
祖父一生嗜烟,右手食指和无名指熏得发黄。我幼年时,祖父有时让我跑腿给他买大前门。
他有一个烟嘴,土黄色,木质,后来不知遗失哪里了。他一直吸到年龄很大,身体实在受不了,才戒掉。
祖父饮食习惯是多肉少菜,他爱吃肉,不喜吃菜。喜欢腐乳肉、丸子、酥肉等软烂的肉食,爱吃酥烧饼,我童年时他偶尔会差我到街口买酥烧饼。
夏天时祖父爱吃西瓜,他经常在下班时在路上挑西瓜,他拿起一个西瓜,放在耳边,上下左右拍拍,认真听音,辨别生熟。至现在我还记得他买西瓜的样子。
因祖母不识字,家里的财政大权和一切事务均由祖父做主,祖父很淡泊,一生不爱求人。削尖脑袋到处托人送礼找关系的事他不会做也不屑做。
四个儿子上班、成家均顺其自然。他在医院工作,孩子们没一个接班。父亲几个该下乡下乡,该当小工当小工,均从工人、服务员等做起。
父亲弟兄四个有两个娶了农村媳妇,在城乡体制二元化的时候,生活颇多艰辛,但知祖父脾气性格,也无人抱怨。
祖父喜静不喜动,退休后也不像别的老人出去打牌下棋聊天,正儿八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有书时看书,后来有了电视,祖父的电视从早开到晚,我印象中只要到祖父家,他肯定开着电视。因为这,祖父的电视也换过一两次。
也许是常年当会计,祖父和儿子间也账目清晰,如果他开口让儿子们买点什么,比如祖母的衣物、生活用品等,他必定会给钱。
他绝不会占儿子们的便宜。
一个儿子如果因盖房等大事他给予了资助,他会同样给其他三个孩子。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
祖父不置产业,他一辈子没有买房,也从来没有给四个孩子买房子置地的想法。
他一直住在医院的公租房内,后年岁大了,在四个儿子家轮流居住。
因祖父寡言,我一直感觉祖父很孤僻。他对待孙儿孙女也很少亲热的举动,也不会说好听的话。
别的老人亲亲抱抱晚辈这种举动他是绝不会有的。
我小时极怕祖父,有时我们打闹,祖父会出言呵斥,到祖父家往往吃饭都感觉紧张。
但祖父却很重视我们的学习,我初中和高中,因父母忙于生计,祖父曾数次去给我开家长会,回来后,也会告诉我要努力。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成为我们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祖父和祖母专门步行到高招办看榜,祖父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我的名字,教祖母辨认。
我入校时,祖父送我200元。
那时我父亲一个月工资才200多块,真是一笔巨款了。祖父的高兴可见一斑。
我以为像祖父这种从不与人交往的人,是不会有能够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朋友的。
后年岁渐长,得知,祖父十几岁学徒,在中药铺,也结识了几个拜把弟兄,包括大他三岁的少东家,也成了好朋友。
及祖父六七十岁,他的这个少东家朋友也成了须发皆白的老人,每次进城,也还会邀祖父喝酒。
祖父喝了酒,少东家的晚辈怕出事,往往用自行车把他驮回来。
这个晚辈后来成了我的公公,经常和祖父喝酒的少东家成了我的婆家祖父。
我的婚姻也与祖父有关,不过并非祖父包办,是关系确定后才发现这种缘分,那时祖父已八十岁。
祖父没有看到我成家。
祖父虽对我们严厉,却在心里牵挂着儿孙们。祖父于1999年1月去世,享年80岁。
祖父去世后,我们看到他经常翻看的一本万年历,每个儿子、儿媳、孙儿、孙女及他们的配偶、子女的生辰他都有标记。
祖父是一个心里有爱、却从不开口的人。
忽忽已百年,那个寡言、整洁、淡泊的老人仍未走远。直到我们迈入中年的门槛,才无比深刻地感受到血缘亲情。
我们身上的祖父印记永远不会消退,正如我们将永远牢记祖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