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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0年第1期
深夜远眺
艾 玛
小万被警察请去看“那个”,夜深方回到家中。廉海砂还没有睡,坐在客栈的露台上等着她。“十一”长假刚过去,这阵子是淡季,客栈没有客人。月光如水,四周寂寥,如果没有“那个”的话,这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夜晚。
两日前,趁退潮去海中无名小岛采海蛎子的游客,在一块礁石下发现了一只穿着鞋袜的人脚。恰好正逢边防派出所警察例行登岛巡检,得以在潮水来临前及时勘察现场,并将那只人脚带回到岸上封存,以备进一步调查。发现人脚的这群游客刚退休,不缺钱,有大把时间,精力体力都还充沛,他们趁节后清闲,包了一整条船上大岛。他们在大岛上吃海鲜、喝酒、跳舞唱歌,欢腾了一夜后,意犹未尽。由于渔家乐的老板无意中跟他们说到无名小岛上的海蛎子大,于是在第二天,他们从大岛上搜罗了几把小铁钩、一些塑料袋,要求船家把他们载到那座无名小岛上去。他们要去采个头大大的海蛎子。无名小岛位于大岛东南侧,风平浪静时,划一个来小时的小筏子就能抵达。廉海砂小时候常和父亲一起驾着小舢板去那里采海蛎子。小岛四周的礁石上长满了海蛎子。他通常只要长得足够大的那些,至少得有一个小孩的巴掌大,边采边吃,几个海蛎子就能把小肚子撑圆。如今这样大的海蛎子只怕那里也没有了。应该是一定没有了。倘若还坚持“巴掌大”这个标准的话,大约是没得吃的了。
游客回到岸上时还惊魂未定,他们全都两手空空,完全忘了海蛎子这回事。但当有人好奇地上前打听,他们也能捂着胸口绘声绘色地描绘一番,是谁先看到那只鞋子的,又是谁发现鞋子里还有只脚……诸如此类。他们的讲述基本一致,只对一点争论不休,那只脚是右脚还是左脚?有人说是右脚,有人说是左脚。争论本身甚至一度消除了他们的恐惧,想来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平静,日常生活也应该不至于受到太大影响。
刚听说这事时,渔码头上的人甚是惊诧,这样的事在这一带还是头一遭儿。他们对受到惊吓的游客感到抱歉,却也坚信这事跟自己家门口这片海无关。大海上的垃圾都是漂来漂去的,谁也说不清那些垃圾到底是谁扔的,它们漂在海上,彼此认领,组成一个个新的岛屿。“警方很快就会搞清楚的。”渔码头上的人彼此安慰道。提到那只来路不明的人脚时,“那个”,他们这样说。
警察之所以邀请小万帮忙看看,乃是因为客栈来往的客人多,他们在客栈停留的时间,要比在渔码头上任何一家餐馆、商店停留的时间都要长。
“也许你能想起来点什么。”警察说。
廉海砂起身迎接小万,入秋已深,海风微凉,他把夹克衫往身上裹紧了,两臂抱在胸前。廉海砂问小万,“怎样?”
小万不语,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小院。在露台上坐下来后,小万对廉海砂说道:“渴了。”廉海砂赶紧进屋倒了杯水,并顺手把小万挂在门后的一件外套拿出来给她披上。
“走了很远的路呢……” 小万捧着水杯,说。
起初,廉海砂以为她说的是她自己。“怎么?这么晚了,他们居然没送你?那你也不给我打个电……”说到这里,廉海砂想起来,刚刚分明看到汽车灯光扫过客栈旁的草地,远远投射到黝黑的海面上。这阵子来客栈的路正在铺沥青,汽车只能开到客栈背后的小广场上。他意识到小万说的可能是“那个”。
“多,多远?”廉海砂问。他心里突然感到了害怕,仿佛也不是他自己害怕,而是他内心里有个小孩,是这个小孩害怕。
小万把水杯放到露台上,缓缓抬起右手,有些迟疑地指着前方那片海。过了一会儿,她又抬了抬那只手,指向更远处的那片海。海面上漆黑一片,只有海浪一波接一波,缓缓从黑暗中扑到岸边,翻卷起一道模糊的白线,瞬间就消失不见。远远的,有船路过,若有若无的一点灯光,宛若流星划过。
廉海砂佯装镇定,给心里的小孩儿打气。他鼓起勇气问道:“大,大岛?”他在大岛长大,岛上的每一个人,他都熟悉。只是这些年来,许多人离开大岛,外出打工,大家彼此间甚少联系。他希望他们都平安。
小万摇了摇头,“应该不是我们这边的……”
廉海砂抱着双臂,在露台下的小院里走来走去。他心里那个小孩儿,又害怕,又好奇,他使他在小万面前站住了,问她:“那,到底是哪边的?”
小万没有回答,茫然地看着前方。
“那么,也不会是客栈的客人咯?”
这一次小万点了点头。
廉海砂在小万身边坐下来,他舒了一口气。客栈的客人,虽说相处时间不长,而且很难再见,但是,他们在这里,在他和小万的房子里消磨过一段愉快的时光,在他看来,客人,差不多就是朋友了。他希望他们也都平安。
“是右脚。”小万说。
她把水杯放到身边,双膝曲起,两手环抱。她的一只手摸着自己的一只脚脖子,是左脚的脚脖子。她的左脚看上去比右脚奇怪,因为左腿比右腿短了一点的缘故,行走时,左脚要用力支撑倾斜的身体。她看着前方,怜惜地摸着自己左脚脚脖子,说:
“是个女孩儿……”
廉海砂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折断了。
“十七八岁……”
“这是怎么知道的?”廉海砂又站了起来,他有些不愿相信地问道。确切地说,是他心里的小孩不愿意相信。他自己可是清楚的,没准就是个女孩儿。如果“那个”属于一个女孩儿的话,那她应该是一个爱运动的女孩儿。先前在渔码头,刚刚从小岛上返回的游客,惊魂未定地说到“那个”穿着一只名牌跑步鞋,缠着水草的长袜筒翻卷过来,露出纤细的脚踝骨。高中生,花季少女。
“测过骨龄了。也做了基因检测,和谁都配不上。”
廉海砂弯腰抄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
“是有五个脚趾头的奇怪的袜子……我们没有这样的袜子。”小万看着大海的方向,说。
长度到膝盖的袜子,应该是配学生制服穿的长袜,一种轻便、结实、保暖的纤维,大约是母亲为她买来的。是母亲为她精心挑选了一双价格昂贵、好看的长袜,当然,它的质量也很好,很耐海水浸泡。小万缓缓打开话匣,先是浅溪,后成急流。不吐不快的感觉。廉海砂在她身边坐下来,屏声静气地听着。那只脚,是在海水里浸泡时间太长后自然脱落的,警方排除了针对这只脚的恶意伤害,不是人为砍下来的。至于那个女孩儿遇到了什么,没有人能说得清。也许是意外,比如坠海,总是有对生活感到绝望的年轻人。世界上有那么多难以熬过的决绝又残酷的青春。或是沉船事故。海的那边曾发生过严重的沉船事故不是?至今还有遇难者没有找到。小万看着黝黑的海面,一口气说完了这些,像是身负一个沉重而神秘的包袱赶路,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后拚命追赶,为了活下来,她只好急忙把包袱扔下。说完这些话,小万长出了一口气,她从廉海砂手里接过水杯,慢慢啜饮起来。
他们不再说话,一起沉默地看着前方。
海浪保持着同样的节奏从黝黑的大海里往岸边涌来,月光下像是大海吐出的白沫。廉海砂看着前方,一直往海天相接的地方看过去。在海的那一边,在眼前这团漆黑的另一面,有一阵,他看到一个家庭,乖巧的女孩儿,体面的父母,并肩从开满樱花的街道走过。有一阵,他看到的却是一艘即将倾覆的大船,船上的广播一遍遍喊话,“同学们不要慌张,请留在原地保持不动……”他内心里的那个小孩开始感到悲伤。
小万把头靠在廉海砂的肩上。廉海砂终于明了,先前那些她没能继续的工作,她无意中看到过的那些大部分人都不曾察觉的事情,比如闽江路上那把打死过人的玩具枪,她家附近那些混在小广告中的可疑的暗记……大约是出于同样的情形,她看见过,也好奇地想知道更多,但最终,她像丢掉包袱一样丢掉了它们。如果不是这样,她成为不了今天的自己。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离开城市,来到这里。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也根本不会相遇。廉海砂伸手环住小万的肩,现在他确定她心里也有个小孩,和他心里的那个小孩一样,她心里的这个小孩也时常会对这世界感到害怕。廉海砂紧紧拥着小万,让他们心里这两个胆怯的小孩在这深夜相认。
明天,渔码头上的人一定会来打听“那个”的消息。廉海砂能想像他们站在小院篱笆外的样子,附近渔村的人可能也会来。到时他会出去面对他们。到底是左脚还是右脚?他的港东村的小姑,温泉镇的大姑,他工作的小区的业主,他的同事,所有认识他的人,闲来都会向他打听,打听“那个”的消息。廉海砂打定主意,他只会告诉他们是右脚。他最多告诉他们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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