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一连好些天,凌晨收拾换班时,我总能看到她。
忙碌一晚,除了那清晖的白月光和掩映在雾气中的朦胧晨光,她便是最能让人神清气爽的了。
她肩挎一个洗得泛白的蓝色帆布包,一身素净的衣服,脚步很轻地走进店里来。和煦的神情,殷切的眼神,她的嘴角总是微微上扬,好似下一秒就要笑出来一般。
“奶奶,今天刚巧来了好多货,空纸箱我都放这边了。”我指了指堆了半人高‘废品’。
见此状,她脸上的笑意更浓,“喔,好好,先放那边吧,我先把卫生打扫一下…哎?小伙子,抹布你放哪里去了?”取出一双稍有些皲裂的皮袖箍,顺手将单薄的帆布包挂在进门的门把手上,她转身便向小店的杂物间走去。
杂物间杂乱且漆黑,夹缝一样的角落由于灯坏了未修,借助大厅灯光才勉强看得清靠门边的水池,扫帚拖把随意依靠在门边,散发着水渍特有的腐败味道。连我这个店员都不愿在这旮旯待上一阵,她却轻车熟路地很快找齐了清洗要用的工具。
“啊,在这边,我刚才上货的时候擦了一下瓶子,忘记放回去了。”稍微有些嫌弃这块已经乌黑的抹布,我仅用两根手指捻住一角快步走过去递给她。“啧,这个随手用随手丢的毛病啥时候能改掉。”
她一把抓住递来的抹布,戴好袖箍,拧了水管便用力地搓洗,一边洗一边偏头对我讲道:“我们家那老爷子每次看完电视机就把遥控板随手乱丢,结果他下次再看的时候总是找半天找不到,自己还气的不行,嘻…真是越老越小,就没养成个好习惯,天天随手用随手丢,嘿…不过我也都习惯了,这么多年了,都是我帮他找遥控板,都是我帮他找钥匙…”还没有说完,自己便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初秋的早晨,店中正巧无人光顾,我便没有着急立马回到自己的岗位---收银台,况且又有谁能拒绝和这样一个老奶奶多聊两句呢,毕竟进店不到一分钟,她已经开心地笑出来两次了呢。
2
要说起与她相识,确实也只因为缘分。我本是一个欲望繁多却囊中羞涩的大学生,想要赚些外快才到这个小店里当兼职收银员。店铺虽小,却五脏俱全,并且是全天候营业,像我这样的兼职,便是从晚上10点干起,一直到第二天早上7点才有人来换班,挣得微薄的工钱,消耗年轻的身体,满足虚荣的欲望。
不记得从哪天起,大约早晨六点左右,便会有一个身影出现在小店门口,试探地询问店员,是否能将不用的废弃纸箱赠与她,一连几日皆是如此。由于老板时常不在,店中仅有的收银员也拿不定主意,还好我们这帮兼职大学生虽说未曾受到过生活的拷打,倒也还保持着一颗同情心。三五个小伙伴向老板一反应,老板摆摆手,道,“给她 给她。”
由于我们夜班的排班相当混乱,几乎是谁有时间谁去,谁就去上班,我未能亲眼目睹老板和她的‘会面’。只是听说老板那天早晨亲自来了店里,几番交谈下来,她甚至留下了眼泪,按着同事的回忆,老板当时只摆摆手道“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的。”至此,我们便达成默契一般,不管是谁上夜班,上完货后,便将废纸箱堆叠在一起,等待老奶奶来收。
事情进行的比我们想象中还要顺利,小店甚至还得到了一份意外的照顾---她不愿白拿店里面的废品,坚持要给小店打扫卫生!即使老板多次表示不需要这份回馈,但她仍旧坚持。
正如她说的那样,她真的坚持每天都来打扫卫生,收走她应得的纸箱。这天清晨,她又像往常一样来到店中,刚巧是我上夜班,这才有了上面的一通对白。老人花白的头发,剪的甚短,只能盖住耳根,大约是花甲的年纪,岁月只能带走她的容颜,却带不走她乐观的心态;时光在眼角篆刻下痕迹,却未能阻止嘴角上扬的走势。
她是如此的精明能干,迅速地将灰黄的抹布搓洗干净后,将货架落灰处揩干净,又拿着扫帚将边边角角的细灰一网打尽,拖地时,连我这个收银员都成了碍事的了,在狭小的空间,只得连蹦带跳穿过才能逃出她的‘包围圈’。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并且毫不拖泥带水,让我这个本职工作的店员的脸稍稍有些发烫。
3
“奶奶,今天怎么比之前早了这么多,现在才四点钟啊。”我开口试探着讲话。
此时她正好在拖地,没停下手中的活,只抬头看着我说说,“啊,我一会六点还去上个钢琴课,人老了嘛,我害怕自己得老年痴呆,嘿,要练练脑子。”
“钢…钢…钢琴课?”我透露出一丝疑惑。
“嗯啊,钢琴课,最近才报的班,我要是变得呆傻了,那完了,老爷子在家笨手笨脚,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更别提能照顾好我了,家里面的事啊,还是得我来。”
“昂,那爷爷真幸福啊! ”
“小伙子,你错了,真正幸福的人是我咧,老爷子可会疼人了。”说到这里,她停下了手中的活,眨巴眨巴眼睛若有所思,眼中好似飞快地闪出明媚的光亮来。转而轻叹一口气,接着与我讲道,“只是,他最近得了病…”
“吓?”
“北京,上海,国内的大医院我们都跑过了,最后确诊是…癌症…”
“那…那…现在?”我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斟酌着自己的话语,生怕给她多带来一丝的伤害。
“儿子陪我们去日本了一趟,在那边又搞检查,还买了不少药,说是抑制癌症的药物,喉咙那里的癌症,哎,我也不太懂。”她理了理自己在擦洗过程中略微散乱的银发,这时我在注意到,她那浮肿的眼眶,凸显着疲惫。
在这一刻,我惊讶的发现,人的悲欢竟然真的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是可以相通的,我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对生活那顽强的热爱,还有对自己束手无策的事物深深的无力感。
我张了张嘴,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这样单薄的慰问,又能带给她多少曙光呢?
“老爷子的病吃了那个药好多了,就是有些贵,家里面的钱呐,因为这个病花的七七八八,我们老两口又不想倒腾儿子…”她见我没有吭声,便继续低头拖地,语速放缓了很多,像是倾诉,又像是随意聊些什么。“我在家里面闲不住,虽说这几个纸箱子不值几个钱,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我可能会急出病来。”
“那也不用每天这么辛苦吧?奶奶,这才凌晨四点钟啊…”我扭头看看了店里面的挂钟,余光中瞥见了窗外那依旧清晖的月光。啊,你也只是借助别人的光罢了,向你索取温暖,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老年人觉少,瞌睡了去睡,躺下了又睡不着,嗯,好了,今天的卫生就打扫完了。”她麻利地将清洗工具尽数归位,边走边脱下了袖箍,转眼走到门边捆扎起她的纸箱来。
小店里顿时陷入了沉默,剩下的声响均来自于线绳与厚纸壳摩擦的声音。
又是她先打破这份寂静,“那我走啦!”
“好嘞,您路上注意安全,时间太早了…”
她挎上帆布包,怀抱着一叠纸箱,已往外走了两步,却又忽而扭头对我问道:“你明天还上夜班吗?”
“啊,上…上的,上的。”我略微有些迟疑地回答她。
她冲我笑笑,再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店里。
4
上过夜班的人应该都知道,最让人失去耐心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工作,而是宁静夜晚中的孤独感。小店开在繁华街区的街角,生意接连不断,可作为这个30平米小房间的唯一活物,能陪伴我的,好像只有窗外的那一弯明月。
不得不承认,夜班兼职,白天睡觉,是我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竞争,攀比,抱怨,责骂,我一闭上眼睛便有无数张模糊的面孔对我恶言厉色,指指点点。和窗前这抹白月光比起来,这世间好似都沾染了戾气,让我喘不过气来。
纵使满腔焦虑,也不敢吐露自己的心声,毕竟,将快乐分享错了人,就成了炫耀,将难过分享错了人,便成了矫情。她的出现,给了我另外一种选择:在相互了解都不深的情况下,我是乐意与她交谈的。
对于几近是以‘拾荒者’形象示人的她,我一开始生出的仅是些许同情,见识到她自尊自爱的做法又添了少许敬佩,再稍微深入了解后,我内心的波动绝简直就是震撼…
和本该上夜班的同事说明情况换了班,第二天傍晚时分,我又来到了这个熟悉的收银台,这个熟悉的窗前,还有这个偶尔从大楼间隙才能看到的白月光。凝视了它几秒,啧,今天还挺圆的嘛。
不知为何,这晚光顾的客人比往常多,路上的行人在几近深夜,也未曾散去多少。我一边机械地帮着顾客扫码付款,一边殷切地朝门外看去,期待着某个身影的到来。
四点左右,那个身跨蓝色帆布包身影终于进入了我的眼帘,她看到我,好像很兴奋的样子,正巧店中又是无人光顾,她便径直走到我跟前,从鼓胀的包中取出两个月饼来!
“小伙子,今天中秋节啊,我买了好多月饼,你尝尝看,我们家老爷子最喜欢吃这个味道的月饼了。”她笑的很开心,这个场景,仿佛就是一个慈祥的奶奶在给她的孙儿发月饼吃。
“吓?中秋节?…啊,谢谢奶奶! ”我后知后觉一般才反应过来。
“喏,还有我刚在家煮好的鸡蛋…”她竟从外褂的内兜中掏出两个拿塑料袋装好的鸡蛋!
我呆呆地接过这个内壁仍挂着冷凝水珠的塑料袋,听着她接着对我讲道,“你们年轻人一定要爱惜身体,等老了再去补救就晚啦,快把鸡蛋趁热吃了吧! ”
“啊,真的太谢谢奶奶了,您真的不必这样的,我们只是…”我说到一半,就硬生生憋住了那句残忍的话语‘我们只是…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啊’,转而说道,“奶奶,中秋快乐! ”
她听到这里,脸上的笑意更浓,两个眼睛几近挤成了一条缝。“快吃吧,快吃吧,不用太客气。”
我便在她的‘监督’下,吃完了这两个剥开甚至还有热气的鸡蛋,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我们说了很开心的话,在小店中笑的很大声。虽说店中后来来了几位顾客,但是依旧没能妨碍我与她一起将店铺打扫拖洗了一遍。
我主动去帮她将箱子拆解压扁,她将绳子紧紧地系好,我帮她挎上臃肿的帆布包,她将纸箱紧紧抱在怀里…
我将她送出店门,向她挥手,却不曾想,此后再也没能遇见她…
一连多天的夜班,让我深感不适,等我再去店里,却整晚都等不到那个素净的身影。我问我上夜班的同事,有人说见过,有人说没见过,还有人像我炫耀:他吃到了热腾腾的鸡蛋,但是没有一个人说清楚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
我追问店里的老板,他只对我摆摆手,道,“不必寻 不必寻。”
寂寥的夜晚,我又独自一人收银,当四点的闹钟响起,我看了看店门外,轻叹了一口气,划掉闹钟,习惯性地扭头看了看窗外,时间不巧,月亮被建筑物挡住了。一股难言的思绪涌上心头…我冲出店来,走到街上,仰头看着天空那一望明月,白月光是这样的柔和,不论我直视它多久,我的双眼也不会感到灼痛。
我闭上双眼,眼前莫名浮现出一幅场景:
他的病床前,他拉着她的手,“我不愿离开你”
她忍着眼泪,紧握着她的手,“我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