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惴惴不安地推开了门,黑暗搅拌着一股恶臭直杵过来,他此刻只想拔腿就逃,可腿脚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就像被谁控制了一样。

  跟在他后面的几个高个男人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他一个踉跄往前一扑,紧接着一个男人的咒骂炸在耳边:“磨蹭什么,赶紧给老子滚进去。”

  里面一团漆黑,难闻的异味熏得他几乎要吐,那些人似乎也跟在他后面进来了,他听见他们的脚步悉悉索索靠近过来,他感觉到自己有些发抖,后脖子处似乎有寒风阵阵,吹得他直出冷汗。

  伴随着一声“咔哒”的声响,眼皮子里刺进一束枯黄灯光,破空而来的光亮晃得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有黑影移过来,他条件反射般地想逃,刚迈步,脚底下就被什么东西一绊。

  眼前瞬间天地飞旋,他的下巴猛地一下磕在地上,他疼得几乎失去知觉,嘴里似乎还洇着血丝。这一砸似乎把他磕醒了,他猛地瞪大眼睛,一双磨得破破烂烂的布鞋撞进他眼里。

  他混乱的脑子里溅出一个念头:传销!

  他害怕,他胆小,他浑身发抖。他刚刚还与他妈在一起,转眼却被人带到这里,而他还不知道他妈现在怎么样。

  血色的心脏像是要从苍白的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吓得腿都软了,他嫌自己窝囊,但他一想到他妈,他就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懦弱,他要出去,找他妈。

  就像一条滚在砧板上的鱼,在寒刀落下之前奋力地扑拍着。

  他在地上急剧挣扎着,他担心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他飞快地抢出手机想报警,然而别人却比他更快,一记手刀便把手机劈得老远,有个男人过去拾了起来。他两只手被人死死摁住了,像铁钳子一样纹丝不动地把他钳死,他挣脱不了,便转而使劲地蹬着自己的腿,对着空气踹,其他几个男人也围上来按住他,大声恐吓道:“老实点!别动!”

  他转而竭力嘶吼着,盼望有人能听见,声音都撕破了:“放开我!我妈呢!我妈去哪了!我要找我妈——”

  他竭力挺起头,试图望着那门,也就那么一刹,他的头就被人撞下去,他感觉脸上可能已经被粗糙的地面蹭掉了一层皮。

  他挤着牙接着喊,那些男人也不来捂他的嘴。他在自己声嘶力竭的叫喊中隐约听见金属骇人的碰撞声,紧接着他的手腕被一弯冰寒锁住。

  手铐,还有背铐。

  他眼睁睁看着那黑色的脚往外头走去,他却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只有撕裂的呐喊声往外面撞,他叫得像是要把心肺都呕出来:“放开我!啊——放开!你们犯法!你们犯法啊——”

  走在最后面的那双脚突然停了下来,他滚在地上,看不见那个男人的脸,只看见他蹲下来。

  那个男人在他耳边诡异地轻笑一声,就像执一把尖刀在皮肤上反复轻轻比划却不下手:“我们,有合同。只要你听话,我们就放你出去。”

  他毛骨悚然。

  那个男人慢慢站起来,对着他拍拍膝盖处的灰尘,慢斯条理地转身。

  他怔了一下,眼里全是那黑色的脚,耳里全是在空荡荡屋子里回响着的脚步声,像纠缠不休的鬼魂一样锁着他。

  那些人走到门口他才缓过来,突然涨红了脖子,仿佛竭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头往后昂起,撞在身后的墙上,空气都随之颤动:“不——我偏不!”

  那些男人头也没回,与他对峙的是重重关上的铁门,和那一堵暗淡沉默的南墙。

  死寂的空气里,孤独和恐惧密密麻麻向他袭来,沉默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他第一次感受到寂静的可怕。他只好自己吼出声音给自己打气,他滚在地上一边叫一边哭,到后来泪流干了就干嚎,再后来嗓子哑了,嚎也嚎不动了。

  那看着就像喘不过气来的暗黄灯光突然扑闪几下,黑暗又一次卷上来。他吓得一个激灵,刹那间眼泪止不住滚下来,他哑着嗓子喃喃说:“妈妈……你在哪?我想出去……”

  一个声音冷冷在他身后响起:“别叫了,没人听见的。”

  他一身汗,猛地叫起来,嗓子听上去更破了:“谁!”

  空气里沉默了一会,刚才那个声音才又响起来:“刚叫得跟猪一样,我说话你能听得进去吗。”

  他这才想起来之前看到的破烂布鞋,听声音也是一个男孩。他想,或许那个男孩也是被抓进来的,人多力量大,可以一起想办法逃走。

  他扑腾了几下:“我们一起想办法逃。”那个男孩好像很疑惑,反问道:“逃?”

  他说:“对啊,你没想过吗?”

  又是一阵沉默,突然,男孩嗤笑一声,说道:“当然想过,”他的声音突然沉下去,“也仅仅是想过而已。”

  男孩接着说:“你说铁门要怎么砸?这里连扇窗都没有,就墙上戳着两个拇指粗的洞,难道你会缩骨术吗哈哈哈……”

  “你逃不出去的。”男孩的声音突然变得阴森可怖。

  “那,这里是哪?你知道吗?”他的心也沉下去,尽管如此,他还是期盼着什么。

  男孩“哦”了一声,很疑惑的感觉,“你家里人没和你说过吗?”

  “这里是一所戒网瘾学校。”

  他呆了一下:“戒网瘾……”转而他又极力拒绝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和我妈是来旅游的,一不小心才走散在这附近的,她怎么会把我送进那种地方!她最爱我!不,绝对不可能!”

  男孩突然爆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哎呦,她最爱你!”

  “对啊,她,最爱我……”他喃喃低语,“我要出去找我妈,她可能有危险……”

  男孩在黑暗里笑了他好久。

  他太累了,手也麻,腿也麻,只有嘴巴里还火辣辣地疼,喊来喊去,扑来扑去,也无意去领取男孩施舍的嘲笑。

  后来或许是睡着了,或许是晕过去了。他觉得在自己迷迷糊糊中,隐约听到了几许断断续续的呜咽,似乎还有人哽咽着说:

  “我曾经……也这么以为。”

  他似乎是被恶臭熏醒的,迷蒙间见漆黑的屋子里穿着两束光。

  后来是大把大把的天光把他闪醒的,还不及反应,脚就被人踢了一下,不过紧接着的是手腕处的自由。一个粗粗的男音泼下来:“哎,起来,洗脸吃饭。”

  他浑身酸痛,踉跄着爬起来,嘴巴里更是疼得厉害,几乎连站都站不稳。那男人掩着鼻子在门外递给他一小瓶矿泉水,又指指摆在地上的两碗白米粥说:“洗脸,早饭。过会陪你去参加入学仪式,动作快点儿。”

  他迟疑了一下,艰难开口:“怎么洗脸?”

  那男人带着异样的眼光斜斜瞥了他一眼:“矿泉水,倒脸上搓两把。以后学着点。”

  昨天的那个男孩还在,他单手端起一碗米粥,仰头,喉结上下滚动了几回,喝了两口大概就见了底,用衣襟撸了撸嘴,靠在墙角,丝毫没有走的意思。

  他也粗粗灌了两口凉粥,急着要走,他想着不管去哪里,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就行。

  他承认他有网瘾,上学早上四点多起床骗他妈说去早读,其实是去网吧偷菜。后来被他妈抓了个正着,保证过后答应不再去网吧,可是一个礼拜未到就心痒难耐,再后来又去了几次,还是被他妈逮着了。确实那段时间他成绩也在下滑,他妈万分担心,这真的会毁了儿子的一生。

  他昨晚脑子一直在做梦,混乱中他似乎也想了一些东西,如果真的是他妈把他送进来能戒掉网瘾,那么他也认了,毕竟也不是要害他,昨晚只是吓唬吓唬他而已。

  那个男人朝他摆了摆手:“走了。里面那个,起来。”

  男孩闭着眼,没动。

  外面那个男人“啧”了一声:“你走不走?”

  男孩依然闭着眼,没理他。

  那男人憋着一口气,终于走进来,怒道:“你还想在这里待几天!”

  男孩终于睁开了眼,歪了歪头,嗤笑一声。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出一根钢尺,旋风一样扇在男孩脸上,整个屋里都回荡着那尖锐的响声。

  他呆了,不禁往后倒退半步。

  男孩的头被扇得偏过去,脸上立刻擦出一道血印,但他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轻嗤了一声,逞强似的往上提了一下嘴角。

  男人单手提起男孩脏兮兮的领口把他揪了起来,他奋力挣脱男人的手,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男孩用胳膊肘狠狠抵了一下在那男人的鼻子上,男人似乎很吃痛,立刻放开男孩,尖声叫着抹了一下鼻子,满手的血。

  他看着手掌的血,脸色迅速沉下来,把钢尺扔在地上,这一声清脆格外骇人,他撸起袖子压着声音冷冷说:“好啊……不想活了是吧!”

  男孩没有半分笑意:“来啊!有本事你把我打死啊!反正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还没说完,男人已经一拳抡了过去,重重打在男孩脸上,他往后狠狠撞在墙上,嘴角洇下一丝血。

  男孩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低声笑了两下,往男人身上呸了一口血,低着头抹了抹嘴角。

  他以为一场恶战还欲来临,男人却就此收了手,诡异地笑道:“晚上再好好收拾你。我可提醒过你,别不知好歹!”

  他嘴里又火辣辣地疼起来,烈烈燃烧着一种感觉,不是希望,而是完全的盼望,强烈的渴望。

  他一定要出去。

  后来,他才知道他昨晚被关了一晚上的地方叫做“小黑屋”,初来乍到或者不听话的学生都要进去关上几天,漆黑一团,吃喝拉撒都在里头。

  让你背古诗背不出,打!让你跪孔子像你不跪,打!

  打!打!打打打!

  那些男人管这些叫做“教育”。

  每天晚上都会打人,每天晚上都会要求学生围观。一间空屋就是刑场,一根龙鞭就是刑具,所谓“龙鞭”,就是用一根小拇指粗细的实心钢筋抽人。

  今晚供人围观的,是那个男孩。

  他站在济济人群里,看着男孩被几个高大的男人被押进来,按在地上。

  那么多的学生,一个个整整齐齐围在旁边的空地上,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他。这每天都上演着的,谁和谁还不都一样,同情来同情去,到最后哪有那么多的同情心来贡献。

  一个像模像样的正装男子在旁边字正腔圆地说:“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男孩倔强地昂着头:“我没错!”

  “打!”

  “‘刑不上大夫’下句?”

  “你们迟早有一天会——”

  “打!”

  “复述:礼不下庶人。”

  “……你们!有本事就……打死我,啊啊啊啊啊啊啊——迟早!法律、警察……”

  “打!”

  “刑不上大夫。”

  “打!”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背完不会挨打。

  背完可以喝粥。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所有人都记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钢筋一下又一下抽下去,他几乎要变得和旁边的人一样,麻木的,无关的。

  “你们……迟早会,咳咳……报应……”

  男孩被打得已经没有力气,但眼睛还瞪得滚圆,里面似乎还留有一丝光,死死盯着他、盯着每一个人。

  他猛地惊醒,心蹦蹦直跳,也许这就是一场盛大的洗脑。

  有教官告诉他他妈下午会来看他,让他好好把身上洗干净,伤口处理好,别让人看出来,否则取消见面资格。

  他简直太期待了,他太想出去了,那是强烈的渴盼,只要他和他妈说那些男人的暴行,他妈一定会带他出去的!

  那是一间小屋,他妈在里面等他。

  教官先进去和他妈说了几句,然后教官朝他招了招手。

  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撞开门奔进去:“妈!我要走带我走!他们打人,体罚,一天到晚就喝米粥还关小黑屋!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我保证只要我出去我肯定再也不上网了!妈!带我走我要走!”

  他注意到了教官凶狠的眼光,可是他觉得他妈一定会相信他,带他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妈却嗔道:“别不听话。”

  他着急:“你怎么不信我!”

  教官在旁边不耐烦地插话:“好了好了时间到了,散了吧散了吧。”边说着,过来抓着他胳膊往里面拖,他脚抵住地面死命挣扎:

  “妈——”

  她却把身子转了过去。

  他以为他妈肯定会带他走,然而并没有。

  他知道如果他出不去等待他的会是什么,龙鞭,小黑屋,或者是更可怕的东西。

  他竭力叫喊着,嘶吼着,扑打着。

  这一切都像是一段黑白的默片。

  万物都张着嘴巴,然而却一片沉默。

  小黑屋的门渐渐关上,他妈却始终没有回头。在那渐渐漫上来的黑暗里,那个男孩经过,刻在他眼里的全是他妈冷冷的背影和那个男孩暗淡无光的眼睛,他望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了那个男孩念经般的喃喃呓语: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毒打又一次劈头盖脸砸下来,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只有干嚎。嘴巴里烈火般的痛感也消失了,眼前的黑暗像极了燃烧后的一团死灰。

  他瞪大的眼里只有那两束刺进来的光,仿佛两把剑一样。

  “你家孩子刚刚进来,还会有一定的叛逆心理,可能会编一些乱七八糟的谎言来骗你,比如被打、伙食不好等等来迷惑你,想让你带他走。如果你真想为他好,就让他坚持在这里待下去,待会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

  她脑海中还回荡着刚才那个教官对她说的话,不知不觉,有落叶飘过来,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

  她突然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孩子他爸去得早,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怕,她怕她教育不好孩子,怕孩子堕入网络的深渊。

  “我不知道怎么做,我真的……爱你啊,我想要你好啊……我,爱……”

  尘土飞扬,臭味熏天,但他瞪大的眼里只有那两束刺进来的光,仿佛长剑一样。

  死死地,把他钉在爱的十字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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