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甘北&祝东风
首发公众号:甘北
今天的读者故事由编辑祝东风整理成稿,其中有血有泪,更有情有义。因为细节较多,篇幅稍微有点长,还请大家耐心阅读。另外,再次面向大家征稿,我们欢迎所有感人的、犀利的、真实的来稿,一旦采用,立即奉上600-2000元稿费。投稿
——甘北
我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老大高二,老二四年级,老三四岁。
我的丈夫张珂是去年走的,准确来说是前夫吧。我改嫁了,嫁给了一个比我大十多岁的男人,姓何。他离异,长得不是很好看,经济条件比我好很多。
我们是在医院认识的,当时我在伺候我老公,他在照顾他老爸。时间长了,一来二去的,也就熟悉了。他老爸比我老公早走四个月,我老公去世后,不到半年吧,我俩就在一起了。
怎么说呢,遭受的非议和舆论是你们想象不到的,那种污言秽语夹枪带棒地恨不能用语言杀死你。他们不会管你经历了什么,只在乎自己看到了什么。可是,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资格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审判别人的生活。
我活到现在,一路上丢掉很多,也失去很多,人生信条逐渐变成了“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
今天是我的生日,老大给我发消息,祝我生日快乐。半小时后,又收到老二的祝福短信。一个人泣不成声地在路边哭了半个多小时,然后决定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但我知道,我永远也放不下。
我跟我前夫张珂是中专同学,年少时偷尝禁果,当时又不太懂避孕措施,不小心怀孕后,两个人都慌了。因为我们生活在小镇上,一旦这个事传开,我俩的名声就都毁了。即使后来他真能娶我,我也会被所有人戳脊梁骨。
所以,孩子不但不能要,这个问题还只能我们两个人去面对和解决。
我们都特别喜欢孩子,那段时间过得简直暗无天日。不怕你笑话,很多时候我坐在那里,甚至能感受到宝宝的呼吸和动作。虽然我后来知道,那么小的胎儿,是不会有胎动的,但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子宫连着心脏,每一下都是同频跳动。传过来是“妈妈不要放弃我”;回过去是“宝宝,对不起。”
无数次心理防线完全崩塌,哭着祈求张珂:“不然我们把宝宝留下,再难再难我也认了”,说得张珂也眼睛红红的点头,可一回家,对着我爸妈那两双凌厉的眼睛,又立刻打消了把孩子生下来的念头。
我没有办法对这个孩子负责,张珂也是。
他咬咬牙,找几个同学借了钱,最后带我去了城里很好的医院。
事后,我们给孩子做了一个简单的法事,然后把他下葬了。即便这样,我还是经常梦到他,看不清脸,但我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痛苦中走不出来,张珂陪着我,两个人都很沉默。
那个时候,我们翻来覆去的一句话就是:以后有钱了,一定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有钱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且,流言永远比财富来得要更快。
那段时间,因为心情抑郁,我经常会在笔记本里,写下想对宝宝说的话,还有由此衍生出的种种情绪。我看不到周边的环境,只能看见自己,所以我也看不到,感觉到我性情大变的同学,对我的日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至今都不知道到底是谁看的。
我只知道,自己从洗手间回去之后,我的座位没有任何异样。直到晚上我又想写东西的时候,突然发现它竟然跑到了书包夹层的外面。而我,是一定会把它藏在夹层里面的。
背后的汗毛一下子就竖起来了,巨大的恐惧将我整个人紧紧包裹起来。我没有办法联系到张珂,我也不能在父母面前表现出任何异常。那个艰难的夜晚,我在窗前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很忐忑地走进班里,发现每个人都在看我。不是一直盯着的那种,而是看一眼,然后转过去小声的窃窃私语一番,再重新转过来看我一眼。
我的眼圈止不住地发红,同桌在我眼泪掉下来之前先开了口:“你怀孕了?然后打掉了?”相比于疑问句,更像是一个陈述句,声音不小,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听着,等着我给他们、给伦理道德、给小镇风气一个交代。
我咽下所有复杂情绪,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看我笔记本了?那是我写的小说。”
人群里有恍然大悟的声音,也有将信将疑的表情。我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即使我已经听到了崩溃的脚步声:“快毕业了,想想也没啥事做,万一投稿中了,以后就当作家了。”
“切~”同学们不屑的声音传来。我知道,自己应该是堪堪地过了那一关。
放学以后,我找张珂商量这件事,他的表情立刻就变了,因为那几个借过他钱的同学,,一定会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他很害怕,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不然你就真去投稿吧,不然他们不会完全信的。”
年轻真的单纯,居然以为这种欲盖弥彰的谎言,可以骗过所有人。有时候,我们总以为是被别人推入无底深渊,殊不知,分明是自己杀死了自己。
为了证明“清白”,我把笔记本拿到校刊去投稿。这件事,是我们犯的第二个致命大错。
虽然稿件因为“题材不健康”而被毙,但稿子却刚好被隔壁班一个在校刊工作的同学看到了,虽说署了笔名,但一看内容,同学都知道是我写的,一传十,十传百,作者的真实身份也就公开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和我们最怕的议论:“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大家的猎奇心理从不只故事本身,即使没有真人形象,也一定要套在一个实体上,看着才得劲儿。
一步错步步错,谨小慎微地活着,取悦这个、讨好那个,却不知道,很多时候,人们根本就不需要真相,他们只沉浸于编排和探索的无穷爽感;人们也根本不相信事实,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在我还来不及解释的时候,我的名字已经和堕胎紧紧捆绑在一起,变成一记棍棒敲在我家的门楣上。父母不敢去上班,怕同事问起没面子,爆着青筋追问我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弟弟不敢去上学,在家也不愿跟我说话,只是蒙头睡觉。内心加剧的痛和无措,让我不止一次萌生出自行了当的念头。
同时,张珂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每个人都知道我俩的关系。他是家里的老三,上下都有兄弟,又沉默寡言,属于爹不疼娘不爱的类型。这件事传出来后,张珂爸爸问都不问,直接把他绑在凳脚边,用柳条把他抽得浑身是伤。
事后我们都感慨过,到底太年轻,看问题简单以至于弄巧成拙;但仔细想想,其实就算不去投稿,在我日记暴露的那一瞬间,清白已经永远给我判了死刑。
我们是被中专劝退的,两张肄业证书,也正式宣告我俩被各自的家庭彻底除名。
那时候,真是穷得不得了。
我从家里偷偷拿了一百来块,张珂又找朋友凑了几百块,就踏上了去深圳的路。
住的地方连城中村都不如。是别人一个等拆迁的老房子,建在垃圾站旁边的,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冷得要命,成天都臭烘烘的,苍蝇蚊子一大群。
我们一边打工一边攒钱,给人洗盘子跑堂,做过装修小工,还做过KTV服务生。
钱虽不多,但那段岁月,纯粹快乐,两个人相依为命。生活的磨练是最好的老师,很多时候好苦好苦,无数次熬不下去了想硬着头皮回去,但只要想到那个失去的孩子,就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来。
再之后,我们用攒的积蓄进了MP3去倒卖,正好赶上周杰伦火起来的时候,不到一年就有了创业的第一桶金。
看着存折里的十万块钱,我们去领了证,没有婚礼,因为亲人不在,更没有好友。我们只有彼此,在路边的小酒馆里,两个成年人哭得泣不成声,那段岁月,已经难到不愿意回忆,觉得没有比这更难的时刻。
可后来我才知道,这才哪到哪啊。
领证的那天晚上,是自堕胎以来第一次真正放松的性生活。意外怀孕所带来的困厄和人生际遇被彻底改写,让我们在生活安定之前,根本不敢碰那事,更怕重蹈覆辙。
事后,我们都哭了,那一刻才觉得真是自由了,有能力了。
上天垂怜,一年后,老大出生了。抱着老大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潜藏这么多年的心结才真正解开。取名字的时候,特地带了一个“恩”字,是宝贝,也是恩惠。明明生产过程那么疼那么疼,我却如此感激,仍有孩子愿意选择我和张珂做他的爸爸妈妈。
接下来的日子,也和很多慢慢发家的夫妻没有什么区别。了解完上下游市场,我们决定做服装贸易,然后再开工厂,日子一天天富裕起来,我们又有了老二。
可是,没过几年,国内开始重查环保。服装厂最严重的就是污染问题,我们自己开工厂,经常因为废水废料处理不到位然后被罚款。从原料的升级再到检查的善后,都需要很多钱。张珂咬咬牙,把厂里的设备全部换成新的。可偏偏这个时候,我再度意外怀孕。
“打掉他”的念头刚伸出一寸的触手,我就像被开水烫了一下,又痛又麻。我跟张珂说,我们不要放弃他好不好,我们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张珂把自己的头发抓成一株仙人掌,我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他跟我说:“好”。
随着老三的降生,一大笔超生罚款再次抽走我们相当的存款。那个时候,心里是很慌的,就怕厂里的资金链会断。除日常工作外,为了签单,张珂每天还要陪不同的老板喝酒,经常一喝就是一两斤,去卫生间吐完,洗把脸继续到酒桌上低声下气。
懦弱的我,甚至说不出:“你少喝点,少熬夜”这类的话,因为在生活面前显得很苍白、很无力。三张嗷嗷待哺的嘴,还有两个正在上学、需要接受更好教育的孩子。我们只有名不副实的中专学历,更希望孩子能好好念书,拥有对未来的选择权,不要像爸爸妈妈一样,过得这么苦。作为家长,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尽力去创造条件。
所以很多时候,孩子对于父母来说,真的是弥补自身遗憾的一种精神寄托。大家总觉得孩子可怜,其实父母也会被自己的执念拖垮。
生了孩子你没法把他塞回去,很多人会说,没有足够的条件养育,生孩子就是原罪。去年那部名叫《何以为家》的电影,再度引发类似的讨论。我看了很多,心里实在堵得慌。就像避孕套不能保证自己的作用是100%一样,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因为蒙昧或意外来到人世。家境和能力可以作为是否要孩子的衡量因素,但不该是决定性因素。
我知道我说再多,周围还是有很多人觉得,我跟张珂落得这个下场实在是活该,就因为我们生了三个孩子。
我不愿承认孩子是导火索,我只想说,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感同身受这回事,你没有失去过孩子,没有体会过亲手杀死孩子所带来的恐惧。那个时候,十六七岁,自己还是个孩子,亲眼见过医生端出的盘子,只觉得特别残忍,真是睡觉都会做噩梦的。
因此衍生的种种不幸,在我们看来甚至都是幸运——用自己的磨难给孩子赎罪,希望他能早日去往极乐。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做过人流手术,或许其中一些只觉得有点可惜,甚至是种解脱。但于我而言,在毫无防备也没有能力下突然敲门的爱情结晶,他是那么脆弱又那么无辜,经历过一次,我真的不忍心再来一次。
所以,我们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生命的代价。
有一天清晨,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从梦中惊醒,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特别快,而且心口一阵接一阵的发慌。我看了一眼手机,05:34,按理来说,张珂应该早就到家了。
我赶紧跑去开门,邻居大爷指着那个趴伏在楼梯上的熟悉身影问我:“你老公吧,出大事了,赶紧打120吧。”
我连忙把孩子托付给邻居的奶奶,然后跟着救护车一路呼啸到医院,可无论我怎么叫他拍打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呼吸声,是那么微弱,好像下一秒就会断掉。
我想摇他,把他喊起来,但医生不让我乱动,只是时不时地翻他眼皮,记录心跳脉搏。
终于到了医院,两个多小时的抢救后,医生走出来,却是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
我像被冻住了,一想说话嘴唇就哆嗦。
“送来的不算太迟,没有生命危险。”
我一下子感觉脊梁骨被人抽掉,瘫软在地上,幸好幸好。
“但是……长期酗酒造成了突发性脑溢血,脑出血量过大,已经引起了脑疝。你需要尽快做决定,做手术的话95%会成为植物人,不做手术,很可能撑不过三天。”
我真恨不得上一秒自己不是瘫了,而是死了。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选择题?
我总听人说两难、两难,人生就是不停地在做选择题……可是,当天平两端的筹码变成生命,那还能是选择题吗?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啊,医生也不敢给出建议,只是反复劝我综合考虑家里的种种状况再做决定。
我能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情感偏向,但我不敢听懂。
其实,人生哪有那么多选择题?一个对的一个错的,不用选,选对的就好了;两个对的不怕选,反正怎么走都好;最怕的,就是在两个错的里面选啊。
我不能倒下,再崩溃都不能倒下。心乱如麻之际,邻居奶奶给我打电话,说幺儿一直哭,问我情况怎么样,好的话就回去喂个奶。
我头重脚轻地一路飘回家,麻木地给孩子喂奶,然后收拾家里。把张珂的衣物一件一件地叠好,往行李箱塞,那个时候,行为已经先大脑一步帮我做出决定——手术,救张珂。
收好以后,我把老三哄睡,去小学把老二接上,在老大学校门口的肯德基等着他放学,想着怎么跟孩子说。
心乱如麻,老大走过来,很奇怪我今天怎么会来接他。
把他们都接回家后,我把老大喊到卧室,非常艰难地跟他说:“爸爸生病住院了,动了个小手术,妈妈要去照顾爸爸,所以弟弟妹妹就要你来照顾啦。”
老大着急地问:“爸爸生什么病了”,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下一句追问接踵而至:“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我也不知道啊……
心理防线彻底崩塌,我抱着老大压抑地痛哭起来,这是我的亲人,我的家庭,我的血脉,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小小的14岁的身体。
老大僵直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他被我吓住了,他从没见过一个成人如此失控的崩溃。真对不起,我的孩子,让你在比妈妈更小的年纪,遭遇了人生中突然的大祸。我和你爸爸那么想保护你,可是造化弄人,偏偏走上相似的艰难道路。
良久,他扶着我的肩头:“妈妈你不要哭,我知道爸爸可能很严重,我会管好弟弟妹妹,你去照顾爸爸吧。”
我拎着行李箱来到医院,把病房布置好以后,去医生那里签了手术同意书。医生不是说了吗,只有95%的概率会变成植物人,那不还有5%嘛。
可惜,奇迹没有眷顾我们,张珂成了植物人。
老大像极了那年的张珂,突然懂事好多。有天中午突然给了我一个饭盒,里面是炖给张珂的鱼汤。我接过后,愧疚铺天盖地涌来,泣不成声。老二还小,追着我问为什么爸爸一直不回家,老大挡在我身前,就像电视剧里看到的那样告诉老二:“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以后才能回来。”我一次又一次在那个还不算很高的身板后红了眼眶。
张珂头部拆线,整体看起来没那么“吓人”后,我带老大去了医院。老大握着张珂的手,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我艰难地开口,告诉他爸爸成了植物人。初二的孩子,想瞒也瞒不住的。
老大不说话,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张珂,最后冒出来一句:“爸爸,我会好好照顾妈妈和弟弟妹妹。”
“恩恩”,我喊他的小名,“对不起”和“谢谢你”,到底先说哪个,心里已经苦得开不了口。
张珂倒下后,公司虽然照常运转,但新单数量骤减。我精简完员工后,让他们把手上的订单全部处理完,就卖掉公司和工厂。病房每天的费用不菲,不卖公司工厂,根本承担不住。而且,现在卖,总比后面发展慢慢停滞后再处理的价值要高。
而且,万一哪天张珂醒了,说不定我们还能东山再起。那个时候,我对张珂还是有相当的希望的,不是说,每年都会有很多植物人苏醒吗。既然别人可以,张珂也一定可以。或者说,如果自己不给自己希望,可就真的是没有盼头活不下去了啊。
邻居奶奶同情我的遭遇,劝我三思,为自己做打算。张珂能否醒来是未知数,而且是可能性极低的未知数。把所有的钱孤注一掷地堵在一个不确定因素上,其实是在拿我跟三个孩子的未来开玩笑。
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旦碰到边缘,就会觉得苦涩。张珂,你看,曾经凡事都由你来做主;现在你的命,两次落到我手上。
就这么念着,想着,自我鼓励着。张珂成为植物人后,其实生活相较于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我的行程多了一条线——去医院给他喂饭,陪他说话,帮他按摩。
老三太小,很多时候都要带着她一起去。她会的第一个词就是“爸爸”,经常趴在张珂身上,一边乱爬一边流口水,一边无意识地叫着“爸爸”“爸爸”……每当这时,隔壁床的家属,总是会背过身去悄悄地擦眼泪。
我就很坚强,从来不哭,可即使这样,病友或者病人家属们说到我时,依旧是那句:“这女人苦啊……”
我哪里苦,有丈夫有孩子。孩子听话,丈夫喘气,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曾经以为,他只要活着,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精神支柱,碰到什么困难了,过来说说话,心里多少能好一点。
可这样的心态,在一年多之后发生了变化。张珂毫无醒来的迹象,我知道是自己太着急,也知道张珂大概率醒不来,但还是有一丝希望觉得他会不会明天就醒了。
这种在希望和失望之间的交错是最磨人的,更折磨的是,这种交错的计量单位是秒,而且无限期。他或许下一秒就能睁眼,或许直到我死了他还没睁眼,但任何人都不能给我答案。
老大有时候会带老二来,陪张珂说说话。他们也在坚信和不确定性中来回摇摆,对孩子同样残忍。
有一天,老二终于绷不住,哭了:“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我真的好想你啊!”
老大把老二圈进怀里,我也一言不发地望着张珂。突然,张珂的小手指动了一下,我以为自己看花眼。结果,他又动了一下。然后以微小的幅度、快速的频率,一连动了好几下。
老大紧紧捏着老二,不敢说话,看看张珂又看看我。我心底的雀跃由点连线再到面,狂喜从每个毛孔里溢出来,简直是一路吼叫着冲进医生办公室:“他醒了他醒了,张珂醒了!”我兴冲冲地像一个春游队伍里的小学生班长。
医生立刻跟我赶到病房,在经过特别漫长的几分钟检查后,他对上我充满希望的亮晶晶的眼睛说:“躺时间久了,出现手部痉挛是正常的,你们家属可以多帮他按按……”
顾不得两个孩子在场,我骂出一句脏话:“你在说什么东西?!这他妈叫什么?痉挛?”
医生抱歉但同情地看了一眼失心疯的我,快速离开,我正准备追上去,老大抓住我的衣角,慢慢地说:“妈妈,你不要这样。”
我回头看了看无措的孩子们,强忍着跑去厕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上一秒在天堂感谢奇迹,下一秒到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张珂,你知道吗?很多时候,人活着,比死更难。
时间一天天过去,老二不愿意再来看张珂,经历了那样的空欢喜,即使孩子心理上能承受,我也不愿意再让他来面对。况且,老二还小,一个老大已经被我和张珂逼成了“小大人”,下面的弟弟妹妹还是开心轻松一点吧。
我开始觉得,其实植物人真的是一个非常残忍的病。受苦的不是病人,而是家属,从金钱和情感上来说,都是无底洞。他就那样躺着,不会动也不说话,无悲无喜。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停滞了,就像一个木偶娃娃,你把他掰成什么形状,他就是什么形状。
那天,我进病房的时候,看见一只蚊子停在他脸上。我突然就很想哭。张珂,你能感觉到蚊子在咬你吗?感觉得到又能怎样,连抬手挥一下都做不到啊。
植物人跟死人的唯一差别,大概就是还在呼吸吧,
当初如果没救你,会怎样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瞬间打住了,太吓人了,也太邪恶了。我和张珂在一起这么多年,人生将近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有这个男人的参与,那么多酸甜苦辣。
可是,可是……
坚固的感情可抵苦难,却敌不过永远没有回音的沉默。
我在无数个寂寞无人的夜里,想用火烧他、拿针戳他、倒开水烫他,这样他就会醒……也想亲他、抱他、给他再生一个孩子,这样他就会醒……
可他,就是不醒。
我们前半生的故事,短短两年多,我就已经全部说完了,说得我口干舌燥、说我得泪流满面、说得我万念俱灰,他还是不醒。
有天夜里,我甚至想拔了他的呼吸机。我这个恶毒的女人。但我是真的撑不住了啊张珂,我有三个孩子要照顾,我要去面对每天死气沉沉的你和忧心忡忡的孩子,我的生活全是阴霾没有阳光,从家到医院的两点一线,看着卖公司卖厂的存款日益减少,磨人啊。
但还是得治啊。
谁让我们彼此相爱,谁让你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爸爸,还有那么点概率真的能醒呢,万一呢。
张珂变成植物人的第1674天,我们的存款只剩下10万整。张珂还是没醒。
我握着他的手,平静地告诉他:“张珂,我们没有钱了,山穷水尽了。你用命拼下的公司,我一分没留地全花在你身上了。这10万也是,用完我们一家四口就一起去死吧。”
那一刻的绝望和恐惧,让我实在无法坚强,我没有办法再去面对生活,破罐子破摔地说出这句话。
第二天,鬼使神差的,医生告诉我,张珂肺部感染,非常危险。
然后,不到一周,张珂就走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张珂下葬我都没有反应过来。去医院收拾衣服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张珂死了。第一反应,竟然是长舒了一口气。
熬了一千多天,全程自己一个人伺候了他四年多时间,现在,这个包袱没了,只觉得身上轻飘飘的。
我反复回忆,张珂突发的肺部感染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他到底有没有意识,是不是能听到我说的一切,实在不忍心我再受苦?甚至,我那天晚上当真是出说了这样的话?我潜意识里更愿意相信这只是巧合,自然的生病,或者是张珂的决定,不仅仅是因为这像他的做事风格,更由于,我实在没勇气担起,自己“劝”爱人离世的内疚。
“久病床前无孝子”,虽然不恰当,但我是真正体会到这句话。
老三已经到了上托班的年纪,我可以去找份工作,虽然收入不高,但尚且有几万元存款,应该能勉强支撑到老大考上大学。算来算去,总觉得不保险,慢慢地,就动了再找一个人的心思。
跟老何也算是意外。之前我们在病房里熟识,他感慨我的有情有义,同情我们母子三人生活艰辛,经常会帮我打点热水,或者带份饭。后来听说张珂离开,对我的关心也开始多了起来。
慢慢地我才知道,一开始老何没钱,老婆是跟别人跑掉的;后来二婚,老婆又跟有钱人跑了。自此,老何就不愿意再去和女人接触,总觉得她们势利。无儿无女的,一心放在事业上,反而借着互联网的风口,把生鲜做起来了,不说盆满钵满,至少也不输给我们公司最鼎盛的时候。
目睹了我对张珂的照顾,老何渐渐心动。他说:“这个年纪再找人,是真的想安定,不想再波折,你是个好女人,等你走出来,可以考虑一下我。”
快四十了,三个孩子的妈,生活拮据,我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半年后就跟老何在一起了,老何很体贴,没有提出同居的打算,怕三个孩子接受不了。老大已经懂事,基本是默许的态度;老三还小,什么都不懂;就属中间的老二,大喇喇地在本子上写下“妈妈我恨你”,还要摊在桌上给我看到。
怎么办呢?
我也是人。回想起自己的半生,有甜蜜有幸福,也经历了非人的绝望和折磨,三十岁的尾巴已经给了植物人的丈夫,现在不光是为自己和孩子的将来做打算,更多的是,我真想沾点活人的气息啊。会动会笑会跟你说话的活人。
孩子再亲,有些情感和温度也是他们给不了的。
我至今都记得,有天下午,在街头看见一对夫妻激烈地吵架,我都觉得好羡慕,真的好羡慕,还有人可以吵架。
网上看到中年夫妻秀恩爱,我心里总是很不是滋味。
这样活色生香的画面是我曾经有的,但也是永远不会再来的。
说来有点好笑,即使有些婚姻不幸的人说自己想离婚,我都会觉得她好幸福。
即使充满了失望乃至仇恨,都是可感可触的,不像我,无论要死要活,病床上的那个男人,都没法睁眼看看我;我的喜怒哀乐,永远得不到回音。
其实,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都无关紧要。现实点说,生离永远比死别好受,死别真的比硬熬要好。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我应该感激张珂做了四年植物人,用疲惫和崩溃消耗掉我对他的部分眷恋,否则单纯的失去,我是无法承受的。
现在想起张珂,我的心里还是闷闷的,会很难受会很伤心,但已经不会痛了。老何愿意接纳我和三个孩子,我很感激,现在的日子已经很知足,除了跟老二的关系还不太好。
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他可以理解我。
我跟老何说好了,不领证的,就在还能相守的时候,好好珍惜吧。
-甘北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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