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摇摇欲坠,一个礼拜的雾令干燥何去何从,公寓里成双的男女抱着棉被,像怀了七八月孕,大摇大摆地下楼抢占阳光,很快,高楼大厦下的停车场边挤满了花花绿绿。
眼看最后一块阳光要被抢去,兮兮本在窗台口探着头不慌不忙地盯着楼下,不知何时起她开始讨厌热闹,却依旧爱干净到极致,她想等别人抢完了,再抱了棉被下去。这会儿她急了。
公寓的楼盘挨得太近,她租的那栋因为便宜所以在冬天就够不着阳光,刚大学毕业谁来花钱租下百分百满意的蜗居室。
被学校赶出宿舍的那个夏天,她做好了被社会摧残的准备。她能忍,被褥潮了晒一晒就可以,阳光不阳光又怎样,晚上睡觉又不需要太阳。
兮兮在犹豫,突然一个穿青色卫衣的男生在她盯了很久的阳光宝地转悠,一圈又一圈,她更急了。
她转身把叠了豆腐块的被褥拦到怀里,就地穿了棉拖准备下楼,下去抢她早已心有所属的阳光宝地,不能再等。
兮兮从三楼下去,瘦小的身躯埋于被子的柔软,像棉被在抱着她,刚到二楼的楼梯间,不经意间从楼梯间的玻璃窗看到青衣男生已走到一楼前的广场,他肩上捋一条凌乱的棉被,随着脚步一踮一踮,像可恨的海盗背着战利品。
兮兮见势不妙跨大了脚步,一步两个台阶往下跳,做最后的百米冲刺。她一定要赶在男生前出其不意地把地方给占了,就像考研那会儿占自习室,她经验丰富所以信心满怀。
弱女子在风中一旦弱成了疯汉子,那棉花如棉花糖一样轻盈。近了,近了,更近了,青衣男生你等着认输吧,谁占了是谁的。
很快,男生已站在了阳光的尾稍处,他准备打开棉被,动作慢而悠哉,整个世界一片安详。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把男生的脑袋生硬地扭回,棉被举在他双臂上像托着哈达朝圣,不过,头朝后。
尖锐的叫声来自兮兮,她没想到在这场不是比赛的比赛她会输,尽管占自习室时她从来没输过。
她痛苦地看着男生,觉得他那青色的卫衣有点模糊的红,男生放了手里的东西向兮兮走来的时候,她正爬在地上,四肢分不清手脚,胸前压着的“豆腐块”变了形,“豆腐块”坚强地支撑在冰冷的地面。
是的,兮兮太自信了,以至于脚下有个缺德的香蕉皮造反了。
男生青涩地犹豫要不要扶她起来,眼里却含着怜惜,仿佛扶了一位小姐姐就是犯罪。兮兮的眉宇间挂着丝丝怨恨,怨恨他不会站在老远的地方看笑话,非得走近了看,也没帮忙的意思。
脸面越来越薄,她忍着羞怒试图站起来,扭动的身躯一下暴露了擦伤的膝盖,上面是斑斑点点的红,红还在变多。
“你没事吧?”
男生靠近了那点红关切地问,红似他的致命诱惑,他扶起兮兮,试图从她的荷面上阅读一些能慰藉自己的东西。
“没事,你不用管我!”
兮兮拧紧的眉毛快拧出汗来,她一贯的干净整洁在男生面前打乱,泪在眼眶里婆娑。男生捡起棉被把上面的土拍了拍,仔细打量,差不多干净后,交给她便满意地要走。
“你站走!”兮兮抱着棉被像个臃肿的包租婆,“今天你不能晒被子!”
“为什么?”男生迷上了她被气歪的鼻子,又尖又挺,说话也没了底气。兮兮懒得搭理谁,一瘸一拐地走他前面,倔强又麻利地铺展了棉被,然后白了男生一眼,匆匆上了楼。
兮兮跑回公寓反锁上门后,才大喘了口气,中间也没敢往身后瞧,怕男生追上来杀了她。她终于平静地坐下来时,心里又有点愧疚,觉得他很无辜,想着他竟忘了自己的膝盖。她给膝盖上药那时,膝盖上的红色已又深又硬,像红盔甲。
兮兮不能自已,很想知道那男生的情况,以至于没法执行完美的考研复习计划,便悄悄走向窗台,又怕男生像恶鬼一样从三楼下盯着自己的窗台不放,她弯了腰,如猫在抓老鼠。
忽然手机铃飘来,令屏气凝神的兮兮吓出了冷汗。前男友抱着手机喊,非要在圣诞节从澳大利亚回来求复合,兮兮给秒挂了。
前男友求了三次,兮兮不答应。分手时,他说他喜欢自由,喜欢单身,留兮兮一个人在国内。那段日子兮兮如强行断了一支手臂,谁也不见,也不复习,也不吃饭,活活浪费了几月。
后来兮兮也告诉他,她也喜欢单身,怼了他三次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爽,甚至是麻木。
所以秒挂很正常,兮兮不得不喝了杯橙汁儿压气,橙汁儿的酸,像针扎一样,兮兮咧咧嘴咽了一口,余味中的果香慢慢侵蚀一切的不愉快,像一种安慰。
突然她又想起棉被,想起男生,寒夜里孤单一人全靠它来取暖,她惊厥了一下连忙凑近窗口往楼下窥视,竟不见了男生,也寻不着自己的棉被,难道他生了气把棉被拿走了?
兮兮来不及慢慢品味单身的苦,忍着膝盖的疼,又以百米冲刺的姿势朝楼下跑去。
02
楼下的阳光依然充足,那花花绿绿的双人棉被,偶尔会飘来一股清香,那是阳光的味道,默默地驱赶着整个公寓的阴暗。
兮兮站在老地方,没有了言语,显然男生太欺负人,现在眼前挂着男生的东西,而自己的东西被拿了去,她被之前的惊吓臣服了,现在她竟没了脾气。
她想到冰冷的夜,想到考研,想到又要陪笑找陌生人要被子,她觉得孤单,像一只找不到群体的蚂蚁,死亡和恐惧在慢慢消耗仅剩的体力。
坐在广场,阳光亲吻她瘦小又免疫的身躯,她端起手机想到了老爸,老爸此刻正在往锅炉房添煤块,黑一块黄一块的面容从来没洗干净过,而家家户户的暖气片又是那么的温暖整洁。
“爸,是我。那,那个,晚上冷,你别上夜班了。”
“啊,是兮兮啊,别老担心爸,你晚上要多盖点儿,租的房子也没个暖气,我倒是在锅炉边暖着哩,考研复习的咋样啊?天冷,在外多注意保暖呀,按时吃饭。”
“爸我没事,你别上夜班了好吗?”
“好好好,听女儿的,不上夜班,不上夜班。赶明年给你租个带暖气的房,你要好好复习呀,争取明年考上,也让我们老俩口儿长长脸。”
“哦,女儿知道了,您放心吧。”
兮兮挂了电话,她忽而觉得没了被子也没什么。老爸上夜班,寒风呼呼地吹,像个守卫边疆的战士。她不能比不过老爸,她暗下决心等晚上挑灯复习,陪着老爸等天亮。
青衣男生的棉被也干净整洁,此刻正张大嘴巴吞咽阳光,可她却觉得它肮脏又霸道。眼里越来越来不屑,她那么爱干净,绝对不允许陌生人碰自己的东西,也不可能偷男生的被子作为报复。她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她不能为这种小事浪费时间,决心已定,便动身上楼去复习了。
夜里,老爸添煤块,她就做笔记,谁睡床谁不是人。
03
公寓里成双成对的人纷纷收了阳光,楼道的脚步声像刚放学的铃声,兮兮带了耳机背单词。渐渐,外面起风,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玻璃窗,兮兮站起来关了窗户,冷空气顺着毛孔把灯光的暖一点点吞噬。
兮兮站起来不停地跺脚,嘴巴里哈着气一边暖手心,一边念念不忘单词,忙透了。不知不觉,外面的天变短了,黑压压的一片像幕布,连灯光也暗暗得。兮兮的脚开始冻得不听话,她后悔自己的冲动,万一夜里真冻死了怎么办。
她应该找那男的,把棉被要回来。爸身边至少有个锅炉,虽然不能睡囫囵了。可她连个小太阳也没有,那书本更是冰凉冰凉,怎么做笔记,只能靠着脑袋想象着运转一切了,可脑袋也快冻了。
现在她恨起他,甚至忘了一切。他竟然偷女生的棉被,而且还占了阳光,留给她阴暗。她恨男人,都无情无义。突然,她又恨自己单身,要是有个体贴温柔的男人在身边,这一切绝不会发生。
她好想哭,又没法哭全了,单薄的窗冻木了她的唇,她躲在棉衣里看着灯,看着灯光下的英语单词,陌生又无情,泪终于暖了眼,热乎乎的,像台小太阳。
咚咚咚!深夜里公寓的门被人拍响,她以为是大风,第二次她从活着的触觉中判断是门响,第三次她忍不住擦了擦泪去开门,太冷了门冻得弄疼了她的手。
从门外挤进来一个短发男子,穿得太厚,像个庞然大物,兮兮受了惊吓竟也不知拦他一下。男的进了屋,从他的身体里分娩出一个棉花被在床上,那棉被暖暖的,细细一嗅还有阳光的味儿,整个房间一下活蹦乱跳,像白天被阳光洒满的广场。
“小姐姐,哝,你的棉被,我洗了洗,晒了晒,现在还你了,咱俩谁也不欠谁了。”
透过暖暗的灯光,兮兮认出了男的模样,是那个青衣男生。兮兮还在生他气,本想嘴硬说被他碰过的东西她不要,可门口的风一冷一冷的,她违心地说了声谢谢。
“今天中午我不是看你笑话的,真不是,是,是你太好看了,我,我怕过去扶你会有人说闲话。”
兮兮脸上挂着一丝笑,仍不爱搭理他,进屋收拾棉被。
“后来你往绳子上搭棉被没注意绳子上的灰,被子又脏得不像样,可你走太快,我顾不上和你说,毕竟你膝盖流血了,我过意不去,所以偷偷拿回去,拆了又洗了洗,下午又晒了晒,你可以检查检查。”
“好了,我检查完了,你可以走了。”兮兮看着干净又暖和的棉被,她急于躲在里面取暖,因为脚快冻掉了,便搪塞着打发他走。
青衣男生真的走了,兮兮又有点后悔自己的态度生硬,毕竟他送还了被子,而且洗了洗。不然,她真要人不知鬼不觉地冻死夜里,她觉得她应该给他道歉。
谁知男的走了一会儿,又折回来,他手里握着一台小太阳。很快,它通了电,使她整个屋子充满了阳光的味儿。
那一夜,老爸偎着锅炉和工友说女儿考研的事,眼里热乎乎的。兮兮捧着厚厚的单词,小太阳捧着她瘦瘦的身躯,谁也没有睡床。
一个月后,青衣男生问兮兮,“为什么不找个男朋友?非要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陌生的城市苦撑?”
兮兮说,“我喜欢单身。”
男生说,“对呀,那就对了,我也是单身呐。”
兮兮说,“对什么对?你单身,和我有什么关系?”
男生说,“你喜欢单身,而我是单身,所以你是喜欢我咯,嘻嘻!”
兮兮笑了,“想什么呢?鬼才会喜欢你,好好做你的单身吧。”
男生笑了,“那我做你喜欢的单身吧。”
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慢慢拉长,渐渐融化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