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儿子打电话回来,说儿媳妇儿预产期就在大年那几天,今年过年就不回来了。
我去二姐家说了这个事,说完和二姐夫一起靠在炕上抽烟。二姐从灶上抬起身子,两手撑住后腰眯着眼看我:“媳妇儿也有啦,孙子也有啦,儿子也出息啦,我看你这口气终于松了哇?看看你肉的!”二姐说完,端着一锅水出去了,跟门帘子一起甩下一句话:“全家就你这么个怪胎,挣蹦一辈子气,快松快松快哇!”
我这半年真是肉了不少,照镜子有时候吓自己一跳。留了一辈子的背头剃成平头,连头皮上都是肉。以前的刀条脸现在变成紫红的坛子脸,连眼神都不是我了。就是一个典型的知足常乐的老农民形象哇!就跟我爹我爷爷一样,跟我哥我姐夫一样,跟村口那些从早坐到晚从冬坐到夏做了好几十年的老汉们一样!
我不敢相信我也能变成这样!我这辈子最怕的,不就是变成这样么?可现在,我发现我也不怕,觉得没啥,觉得挺好,就这样哇!人还能挣得过天命去?!二姐姐说我松快了,我觉得我是认命了,可的确是感觉到松快了啊,浑身上下,哪哪儿都松快。“你看看你现在成天乐呵的,以前哪有这个样儿?以前眉头那个疙瘩扭的!再说了,搁以前,你能跟我躺这儿吃烟?你能愿意?”二姐夫透过烟气,眯着眼看着我。
是啊,以前。
2
以前我也是老农民,命里盖章的农民,还没生下来就定了的事。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老实巴交,穷苦熬煎,土炕上睡觉,野地里刨食,一辈子被黄土呛得睁不开眼。
祖上是这样,到我们这辈还是这样,兄弟姐妹都生在土炕上的细炭灰里,一生下来就浑身是土。他们像祖辈一样认命,从小就老实懂事安分守穷,穿着补丁破了加补丁的旧衣服,趿拉着鞋帮不全的鞋,还不到一米高就跟着大人下地,俩人晃晃悠悠抬一桶水。秋收以后挎着背着篮子漫山遍野的捡人家掉的麦穗儿,玉茭棒子和葵花盘,捡回家倒在地上,一家人乐得脸上的土直往下落。扫成一堆够一家人吃三天,更是乐得晚上做梦也要笑醒。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娘说,不知道这一家子咋就生了我这么个怪胎,不知道跟我没生在这土炕上有没有关系?我生在工人村。
那一年,村里早就荒下了,秋天啥也没收上来。到了腊月,家里老的小的快饿死呀,我娘挺着7个月的肚子领上我姑往市里走,看是能要回来点儿啥。走到市郊工人村,肚子疼的直接在一户人家大门口躺倒了。人家从屋里出来,把我娘搀进去,我娘就在人家炕上把我生下了。喝了人家一碗红糖水,躺了半天,我娘挣着非要走。人家又给了五个鸡蛋,几大把小米,我娘更是火急火燎往回走。
回家我奶奶从我娘怀里把我掏出来:“这娃命好哇?生在工人村,一生下来就又挣鸡蛋又挣小米,吃上皇粮了!长大怕不是也能当个工人哇?!”
我娘说,盼你命好,终归也不咋地,还成了个怪胎。
我是个怪胎,不仅全家人都认,连全村人都知道,再远点儿,十里八乡也都有点儿名气。不过,十里八乡是后来的事。
也不是长了尾巴或者六指这样的怪。
3
我娘把我从工人村揣回来,我奶奶拿小米熬了一大锅米汤,我娘喝了一大碗,奶水上来了。赶紧把我按在胸口,我不吃,往外吐。奶奶说这个娃娃跟小鸡崽子一样,咋能不着急吃?是不是太小了不会吃奶,那就喂米汤哇?米汤也喂不进去。村里赤脚医生来看了,说,要不试试奶瓶哇?我爹娘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东西。去县里合作社看了,好几毛钱,我爹在县上转了一天,最后跺脚买上。我娘说也就看你是个小子,要是女子,不吃就饿死哇,还能花这个钱?!
后来我爹说了一辈子,这个钱花的后悔,给我花了这个钱后头连着一长溜花费,还不如当初把我饿死。
当时奶瓶买回来,半个村子的人都来看稀罕,说董家老四是咱村里头一个用上这洋玩意儿,这娃长大不简单哇?
奶瓶是个开头,往后的日子里,村里人去我家看我的稀罕的时日可多了,我这个董家老四,可让他们开了眼。
奶瓶买回来,我就吃上了,我娘的奶水也行,米汤也行,面汤也行,水也行,只要用奶瓶送,啥也行。这个奶瓶,直到五六岁都是我的宝贝,我奶奶给我拴个绳子,我成天走哪儿都挎在身上。村里大人孩子笑话我,都说我是老董家的怪胎,我就更要挎着,这让我觉得我和他们不一样。
对,我是这样的怪胎,自来就觉得自己跟村里人不一样。不但觉得跟村里人不一样,还觉得跟家里人也不一样,十里八乡的人都跟我不一样,我看不上他们。
我不穿那些没有帮的鞋,没有全乎的鞋我就不下炕,死也不下。最长两个月都没下炕,我爹去乡里集上淘换回来一双全帮的旧鞋,扔我身上,我才套上下了炕。
衣裳有补丁没啥,脏了破了我就不穿。我姐剩下的带红带花衣服我不穿,我哥的衣服脱下来缝补浆洗收拾干净我也不穿,还是没有就不出门。我娘再忙乱也得单给我上上下下缝好洗干净。
我哥我姐领着弟弟妹妹漫山遍野跟在人家牛车后头捡回来的零麦穗子歪玉茭子,我也不吃,饿也不吃。我就吃大缸里挖出来的粮食。我娘气的把我头摁在缸沿上:“看看哇,见底啦!不吃饿死你哇!”那就饿着哇,我不吃他们撅着屁股从人家脚底下踩着的泥里扒拉出来的那一口吃!
我这样,也没亏长,我奶奶我娘,永远把最精的那一口留给我,因为我挑,因为我日怪么!
上学时候,我不背我娘用破布缝的书包,我想要一个军挎包。我在县里合作社见过一次,当时就想这要是背着上学才合适呢!多么精神呢!
我爹又气又纳罕:“城里娃娃都背这个上学呢,你说他又没去过城里,他咋知道要这个呢?”我奶奶说:“人家是城里生下的哇!”
一个书包好几块钱,家里没这个钱。那我就不去。不上学当个睁眼瞎哇!当睁眼瞎也不去!
还是我二舅妈回娘家去把她兄弟复员带回来的军挎包拿上给我了,说让我仔细用,等以后他兄弟的娃娃上学还要用呢。
我肯定仔细用。上学第一天,我穿上我妈新洗的衣裳,背上军挎,走在村里的路上,听着军挎在屁股上一拍一拍的声音和村里人的议论,分外的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在土里,我那天,简直是上了云霄。
发了书,我从墙上揭下旧年画,仔仔细细把画上的墙泥刮干净,给课本包上皮,包得方方正正。我爹我娘我奶奶更是纳罕:“他咋知道咧?他咋会咧?”村里人都来看:“咱村这是要出大学生哇?!这个娃娃人家生在城里就是不一样哇!”
我咋会?我看见老师就是这么包他的书的!
老师也说我不一样:“这个娃娃要好呢!你看他哪儿像个农村娃?每天干干净净,手上脸上都透亮呢!除了他咱村里哪还有个娃娃这么干净呢?!”
天多冷水多凉我也要洗手洗脸,后来我娘我奶奶都会给我留一舀子热水。我也不去房上树上泥地里滚,我跟他们不一样。
我的作业本也干干净净,每天老师都喜欢得恨不得把我作业全挂墙上。
真挂了!期末老师在教室墙上办了个作业展,让家长们都来看。村里人揣着袖子来看罢:“这不都是老董家老四一个人的?!”老师说:“我意思让娃娃们都学习学习呢哇!”村里人说:“那能学来?人家那个娃娃天生就不一样,日怪咧!”
这样不一样了十来年,我知道我和村里人不一样,其实也一天天的更想知道我到底和谁一样,老听大人说起城里人,特别想看看城里人到底啥样。
4
十六七岁上村里来了知青。我发现——这些知青跟我是一样的人啊!或者说,我一直想与之一样的人,就是这些知青。
他们和村里人是那么不一样:他们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干干净净,早起不仅洗手洗脸,还站在院子里刷牙,吐出洁白的泡沫,一张口就发出沁人肺腑的清新香气。
他们嘴里也不家长里短老婆汉子,他们老是说那么脆生生的精精神神的话,无论是语音语调还是说话的内容——祖国河山,大江南北,春花秋月,环球宇宙,美国朝鲜,香港台湾……
我羡慕他们聚在一起时候那种让人振奋的活力,我想成为他们的一员,我觉得我就是他们的一员。
我一天到晚都和他们混在一起,贪婪的呼吸着他们制造的新鲜空气。看他们带来的书报,摆弄他们的手表收音机,跟他们学打篮球拉手风琴,帮他们干活,啥活儿我都抢着干。
我对照着他们的收音机,自己组装了一台简易的。收到节目那天,全村都来看:“早就说这娃不一般哇,能人咧!”
我们村里的知青篮球队,打遍了十里八乡没对手,代表乡里去县上比赛。我是得分后卫,得分全靠我。都传说我是北京来的知青:“肯定是城里的娃娃,咱们的娃娃哪会打篮球?!你看那脸白的,那大背头顺的。”
“啥北京娃娃呀!那就是他们村老董家的老四,都说这个娃娃生下来就和人不一样,日怪咧!”“我咋知道?我会相面咧!他长得很像和老董媳妇儿的兄弟不是一样样?养儿搭外舅么!再说咧,你看见那娃娃脸白,你没看见他牙黄?知青都刷牙咧!能黄成个这?!”
从那以后,我也刷上牙,没有牙刷牙膏的时候,我就在灶台上用手指头沾着盐刷。后来我奶奶塞给我钱,让我买上牙刷牙膏,我就也像知青一样,早起站在院子里刷。
知青也把我当成他们的一员,从家回来,带啥都有我的一份,还给我带了真正的回力篮球鞋。他们走的时候,把收音机和手风琴都留给我了,他们还跟我说让我一定上大学,跟我约好了在大学里见。
5
我真考上了,他们走第二年我就考上了。可是上不成,哪有这个闲钱?我不用问我爹就知道。可是我没想到,我爹引回来一个女子,说让我结婚呢!河南逃过来的,不要彩礼,家里有吃有住就愿意结婚。
她愿意?她愿意我还不愿意呢!“由得你了?你不愿意管甚用?成天把你烧的,放不下你了?人家女子没看上你哥看上你了,要不能轮上你?你不愿意也得娶!甚事都能由着你,这事由不得你!”
我爹红了眼,把我锁在柴房里,钥匙栓自己腰上,不给我吃喝,上茅房也不让去。我娘我奶奶别说劝,就是走近一步他都要拼命。
其实我也没扛多久,我自己知道,别的事能扛过去,这件事也扛不过去,就跟上不了大学一样。为我们弟兄的婚事,我爹早就愁上了,他日夜睡不踏实,就是怕我们这个穷家娶不来媳妇。我爷爷死之前,就说了一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娶了媳妇,我就能出家门了。乡里中学早就让我去带体育课,按民办教师待遇,每月都有几块钱。我爹听了,没吭声,我哥还没娶上媳妇呢。
我在学校住了两个月不回家,我爹才知道不对劲。直接带着绳子去学校,要把我绑回来。我乖乖跟他回家,听他话每个礼拜天都回,直到怀上我儿子。
那是我这辈子最自由痛快的时光。农民手里渐渐松动起来,老有人找我组装收音机,开始我也没想到收钱,后来活堆了做不完,着急的人就说给上两个钱能快点哇?有了活钱,又有了孙子,我爹也不管我了。我天天不着家他也不出声。
我去城里找我的知青朋友,快二十了,头一回站在城里的大街上,可我却觉得一切都熟悉和亲切:空气,人,车来车往,让人着迷的现代气息……
我第一次见到气枪,手表,电视,听到音响,看到照相机,坐了小汽车,骑了摩托。这一切,我都疯了一样喜欢。我觉得是我终于找到它们了!它们,就是我活着的全部目标。
我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的凑着,在人家不要的废品里扒拉,用旧的换新的,用小的养大的,把它们一样一样的倒腾回村里。村里人像潮水一样的涌进我家看稀罕。他们求我给他们照个相,带个二手电视,被我的低音炮吓得跳起来,排着队等着让我骑着摩托带他们兜一圈,把我开回来的就“旧上海”团团围住,毕恭毕敬地打听我认识了什么大领导。
乡里村里都觉得我是有门路的人,出门办事都央求我去。我拿着公款,去了北京,上海,吃了饭馆,住了招待所。在那些地方,我如鱼得水,我觉得我就像生在那里一样自在,丝毫没有陌生和隔绝。
我带着我的知青朋友,开着“旧上海”,在原上疯开,打野鸡野兔子抓狐狸。我们在我家院子里就地烤肉,畅饮高谈,拉手风琴吹口琴大唱大跳。现在,想起那段日子,我脑子里就总是同时响起李白的那首《将进酒》。
我看着我的知青朋友们,觉得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有什么区别呢?我和他们一样年轻,比他们还年轻,他们玩儿的,我也都玩儿了。我就是不住在城里,那我也去城里住不就完了?
“就是,你这一身的本事,去城里轻松当个万元户!”我的知青朋友们都说。
6
说去就去,我在城边儿上,也就是我当时出生的那个工人村里,找了个门脸儿,我的第一个电器修理部开张了。前几年,挺红火,儿子六岁该上学的时候,我把他们娘儿俩也都接进城里来了。
就是,我渐渐感觉出来,我其实,和他们不一样。再怎么,我就是那个村里来的修电器的小董。他们跟我唠的,永远是村里的事。不管我在城里住多久,他们见了我,还是问我过年回老家不。我儿子上学,永远是借读,农村户口。
我琢磨,这小门脸太憋屈,接触的也就是这城里的小老百姓,我得干大的!我的知青朋友,有好几个在企业里当司机。前几年挣的钱,我都花上,开了汽修厂。
汽修那两年,我又觉得我和他们一样了,我的知青朋友介绍过来更多的司机朋友,他们不是开车企业的车全国各地跑运输,就是给单位里的领导开车。
他们把公家的车都开到我这里来修,在我这里高谈阔论,大唱大跳,大吃大喝。有一间屋子专门是四时不歇的酒桌,随到随喝,喝完了还有专门的屋子睡觉。我沉浸在迎来送往里,他们叫我董老板,我是他们最亲密的朋友。他们个个消息灵通门路多,他们让我觉得,我离这城市的权势中心越来越接近了,我和这城市,真的就要融为一体了。
儿子小学毕业那年,汽修厂倒了。我的“朋友们”只修车不结账,每人都留下一沓子白条,发票却都已经开给他们了。朋友嘛。朋友啊。
汽修厂关张,生活宛如一座刚才还在眼前的繁华海市,突然瞬间就消失了,无声无息。留给我的,还是我们租住的城边的一间旧平房,发愁的老婆,懵懂不知愁的儿子,和徒徒四壁。我啊,我是谁啊?
又在城边上挣蹦了几年,从汽修到摩托车修理再退回家电修理,起不来了。汽车摩托都有4S店了。家电,人们阔的也不愿意修了。
好容易儿子上完大学找上工作。我撤回村里了。本来连我的房基和自留地早就应该没有了,二姐央求着把我的地接过来种,勉勉强强都留下了,赶上这几年土地流转,这些地一年有个千数来块钱。原来的土房早塌了。加上儿子省吃俭用每月从工资里匀出来点儿,拖拖拉拉好几年起了新砖房。
就这么哇!人能挣过天命去?自从拿上土里流转的钱,我的心突然一下子就松了。我就是农民,我拿着土地的钱,我不是农民是啥?我就是跟我爷爷我爹,跟我哥哥姐夫,跟村里那些老汉一样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