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若要摆脱困惑,就去无惘之地寻觅黑城。
如遇黑城,便有答案。
在我的印象里,S城的冬天从未如此糟糕。
风很冷,严寒如同封印,将人的气息冻结。
就像我正在跟踪的那个男人,灿若桃李,笑容绚烂,却毫无温度可言。
但这并不妨碍他三言两语就将面无表情的前台女店员调戏地面如春风。
“罗先生,请拿好,欢迎下次光临。”
他接过包装精美的蛋糕盒,抬到眼前端详一周,大概觉得很满意,嘴角上扬的弧度愈发明显。
“谢啦,美女!”
在女人们炙热的注视中,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店外,还不忘潇洒地扬了扬手。
暗中观察的我连忙起身,却被不知哪里蹦出来的服务生挡住了追踪的去路。
“恭喜这位先生,由于您是今日光顾的第一百名顾客,幸运地获得了店内赠送的价值五百元会员卡一张……”
然而焦虑的我只想尽快摆脱:“谢谢不用了。”
“您再考虑一下,会员卡不限消费次数,还可以与其他优惠兼容……”
“对不起请让开,我有急事……”
“先生……”
夺门而出的我显然失去了紧随其后的契机。
夜晚的街道已燃起万缕霓虹,那个背影也早已消失于暗巷拐角。
站在巷口的我有些疲惫,不是生理的劳累,而是心理的无助感。
已经第七天了,对于然的失踪,警方毫无进展。
我唯一能联想到的突破口便是那对蹊跷的兄弟。
生活规律、工作勤勉的哥哥没有表现出丝毫异常。
所以我只好将行踪诡异的弟弟作为重点怀疑对象。
可惜时至今日,一无所获,毫无目的地,心不在焉的我步步往前。
走入深巷不知多久,算不上敏锐的第六感终于察觉出危险的降临。
就像蟑螂和老鼠总是热衷于投奔肮脏,再糟糕的天气也总有伺机而动的垃圾。
“兄弟,麻烦借点钱花。”
言语恳切,表达委婉,如果不是面目狰狞、手持匕首,将这位视为乞丐未尝不可。
不愿惹祸上身的我果断选择破财免灾。
“没问题。”
我掏出钱包、摘掉手表、放下手机,自以为配合地相当识趣。
对面却以为我在敷衍了事,目光犀利地警示道:“这个,摘了。”
没有这句提醒我竟不记得自己左手中指上还拥有着一枚戒指。
样式老旧,并不值钱,即便丢了也不会造成什么经济损失。
但我并不打算交出来。
“抱歉,这个不行。”
“那就留下你的手。”
一阵寒光,紧接着,一阵哀嚎。
那个扬言要把我的手留下的劫匪,此刻正跪在地上痛苦地颤抖,呻吟不止,血流如注。
那个被我跟踪了整整七天的男人,此刻正蹲在地上愉快地观赏,哼着小曲,耍着匕首。
顺便摆弄着他的胜利品:一只血淋淋的左手。
我深吸一口寒气,递来一张纸巾:“如果方便的话,咱们聊聊。”
他抬起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伸手接过,俏皮地扬起浓密的眉毛。
“好啊。”
“跟踪我,你胆子够大的呀。”
我不动声色,将热气腾腾的小笼汤包夹进碗里:“我的胆子可不大,刚才腿都吓软了。”
他大笑起来,粗犷地咬下一口炸鸡腿囫囵吞下。
我知道他在给我主动开门见山的机会。
“然失踪了。”
他随意地抹去嘴角的油渍:“然是谁?”
“……难道你的哥哥从没提起过这个名字么?”
对面目光渐冷:“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个名字?”
我无奈地放下筷子:“毕竟然是他的……前任。”
“呵~”
这声轻飘飘的冷笑让我瞬间汗毛耸立。
男人危险地舔着后槽牙,嘴角尽是讥讽:“我哥没有前任。”
这种回应让我毫不意外。
“罗先生,好友失踪,我不能袖手旁观,几天前,我拜托朋友擅自调查了一下。”
他气定神闲地灌下两口白酒:“查出什么了?”
“很奇怪,资料显示,程先生是独生子,父母双亡,亲戚全无,自幼在孤儿院长大,名字是视他如己出的程院长所起,六年前来到S市打工,再也没有走出过S市。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应该有个亲弟弟。”我指上的戒指轻轻叩着桌面:“当然,更不应该有个八十年前就已经去世的亲弟弟。罗先生,你以为呢?”
“这都能查到,看来你的朋友有些门路。” 男人安然自若地吐出一口酒气:“但这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我想亲自向你求证,只要我能得到真相,随你处置。”
他用一种前所未见的严肃认真思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我攥紧拳头,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声音止不住地发抖:“现在的程先生不是真正的程先生,你的哥哥和然的阿生根本不是一个人。”
男人盯着我通红的眼眶,意味深长地笑了:“没错,不是一个人。”
我却没有感到丝毫放松:“或者说,他和你,根本不是人,对么?”
被当场撕毁面具的他没有反应,就像是收听天气预报一般淡定:“这个嘛,也没错。”
是啊,人怎么就能像鬼魅一般突然地出现,用一把生锈的匕首轻而易举地砍下一只手。
我素来不信鬼神。
可如今见到一个活生生的死人,实在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是借尸还魂?”
他嗤嗤笑出声来:“这么说可不太恰当,毕竟他们不是尸,我们也不是魂。”
“那你们是什么?”
男人单手托腮,一脸为难:“介于活人和死人中间的……东西,和你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
究竟能不能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其实并不是重点。
“我只想知道,然的失踪究竟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对面的“怪物”竖起一根食指左右摇摆:“没有。”
结合当下的境遇,我姑且保守地相信,他完全没有撒谎的必要。
“何先生,你应该明白,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消失,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出现。”
我一向对充满哲学含义的箴言心存逆反:“那你们的突然出现又有什么必要呢?”
“没办法,谁让我的哥哥依旧热爱着这个世界,而他恰好是我的热爱,既然他有不舍,我便尽己所能助他完成心愿,哪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脸上转瞬即逝的哀伤竟让我认为自己有些忘恩负义。
“咳咳,总而言之,今晚谢谢你……见义勇为。”
他收拾好表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与你无关,我出手是因为那家伙身上有我要的东西。”
奇怪的人做奇怪的事总有奇怪的理由。
然而此刻的我却没了打破砂锅的底气。
“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摇了摇头。
他竟觉得滑稽:“干嘛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说吧,接下来,你想怎么处置我?”
这位“罗先生”微微一笑,站起身缓缓凑近。
我认命地闭上眼,只能听到他讥讽的冷笑声。
“我可没这个闲工夫,家里还有人等着吃蛋糕呢。”
再睁开眼,他已走出很远,声音却如附耳畔。
“替我向你那位有本事的朋友问好,顺便祈祷他日后不要见到我。”
“……为什么?”
男人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因为他身上也有我要的东西。”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阿伟,我的男朋友。
准确来说,是门当户对但绝非情投意合的未婚夫。
阿伟担负着S市日益式微、亟待振兴的家族企业。
而我的父亲恰好把握着S市至高无上的政治权力。
他追求我的筹码,是为我如坐针毡的父亲提供隐匿巨额财产的绝密通道。
而我接受他追求的初衷,是为了满足自己从一厢情愿到两情缱绻的幻想。
与阿伟莫名其妙开始恋爱的那几年,与阿靖沐浴爱河的然时常语重心长的告诫我:“别有用心的爱情不是爱情。”
我总是笑着装糊涂:“别有用心,总胜过毫不用心。我的名字是开心,我也只需要开心。”
再说,阿伟并非对我不好。
他只是没那么喜欢我而已。
每次约会他都会嘘寒问暖,但我生病时,他不在身边喂药送水。
每份礼物他都要精挑细选,但我寂寞时,他不会出现温柔宽慰。
他总是那么彬彬有礼,绅士得体,但他从不肯主动牵过我的手。
订婚当晚,我醉着将他扑倒,拼命地索取。
阿伟没有反抗、没有迎合、没有一丝表情。
我趴在他背上啜泣:“何必委屈自己?”
他无动于衷的回应:“你还不是一样。”
那晚我哭得撕心裂肺,他安然躺在身侧,目不转睛地瞪着昏暗的天花板:“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也许吧,但罪有应得的人,始终是我。
从此之后,我开始恢复“正常” ,工作,约会,独眠,社交,宿醉,充实地像个陀螺。
他很满意,为我不再频繁出入他的世界感到庆幸。
就这样,我们成了别人眼中相敬如宾的一双璧人。
我问过他最蠢的一句话就是:
“为什么不尝试着喜欢我呢?”
“别太小看眼缘。”他叼着半支香烟,酒杯加入冰块,行云流水,潇洒又专注:“三年前,商会晚宴,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我不会爱你。”
用最温柔的腔调念出最残忍的宣判。
用最多情的双眸迸发最冷酷的寒意。
即便如此,我接受了。
我也只能接受。
假装毫不在乎,假装坦然自若。
假装忘了我们真正的初次相见。
假装所谓缘分,只有一个三年。
————-
我不喜欢男人,但我有一个未婚夫。
比这个更好笑的是,我不爱他,他却爱我。
爱得遍体鳞伤也不放手。
也罢。
交易归交易,感情归感情。
我是个天生的商人,从小便明白什么叫做公平买卖,损益自负。
他曾经问我,为什么不尝试着喜欢。
我很想笑。
人心能有多大?
我不能把仅存的片寸净地浪费在毫无紧要的陌生人身上。
然而我没有笑,他却哭得很可怜,大概责怪我太过坦白。
其实他不知道是,我早已把心卖了。
卖给了一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女孩。
二十三年前的冬日,我从手术的麻醉中苏醒。
憔悴的母亲喜极而泣,碎碎叨叨着什么“造血”“移植”“捐献”“救命”。
我不懂,只知道身上的疼痛弱了几分。
父亲在外地奔波着家族生意,连日劳累的母亲也被家人送去休息。
病床前只剩下保姆和看护轮番打转。
“少爷,别怕,您的命会好的。”
我并不觉得怕,只觉得他们吵。
深夜,我偷偷逃出病床,一个人游荡在幽暗的走廊,只能听到不远处的房间,微弱的哭声若隐若现。
我蹑手蹑脚地溜进去,同样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抽抽噎噎,委委屈屈。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吃惊地捂住嘴巴,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我看着她,整个人像团松软的棉花。
“嘘。”
我走上前,站在床边,用手摸了摸她光滑乌黑的长发。
“你哭什么呀?”
她的鼻子有些发红:“我疼。”
“你生病了吗?”我揉了揉枕头上毛茸茸的脑袋安慰道:“没关系,我生病的时候也会疼。”
她摇了摇头,用手摸了摸瘦削单薄的后背:“妈妈说,有个男孩需要我的血,抽血好疼啊。可是抽了血,他的病就好了。”
真是傻瓜。
我从心底里看不起这种“舍己为人”的蠢行。
“那个家伙可是欠了你一条命啊。你得好好想想向他要点什么。”
女孩懵懂地瞧着我,小辫子随着小脑袋一晃接着一晃:“可我不想要什么。”
我表示不能赞同:“这可不行。爸爸说,有亏欠就有罪过,你若不要,就是害他。”
“……我,我想不出来。”
看着这个漂亮又虚弱的洋娃娃马上就要抿着嘴哭出声来,我连忙轻声安抚着:“没关系的,等以后你想到了,再去找那个家伙。只要是你的要求,他一定会答应的。”
女孩泪汪汪地小声确认道:“会吗?”
我郑重地替她顺着哭嗝:“小妹妹,我说啦,有亏欠就是有罪过,他若不赎罪,是会受到惩罚的。”
不知为什么,女孩的脸瞬间通红:“我,我不是小妹妹,我是……”
“少爷,少爷您跑哪儿去了……”
真烦。
我摸了摸她红彤彤的脸蛋,突然觉得很不舍得。
比任何玩具都不舍得。
“我要走啦。”
女孩把半张脸藏在被子里,琥珀色的眸子里布满我的暗影:“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
“什么时候?”
“明天,明天我再来陪你。”
可我终究没等到一个有她的明天。
也许是保姆向家里告了状 ,也许是医生集体发神经。
第二天,我从另外一家医院的病床上醒来。
从此便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那个让我心疼过,怜惜过,渴望过,再也忘不掉的女孩。
我的未婚夫曾问我:“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怎么会不相信呢 ?
可我把她弄丢了。
丢到了黑城都不愿意告诉我的未知角落。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找到她?”
“什么都不用做,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只是……”
“只是什么?”
那个黑色的少年沉默着,宛如一座空寂的城池。
“告诉我,只是什么!”
“只是你会得到你根本不想得到的结果。”
我才不信。
没有比摆脱不掉那个男人更糟糕的结果了。
而我也不可能就如黑城所言,什么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