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竹凤：白蛇的西湖之行

　　白蛇的西湖之行

　　作者：陈竹凤

　　来西湖的时候，白蛇在峨眉山上修炼超过千年。假如没有那年春天的西湖之行，白蛇是仙，拥有人所不能的寿命和法力。成仙是人类的梦想，但人世却不能接受一个纡尊降贵来到人间想当人的蛇仙。白蛇因此而被怀疑被迫害，被迫反击却惨遭失败，最终被压在西湖畔的雷锋塔下。

　　十八年后，蛇仙与人所生的儿子成人，并且成才——成了状元，去祭塔，白蛇才得以重获自由，母子团圆。此时此刻，站在他们身后的许仙，百感交集，忐忑不安，他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

　　真相，在剥去层层假设之后，一一重现。

　　白蛇下决心做人，缘于她的西湖之行。

　　假如白蛇在西湖不动凡间之思，她不仅可以修炼成人身，还可以再修炼到更高的道行，灵魂得以安宁，生命天长地久。

　　假如白蛇嫁给许仙后，许仙能认识到爱和生命的尊贵，就会远离和尚的挑唆，白蛇就不会中计喝下雄黄酒现了原形，许仙就不会被吓死。

　　假如白蛇自此明白自己所爱之人的脆弱和自私，幡然悔悟，诀别这一段不被祝福而被诅咒被怀疑的跨界之恋，重返峨眉山，她不是没有机会在成仙的路上走得更好。

　　但白蛇为人的意志是这样的坚定，矢志不渝，她不满足于修炼成人的身体，还要过人的生活，更何况她的身体里已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这是人与蛇仙孕育的一个全新的人——具有人身和神性的人，真的出现了！——并非凡夫俗子，超越了从妖到人的修炼，他是人的肉身和妖的向善的精神意志的结晶。在人和妖的世界里，古老人性的天地间，出现了神性的第一缕曙光。

　　像婴儿诞生前的阵痛一样，白蛇的苦难才开始。

　　不但要成人，还要捍卫人。这白蛇因怀了一个新生命而变得无比英勇，她要和一切反人道的事物对着干，要救活自己的丈夫，要与法海决一死战。

　　这为她招来了灭顶之灾。

　　我想，白蛇若是就此埋葬了许仙，诞下了儿子，也可以逃脱被压在雷峰塔下的命运。法海那里有足够的精神食粮喂养她的余生：任命了吧，人生如泡影，如露亦如电，今世好好修行，来生摆脱六道轮回之苦，可以不生而为蛇，或生而为人。唉！人生说道底就是受苦。——法海是出家之人，慈悲为怀，却从不认可人的幸福。

　　在尘世的生活里，白蛇也完全有条件选择过生活富裕的孤儿寡母的日子，像中国历史上那几位寥若晨星流芳百世的单亲母亲一样，在世人的同情和怜悯中，历经艰难困苦，把儿子培养成名臣名相。“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成人，成才，成功，所以，白蛇的儿子成为状元，也不是不可能；白蛇因此而荣获贞节牌坊和凤冠霞帔也不是不可能。——这难道不是人间给予一个女子的最高奖赏吗？

　　可白蛇没有，白蛇要的是人的幸福——她要为人的尊严而战。她因为爱而原谅了许仙的对她犯下的罪，为救许仙的命，她不惜去做强盗盗仙草，不惜犯天条，与守护仙草的白鹤仙作战。她以一己之力向杀害自己、迫害人的幸福的元凶复仇，施法水漫金山，淹没了法海的金山寺，让这位养尊处优、享受着世人供奉却否定人的幸福的和尚没有了立足之地。

　　在与法海的斗法中，她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惨败，被压入雷锋塔下。

　　为了成为一个有尊严的人，为了人的完美的幸福和人道的尊严，白蛇不惜以死相拼。白蛇是妖，是一个向往做人的妖，她因此甚至比人更勇敢，更决绝。法海要让世人摆脱人道之苦；白蛇却一门心思要做个人，过尘世的人的生活，享受天伦之乐，生儿育女，治病救人，在西湖的春夏秋冬里，相携游赏。

　　法海念念不忘审视人的生活，否定人生的美好，强调人生的苦难，并且用不可知的死亡来吓唬人，让人对生命产生罪恶感，时时活在对来世的梦想、担忧和对死亡的恐惧中。

　　白蛇既没有想成为神，也没有想做人上人，更不肯把人生的幸福拿来与贞节牌坊、凤冠霞帔做等价交换。她只想成为一个人。

　　成人真难。

　　在《白蛇传》中，唯一的纯粹的人是许仙。他懵懂地享受着做人的好。有白蛇这样羡慕人道的仙爱慕着他，主动裸嫁，还带来了灵丹妙药，成就他的事业。有法海为他驱魔降妖，让他活得身心安全。他家有仙妻，衣食无忧，事业有成，受人尊重。但是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来路。为什么呢？因为一切都很美好，他不想知道。

　　法海知道。他的目标，就是发现人的缺点，让人对自己的生活产生罪恶感，在短暂的生命里完全接受命运的摆布，而活在对来世的幻想中。法海知道人的弱点——人怕死，也害怕真相。

　　白蛇的灾难，来自于人性的弱点。

　　许仙作为白蛇传中人的形象，具有人的致命弱点：懵懂、苟且、自私自利，贪生怕死，梦想来世的福祉。他享受着白蛇的爱情和物质供奉，又把灵魂交给法海来安顿。因此，他认为自己肉体生命的宝贵——法海告诉他，那是他前世修行得来的。他也因此怕死，听说白蛇是妖，只怕白蛇伤害了他的命。这就是许仙要与法海同谋给白蛇下毒的真相。

　　许仙是幼稚的人，她低估了白蛇的真相。这真相足以要他的命。白蛇太美太善良，而她并非生而性善。人之初，性本善。但白蛇并非生而为人，她是诞生在丛林里的虫豸，遵循丛林法则才得以活下来。没有战斗和杀伐，就不会有她的存在。一个妖的战斗史，可能要比一个人的成长来得惨烈得多。而一个想成为人的妖，她忍住了杀伐，认可了青灯黄卷的修行，抑制杀生害命的妖性。但她比谁都清楚真相，妖的真相，人的真相，佛的真相，道的真相。

　　知道了真相，就不怕试一试。

　　白蛇要试一试。她要试一试做一个真正的人，或者说创造一个真正的人。

　　她嫁给了人，生了人之子。不惜用一千年的修行和十八年的牢狱之灾，换来人的尊严。

　　人道，原是世间向善向美的大道。白蛇千年修炼不伤害生命，由妖修到仙。而人的最高修行是能给予生命以真挚的爱。

　　白蛇之子，一个生而具备人性和神性的人，具足智慧，以拯救者和爱的身份出现。——这是一个象征，象征人性中有神性的光辉。一场《白蛇传》演到最后，终于推出了一个真正的人。

　　状元祭塔是人性美的高光时刻。在这个场景中，许仙的形象是暗淡的。一个看到真相就吓死的人，身心孱弱，能有什么人格光辉呢？

　　白蛇的西湖之行，其实是成人的开始。

　　有谁能生而成人呢？成人比成仙还要难。

　　作者简介

　　陈竹凤，女，现居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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