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意外

  第一次看见王叔,他正在院子门口接受警官的讯问。他发黄的指尖把刚从口袋里抽出的烟嘴捏得死死的,瘪了两个凹槽,习惯性地向警官发烟。警官摇了摇了摇头,他兀自点燃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一朵朵的烟圈。警官神色凝重,紧盯着他手里的打火机。离院门不远,我闻到一阵浓浓的焦油味儿,河边的风拂过,送来了混杂着烟叶燃烧、剩饭剩菜腐烂的味道,几欲作呕。

  这是一起离奇的交通事故。王叔作为肇事者,亦是受害者,妻子陈小花就在院里,被他开的卡车轮子碾了过去,待王叔发现的时候,她已不成人形了。院子里的人这些天都搬走了一大半,谁也不想一开门就闻到死人的气味,热闹的庭院变得像是一座久未住人的荒园,满景皆是凄凉。

  “你们不信我。我真的是没看见她,谁知道她突然就冲到后面来了。”王叔把脸撇向一边,靠在门墙上,整个人像是快散了架。

  “不是不信。是你们邻居都有反映,你跟你老婆关系并不好啊,你有蓄意杀人的理由!”警官义正言辞,讯问了半天却一无斩获。这儿是老城区,院子宽敞,肇事车辆现在停在一颗大榕树下,乘着树冠的阴凉,像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王叔自从开上了货车,成天待在上面,里面有他的换洗衣物和一整套洗漱用具,他经常开长途,连家也很少回了。没想到这次一回来,便发生了这种事。

  警官走后,王叔仍然倚在院门口,不停地抽烟,眼神望着远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温热的空气。我悻悻地走了过去,王叔看到我肩上挂着的相机,迟疑地看了我几眼,把烟蒂使劲扔在地上,溅起了几朵火星,旧皮鞋随即狠狠地踩了上去,旋即走进院子。我跟了进去。

  院子比想象中更为温馨,几户人家都是老邻居了,不过现在只剩几位老人家在门口晒太阳。我从他们的眼中已经找不到答案了,他们对前几天在院门口发生的这起交通事故似乎置若罔闻,看见王叔,也一点儿也不见怪,完全不当他是个杀人凶手,似乎都默认了这是一起意外事故。

  “坐,我泡茶。你喝茶还是白开水?”

  “开水就好。”我进了王叔家门,打量着四周的陈设,的确是一个收入不高的工薪阶层,整座屋子里没有什么像样的电器,只有一间卧房,卧房里一架16寸的老式电视机,灰色的屏幕反射着小窗户里射进来的光。我坐着的既是客厅也是餐厅,紫红色的塑料菜罩盖住了两碗旧菜,一碗蒸熟的两条茄子,被筷子挖得稀碎,一碗是几条咸鱼,散发着淡淡的鱼腥味。几只苍蝇飞来飞去,不时地停在菜罩上,打量着里面的菜品,可望而不可即。暗黄的墙壁上挂着日历,日历却还停留在3月,现在已是五月初了。

  我正望着日历中一个画了圈的日子出神,王叔便泡好茶,端了过来。

  “你还是喝茶吧,上好的茶叶,我泡茶有一手。”王叔熟练地为了倒茶,我恭敬地谢过了,茶很浓,一片片茶叶蜷缩在杯子底部。杯子是常见的那类买小瓶酒附赠的杯子,上面的酒标已经破旧了,茶底已经呈了棕褐色。

  为了拉近与采访对象的距离,我抿了一口茶,苦涩的感觉从舌尖散发到全身。

  “王叔,你……”

  “先喝茶,再谈正事。”王叔把茶斟满,意犹未尽地品着茶香。我是喝不出茶味的,急着问问题,一杯热茶没喝几口便全入了肚中,顺带还嚼下了两片茶叶。

  “王叔,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况吧。”我说得很淡然。眼前这位纯朴的工人给了我十分亲切的印象,他一身发旧的皮革衬衫,肌肉壮实,额头上起了几行深深的皱纹,满目沧桑。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王叔杯中的茶叶浮了起来,“只能怪小花命不好。跟了我十二年了,如今还落得个尸骨无存。我对不起她。”

  “那您能给我讲讲当天这是怎么发生的吗?”

  我已经去过多次交通事故的现场,而这场交通意外着实离奇,之前也是闻所未闻。

  “那天我也是正要准备出车了,想着回家看一趟。小花看到我回来就说不让我走,一直缠着我。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没想到她偷偷地跟在了车子后面,我又没过脑子倒了下车。她没说话,一个跌倒,就碾了过去。院子里出来一伙人帮忙,我才看到,那时候她已经完全断气了。”王叔淡然地望着大院的门出神,好像小花的尸身还躺在那儿似的。

  “她没叫着你吗?”

  “可能是喊了,还是我没听清楚,以为她还在家里喊的,根本也没想到会这样。”

  “你撞倒她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吗,开了这么多年的车。”

  “好像有感觉撞到了什么,没注意感受,直到轮子碾过去了,听到一阵塑料裂开的‘咔咔’声,我才明白撞到人了。当时我也很怕,以为碾到了谁家小孩。我都抖着手开门的,下来了才看到小花的衣服,还有暗红的血迹。你应该也想象得到那个画面。”

  王叔家现在还是十分清静,完全不像是死了女主人的样子。他接着说:“小花20岁那年嫁过来的。那时候她还不像现在这样,还挺安静的。我们俩都是可怜人,父母都早死了,没办什么酒席,就凑合一起过日子。可是我们好几年了,都没怀上孩子,一查是小花的问题。我怎么安慰她也没用,她偏说要生个孩子。那时候开始她就有点疯了的感觉,我因为出车,也就不能常回家照顾她了,都是街坊邻居帮衬着。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

  我感受一丝丝不安。小花死的时候估计是没有什么痛苦的,来不及喊叫,就留下了一阵凄寒,我突然起了汗毛,那幅悲惨的景象在眼前一晃而过。

  “我后来才晓得她家可能有遗传病史。听一些邻居传过来的讲,小花她妈妈,也是当地有名的‘疯子’,我那时候穷,哪还管这些,能娶上媳妇就不错了。那会小花也很正常,一点也看不出来有病。小花她妈,也在30多岁就发了疯,经常穿着红衣服,有时候跑到河里发疯似地要跳河,有时候就坐在别人家门口跟人闲谈。一双手拼命地拍自己大腿,拍得红一片紫一片的,大家看了都可怜,也没人敢拦她。小花讲这段的时候,确实有点像她妈了。我现在起想来可能她真的有这个倾向。”

  王叔又开始抽烟。客厅里烟雾缭绕了起来,我忍住没有扇风,慢慢地调整了呼吸。

  “她最近有表现出什么可疑的迹象吗,让你产生这样的想法?”

  “刚才都跟警察说了一遍了,既然你想听,我就说吧。这次回来她是有点不正常,比以前的不正常更强烈多了。我不让她上车看,她就怀疑我车里藏了人!你说我能在车里藏什么人,还载回家里来吗?这不是傻是什么?还整天抢我的手机查,什么也查不出来,还想摔手机。我忍气吞声,和和气气的她也是不依,成天闹,邻居都烦我们了。我也想搬远点去住了,不在这吵这些老人家。他们也没多少日子了,也总要给他们图个清静。现在是静了很多了,再也没人吵吵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王叔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往上翘了一点儿,又极迅速地恢复了镇定。

  “那天也是一样。天还没大亮,我就准备开车走了。前一天她还不让,还想拿着菜刀威胁我不让我去。你说我不去一家人怎么生活,买米买菜哪样不得花点钱,我也怕了她了,那时候都打定不回来了,以后就寄点钱回来算了。第二天一早又没那么气了,趁她还在睡就准备偷偷走,结果她还是追了出来。这就叫生死有命吧。”

  “有别人看到这个过程了吗?”

  “那些老头老奶奶可能看到了。他们起得比我还早,但不用指望他们提醒了,他们有些人说话都说不全了,完全就在院子里等着老掉。”茶已经凉了。

  我本来上着还有什么要问的,结果思绪突然飘地远,似乎采访的也差不多了,心里却一直存着个疑问,是什么呢?这么离奇的事故表象下还有什么原因需要深究吗?我也不是一个专业的侦探,当事人愿意接受采访就已经很不错了。而且此事也还不能随便报道,警方的专业认定还没有出来,王叔又为我添茶。

  “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也不会逃避责任,毕竟一条人命,我也跑不了。我这两天做梦也还会梦见她,好像是二十多岁的她,还冲我笑。我就一直在哭,她还是一直笑,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像她妈,然后就把我吓醒了,出了一身的冷汗。等着处理结果下来我才能更安心一点了。”说她王叔竟然带起了哭腔。我以为他是想起了过往的日子,也的确很可怜了。

  “我都有点恨自己以前为什么不能代她受苦了,要是更好地安慰她也许她就不会……”王叔揉了揉眼睛,眼眶红了起来,红血丝布满了眼球,“嗯,能说的也就这些了。其它你应该都知道了。”

  我们后来又聊了一些闲言碎语,与这起车祸都没太大关系。王叔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沉闷了,恢复了一位卡车司机的健谈。总之,给人的印象并不坏。再次拜谢之后,他送我出了院门。门前便是流经小城,贯穿西东的河,在这人烟稀少的郊外,河面显得澄净而又广阔,一条小渔舟正在河中央漂荡着,舟上一条人影随风而立,有世外的风范,我条件反射般地端起相机,及时把这一幕收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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