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我最喜欢的姑娘还是李砚秋。
来铁女寺之前我见过许多女孩,她们各有其模样。此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把心思放在一个天天给和尚烧菜煮粥的小姑娘身上。且她身段不算漂亮,总是一身灰布衫,不合身的宽大压住了所有的生命力,不管见谁都会率先低下脑袋,不肯轻易炫耀她姣好的面容,只有在我经过她身边时,她才会微微抬头,以示对我的偏爱。
那一年,我十九岁,每天五点爬起来去钟楼撞钟,不是撞给庙里的和尚听,而是给对面的鼓楼。它在我最后一道钟声落地后响起,至于傍晚,鼓声先于钟声。对面的小沙弥与我钟鼓相和,遥遥而望。日日如此,不能间断,以换取小小庙宇的一席之地。同时,李砚秋踩着这声音推开那扇由红色漆就的大门,怀抱一身的露水。那一年,她二十三岁,懵懂无知,尚未开化,远不及我。
至于我为什么会喜欢上李砚秋,我设想过这几个缘由,一是荆州地区女性资源过于匮乏,当我试图去寻觅美的踪迹时总找不到去的路,二是李砚秋着实和我以往见到的女孩子不太一样,新鲜感挠痒痒般,在我眼皮子底下作祟,三是她对我如此偏爱,出于礼貌,我也得回报一二。至于四和五,因我和她相处时间不长,有待开发和探寻。同时我也相信,李砚秋承得住我这份期待。
作为一名理科生,我发扬了严谨的逻辑思维,当我在脑海里为其列出好几种可能性时,李砚秋正在同我抱怨她的生活琐事,邻居的闲嘴和亲戚的期盼,任何一句苦口婆心都能把她整个身子压到低下去。具体内容我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因为我正盯着她身上的那身灰布衫。准确点说我不是在盯着她的灰布衫,而是在思考那件衣服的材质,是纯棉的还是亚麻的,我对这些并不敏感,只能胡乱猜测。因为我真正的目的也不在于此,而是这灰布衫下李砚秋到底穿了什么。是否和我们那里的女孩内衣款式不太一样,那里面是否藏着她对我诱惑力的一切来源。
可惜我的好奇心无法轻易的得到满足。李砚秋的灰布衫罩住了她整个身躯,连着一张娇小的脸,也在微微的发颤。她整个人像只受惊的小鸟,衔着温和清丽的美,这份美让我很受用,且很长一段时间为此着迷。
那段时间,仿佛我撞钟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等李砚秋来,同她搭话。
她上山的时候,寒风消散,百花齐放,春日景色全都撞在一处。至此,我眼里的万物无一不欢呼雀跃,鲜活美好。就连小沙弥头上的戒疤也开出九朵花来。
她出山门的那一瞬间,春天猛地一下就被掐灭了。
二
有一天我突然对李砚秋说,我想下山门逛一圈。只是我这份突如其来只表现给她看,事实是我早有预谋。起因是我前两天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和她滚到棉花田的深处纠缠不已,她在我耳旁说了几句话,我没太听清,清晰的只有动作和场景,以及李砚秋那个既羞涩又放荡的的笑容。我没见过棉花田,没见过李砚秋笑得那样肆无忌惮,更没拥有过和任何女子翻云覆雨的机会,但我一向乐于探寻未知的领域,既然现在有这个机会就要抱着研究事物真相的热情去实践它。我想弄明白李砚秋说的那几句话,就要和她一同践行那个棉花田深处的梦。
只是就这样牺牲掉我的第一次有些随便,但为了李砚秋以及我的伟大理想,我觉得很值得。
于是我对李砚秋说,“过几天你挑个时间,做完饭之后带我下山去逛一圈。”
李砚秋有一个美德,那就是对于别人的生活以及想法从不过问,她很快答应了我,却不问缘由。
李砚秋答应了我的请求,这让我很开心,不过伤心的事情也有一件。我在同她交流的过程中,她不经意间透露出,她第一次在铁女寺撞见我时。我正在为住的地方床板过硬同寺庙里的联络员争辩,那时我满脸都是未刮净的胡渣,面色发黄发暗,听人说起我来自一线城市,彼时她空有逃离的想法却没有任何机会,于是抱着想同我仔细交流的愿景在寺庙里转了十多圈才换来这一次的偶遇。
但我让她大失所望。在李砚秋的眼中,就是她村头那个常年留着口水的二傻子也比我俊俏三分。好歹他有人照料,浑身干净,勉强能够算作耐看。而我当时正躺在小沙弥们整理好的大草垛上,一脸无赖相,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败落的草根,说话的语气和姿态都透露出我是一个自以为是且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害得李砚秋以后每一次上山,总会朝我多投来一些目光。
天底下居然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我辛辛苦苦回报她的偏爱以至于情根深种,而她从一开始就对我不屑一顾,全集都是我在自导自演。
好在我心态不错,伤心了一阵就很快恢复过来。我开始期盼着李砚秋带我下山的那一天。
那一天很快就到来,我等李砚秋的时候背上背着一只背包,里面装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两只水壶三块小饼和一袋糖果,还有一把静静站立的遮阳伞,几本旧书,大概是诗经楚辞一类,剩下的是几本日本的私小说,年代久远,许多细节我已经记不太清。
下了山,我们的视野就开阔起来,我知道荆州地区许多户农家以种植棉花为生,所以棉花田并不难找,我带着她穿行过齐人高的黑色植株,当时正值九月,阳光很强烈,打在人身上却很温柔。我和李砚秋走到棉花田深处,一起静静坐下来,她摊开整个身子,埋在成熟膨大的棉花下,像一副沉默的水墨画。
当时我告诉李砚秋,她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中国传统韵味的美。她问我这美长什么样子,我告诉她不好说,你得多读几本古典文学才能明白。
李砚秋没读过几本书,更不知道什么是古典文学,所以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一言不发。不过,我很久以后才知道当时是这样的情况。
而当时,我已经开始试图说服她,从生命大和谐到想了解她的身体结构,尽量委婉不至于过分唐突,毕竟我自认为是个谦谦君子,且十分有原则,绝不随便动手,在此之前必须征得对方的同意。然而李砚秋懵懂无知尚未开化,我说了十多分钟她才似懂非懂。
也是在那之后,我才发现李砚秋在为人处世这方面也比不上我,因为她没经过我本人同意就动了手,且力道之猛速度之快完全超脱于我的想象之外。她留给我一巴掌之后愤然离去,不给我任何挽留的机会。
我在她心目中的流氓形象,从此根深蒂固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无法动摇。
虽然之后,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和对面的小沙弥依旧重复钟鼓相和的日子,偶尔我会站在钟楼往外看风景,看缥缈的风声如何经过一层一层的关卡最后落到我的面前。精神和物质都不缺乏,按理来说没什么事情值得我失落难过,但我的确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李砚秋。
冬天来的时候我多了一份工作,主持给我一个很大的扫把,大概有我人那么高,我拿起它的时候整个人也开始摇晃,一米八七的个子也不算矮,只是这个扫雪工具大的超脱我的常识之外。
从山门外到主持院是一段很远的距离,纵然红墙白雪衬得冬日微暖,我举着扫把一身臭汗却对此颇有微词。
幸运的事情也有一件,就是每当我故意在早上十点守在山门前时,总能看见李砚秋结束她在早上的工作。她却对我不屑一顾,一看见我总是远远跑开,后来甚至为了我改变了她的出行时间。
我们俩真正和缓是在来年的初夏。
那一天我正躺在自己的小房间,带来的书已经读过很多遍,怎么翻都再不能找到新的趣味。床边抽屉的第三个格口有一只蓝色的水性笔,它的笔头宽大,适合用来签字和作画。
而我正对面有一扇很小的窗户,我当时心想这窗户留着也没有什么用,我又见不到李砚秋。长时间的阻隔和思念叫我郁闷烦躁,于是我拿起那支蓝色的水性笔疯狂在玻璃上涂抹,正好涂到一半时,李砚秋发蓝的脸庞和我撞在一起。
那一天是她二十四岁的生日,后来我猜想李砚秋大概是找不到人和她一起过生日才会来找一个她曾经如此深恶痛绝的人邀请他下山一起去玩耍。
三
后来李砚秋这样同我说起那个下午。
她告诉我,尽管那一天阳光晴朗,她穿了一件崭新的裙子,邻居姐姐给她化的妆容很好看,她终于抬起脑袋,满带尊严的走在路上。尽管我坐在她身边,很真诚的告诉她我很爱她,她也非常相信我说的话,冰凉的汉江水流过脚背,她在我身边笑得很开心。
但她仍然觉得自己非常孤独,好似四野无人,天地连成一线,偌大的荒地只有她只身一人。她望不见天地的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能到哪里去。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副巨大的空壳,欲望、话语、文字,没有什么能填满体内的无底洞,她在同我笑,可是躯壳里面却散发出一股巨大的想哭的冲动。
而在我眼里,她二十四岁生日的那一天,李砚秋因为还没结婚而被人家瞧不起,又因为同我走得太近正在遭受流言蜚语。她经常同我说生活没什么意思,虽然她也没怎么读过书,但周围人的愚昧无知以及封建僵化简直超出她的想象之外。
为了安慰她我讲了许多笑话,李砚秋笑得很开心。笑着笑着她忽然就来了兴致,说想要下面前的汉江水,去游泳。虽然我很想告诉她眼前的不是汉江,而是一条人工渠道,很浅很窄,底下铺满了陈年的水泥和湿滑的青苔。十多年前被用来洗衣和做饭,现在不知情况如何,但也应该差不离。
可我非但没有阻止她,还很热情地告诉她我想和她一起下去。但李砚秋拒绝了我,她脱掉鞋子,赤足踏进那湾浅到发绿的水里,她往渠道的中间走,抵达最深处时,水刚好没及她的脖子,她整个躯干都埋在水里,因为光线的折射作用身材变得扁平浑圆。像水草一样漂浮着。
也是在那一天,我终于知道了李砚秋衣服下面穿的是什么。那条白色的纱裙飘起来,我看清了她内衣的款式,也看见了她水下透明发亮的皮肤。
李砚秋不让我下水,但我有自己的主见。
她养的那条野狗也跑过来,站在草地上,望着李砚秋吐着舌头。注意到我正在看它,扭过头来冲我叫了一声。
我纵身一跃,钻进水里,李砚秋后来说我朝她冲过去的样子像一只濒死挣扎的青蛙,吓得她差点逃跑。但我仍坚持认为那个时候的我是一条优雅灵活的鱼,飞速游到她的身边然后一把抱住了她。
她惊慌失措,在我怀里挣扎,而我只好放开了她,同时觉得自己好像犯了天大的过错。
李砚秋后来告诉我,真正有过错的人应该是她,因为在那一瞬间她忽然爱上了我,不是因为那天的气温很炎热,光线强烈到让人想要流泪,落到身上发热发痒,叫她突然拥有了一股想要生活的冲动。也不是因为后来的雨和风都很温柔,细密的小雨点往人的身上砸,一砸一个准,落出一道坑。更不是因为我说的那些信誓旦旦的情话和雨过天晴后山林间弥漫的金色雾气让她心生欢喜。而是她游走到汉江水的一半时,水淹及她的下巴,压力差害得她喘不上气,眼前一片苍茫空泛,她觉得自己孤身一人。而我踏着凹凸不平的水泥朝着她游去,然后抱住了她。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感觉到所谓的归属感。虽然只有一瞬,那感觉早在我放开她之前就消失不见且让她觉得十分之惶恐。但她仍然爱上了我,不能挽回,无法改变。
我抱住李砚秋时天空忽然落了雨,一开始很小,后来越来越密,越砸越大,浇灭了我的所有侥幸。我和她匆忙往岸上赶,李砚秋走到一半被青苔和水草缠倒,扭伤了脚。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从水里拉出来,之后我们两个人浑身狼狈,差点丢了半条命。
更要命的是李砚秋不能行走,我只能背她上山。因为无其他事可做,我们就聊起天来。
李砚秋告诉我,她一直害怕下雨天。江汉平原的雨季是为了水灾而生,她亲身经历过一次,1998年,她失去了双亲,成为了一个孤儿,从此每到打雷闪电的下雨天,她就会浑身发抖。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那一天的雨很温柔,打在她身上很舒服,叫她四肢舒展再没颤抖。
她问我广州那边的雨天是怎样的。
我告诉她,我居住的那个地方,长年累月的掉雨,不需要等到清晨,就能看见雾气在高楼与街道间穿行。偶尔有台风过境,风卷起残云,天地苍茫一片,雨水冲下花坛里的黄土,道路被掩埋,我站在窗口望出去,深感自身不过是一只浮萍上飘零的蝼蚁。
不下雨的时候就很可爱,我说我最喜欢傍晚,熟透了的天空里蹦出少女沉醉温柔的脸庞,狭窄的云道里酿出玫瑰色的微醺,恋人们坐落在阴影里,叫人心生向往。
江汉平原的傍晚也很美,有时候我就站在钟楼里,砖石砌成的墙壁留出一扇小小的窗,我站过去,它就卡在我的额头上方。只要微微抬头,就能看见昏黄色的一片,下午的阳光总是很温柔,从头顶上降下来,整个人就被包裹在这份关爱中。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天空恰好放晴,而我正在跨越一条浅浅的小溪,眼前有落花流水和芳草离离。李砚秋正趴在我的背上,我们湿透的衣服黏在一起,她很乖巧,安静的听我说话,一声不响。
后来又走了一段路,空气中的含水量慢慢下降,夏日强烈的光线落在树林间,被叶子打散,降落在脸上仿佛被切割的云朵散落遍布然后漂浮起来。而与未散尽的雨水纠缠在一起,则化成了金色的雾气,悬挂在空气中,和夜晚的星星一样多,一样明亮。
我们走到山顶,踏入山门。在我居住的房间里停留下来,我们就这样聊了一路,一直到房间里还不停下来。
我说,其实我是一个要求很严格的人,只是某一天,我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意义,才变得好吃懒做冥顽不灵。
李砚秋倒在我睡的那张床上哈哈大笑,她一身是水,打湿了我的床单,我却并不恼怒,只是坐在一边望着她。并开始同她解释我为什么会来铁女寺,过去的日子规矩繁多,倚仗别人的评价来塑造出自己的形象,我时常会觉得自己一身枷锁。前几年父亲生意失败,全家崩溃,去年才扭亏为盈,但精神上的损失不可逆转,我决心休学一年,找一个清净自由的地方。
李砚秋问我现在自由了吗。我回答说没有,寺庙里规矩同样繁多,就算跑出寺庙呆在李砚秋的那个小山村,也要遭受流言蜚语,原来人生没有所谓的真正自由之所。认识到这一点让我觉得很难过。李砚秋也同样难过,她摊开身子躺在我的床上,那副模样让我想到了棉花田深处的那个午后。李砚秋也想到了,于是她对我说,碰一下我。
她不希望我触碰她的时候我特别想,但等到李砚秋主动要求我去触碰她的时候,我整个人一下子松软了下来。
我们互相望着,很长时间,却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谁开口说哪怕一句话。我给她拿来一件僧袍,担心她着凉感冒,
她一个人在我身后默默的换好了衣服,我的僧袍安在她身上大的过分,显得很滑稽,等她换好之后我告诉她现在天色已晚,快些回去,不然下山的路要昏暗不明,野兽蚊虫在暗处窥探。
李砚秋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走出我的房间推开山门,徒留我一人在原地坐立不安。我开始读秒,数到第三百六十九时终于起身,想看一眼李砚秋还未完全消散的背影。可谁知道她的步子居然迈的那样慢,我出山门的时候她恰好转过头来,于是我俩的目光就这样撞在一起。
彼时天色未暗,余烬未散,山林之间好像飘扬着发光的云母片,李砚秋立在光与雾的交界点,回过头来。她就立在那儿,一言不发,眼里却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我一个字也捕捉不到。
那一年我十九岁,脑子里充满了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塑造出一个高贵完美的形象,对一切事物不屑一顾,傲慢到让人生厌。可是那个黄昏,在暮色中回眸的李砚秋,却一下子,让我变得很低很低。
李砚秋在当日下山,我在第三天下山,同我父亲一起,而且打点好行囊,终于要回我的家。
动车还未普及,我躺在绿皮火车里一睡就是一整天。它开得很慢,一如当年悠扬温柔的时光。
后来我再没去过铁女寺,也没见过李砚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