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你再快点吧。”根生紧皱着眉头,满脸焦急,说完后他又看了看躺在自己怀里的弟弟。此刻的长生正蜷缩在座位上,两只手捂着肚子,双眼紧闭还咬着牙,额头上冒出来许多的冷汗。
“不能再快了。”张叔说。“这段路本来就不好走,再快你弟他更受不了了,等上了前面的大道就好了。”
这天半夜根生睡的正熟,突然被他弟给叫醒,说自己的肚子疼。起初根生还没放在心上,以为他弟又乱买什么东西吃坏了,他迷迷糊糊地起来找药让长生吃下去,自己就继续睡了。过了不一会,长生又把他给叫了起来,根生摸开灯,看见他弟的头上已经疼出了汗。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连忙穿上衣服跑去村子里的诊所。
凌晨时候的村子分外地寂静,疲惫的庄稼人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后都已经早早地睡去。今晚的月色清明,月光照亮了整个村子,随处不时传来几声被惊动的狗叫,却更衬托出夜的沉静。根生伴着月光飞跑着,村子里唯一的诊所早就关了门,他只好再跑到大夫的家里。
“我也不清楚你弟这是咋了。”大夫皱了皱眉说道,他刚刚和根生跑回他家。“我先给他吃两粒止痛药,你还是想办法快带他去城里的医院看看吧。”
根生已经满头大汗,但他顾不得什么,又直接跑去张叔家里。根生的父母一直都在外省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和他们待一段时间,平时就属村子里的张叔最照顾他们。张叔知道后,便立刻开车带他们直奔城里的医院。
“先给他把衣服盖上点,别再着凉了。”张叔说着,顺手把自己的外套扔给了坐在后面的根生。
“哥,我肚子太疼了,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啊?”汗水从长生的头上流下,无法承受的疼痛让他连说话声都渐渐变弱。
“快了快了,你再忍忍,就快到了。等上了前面的大道就快到了。”根生边说边擦去他弟头上的冷汗。刚开始根生还不觉得有多严重,但看见自己弟弟现在的情况,他却变得越来越慌了。
张叔说:“你再忍忍,等到了医院就好了,那是整个省城最大的医院。等咱们到了,大夫来给你扎一针就没事了。”张叔说完的时候车子已经开上大道,他也加快了开向城里的速度。
二
农历三月天的倒春寒来得最是突然。两天前这里降下一场大雪,盖住了初春的全部田野,松树林也都披上了一层纯白的外衣。今夜的月亮高挂在天上,隐约地还能看到几颗星星,清澈的月光仿佛带着丝丝寒气,大道两旁的雪地被照得一片银海光宽。
根生刚才跑出了汗,又一心只顾着他弟,现在倒是感觉有些冷了。张叔带着根生兄弟俩在雪路上开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到了城里的医院。
“根生,你陪着你弟在这坐一会,我去挂个急诊。”张叔对根生说完,就奔向了急诊的窗口。
“哥,大夫啥时候来给我打针啊?”长生已经被疼痛折磨了一个多小时,他有气无力地说着。“哥,你能不能快点让大夫来啊。”
“马上了马上了,张叔去给咱挂急诊了,一会大夫就过来了。”根生看着长生额头上的冷汗,听着长生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越来越虚弱,他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慌乱。根生的心里既心疼又害怕,如果不是在医院里,他也许都已经哭出来了。
“走吧,护士说让咱去抢救大厅找大夫。”张叔跑过来说。
根生慢慢地搀着他弟跟在张叔后面,他刚听说抢救大厅的时候被吓坏了,还以为是要去做手术,结果走到了才知道,那里并不是手术室。
抢救大厅里摆着几张床,有的床上已经有人在打着点滴,几个值班的护士正摆弄着药瓶。张叔去找了这里护士,根生把他弟扶到一张空床上,他自己也在隔壁的空床上坐了下来。
“大夫,你快给看看吧,我家孩子也不知道是咋了,一直吵吵着肚子疼。”张叔焦急地说。
“去里面找大夫。”护士边说着边指向自己身后的屋子。
张叔又赶紧跑到护士身后的屋子里。
“大夫,你快来看看吧,我家孩子一直说他肚子痛。”张叔说。
大夫正给屋里的两个病人看着病,听完张叔的话后,他说:“你先让他在外面躺一会,我给他们看完就过来。”
“大夫,你就先给看一眼吧,孩子疼得受不了了,都有老半天了。”张叔几乎是带着乞求的语气说道。
“他再疼我也没办法,人家先来的,跟你说等一会我就过去了。”大夫说。
张叔没办法,只好从屋子里出来。他回到了根生兄弟俩的床位,站在了长生的旁边。
“张叔,大夫啥时候过来啊?”根生看见张叔是自己回来的,便问道。
“应该快了,大夫那有两个病人,他说看完就过来。”张叔皱着眉头,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长生。
根生的父母总也不在身边,张叔跟他们父母的关系从小就好,这俩兄弟又特别懂事,张叔平时有事没事都会去看看他们,对待他们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这次长生出事了他也很担心。
现在的长生已经忍受了一个多小时的剧痛,那感觉就好像是有人在拿什么东西用力地钻他的后腰一般。对于他来说,这时的每分每秒都变得非常难熬。他们等了约莫有十来分钟,大夫才走过来。
“哪儿疼?这儿疼吗?”大夫弯下腰,边问边用手按下长生的肚子。
“不疼,我小肚子疼。”长生说。
“是这儿疼吗?”大夫按着长生的小肚子说。
“是。”长生说。
“这儿疼不疼?”大夫又按了按长生的后腰说。
“不疼。”长生说。
“怀疑是肾结石,一会去做个彩超。”大夫直起腰说。
张叔听完大夫的话,心里面咯噔地一下。根生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他本来想问问严不严重,但又想到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便带着他弟跟张叔去做彩超了。
长生做彩超的时候,根生和张叔就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两个人都低着头,这时根生想起来刚才自己想问的事。
“张叔,肾结石是很严重的病吗?”根生把头抬了起来,看着张叔问道。
张叔叹了口气回答说:“很严重,弄不好还要动手术。我认识一个人,他也得了这个病,来来回回去了医院三次才彻底治好。关键是还挺遭罪,这个病要是疼起来简直不是人能受得了的。”
根生听了张叔的话又把头低了下去,他想到长生的样子就已经很害怕了,听了张叔的话之后,他更害怕了。
张叔看见根生低下头,又接着说:“其实也不一定,还得看大夫咋说,要是肾结石小的话,就不用动手术。医院里有个机器就是专门治这个病的,进去待一会,出来就好了。”
听完张叔后面的话,根生的心里才稍微好受了一点,他现在就只盼着长生的病不严重。
过了一会,张叔有些抱怨地说:“这大医院就是这样,看个病太费劲儿,得等老半天。得亏今天是半夜来的,要是白天来,估计长生都挺不到真看上病的时候。”
张叔刚说完,做彩超的大夫就带着长生走了出来,长生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地挪着,似乎变得比之前更虚弱了。根生看见他弟出来,赶忙过去扶住了他弟。
“把这个拿回去给刚才的大夫看。”做彩超的大夫说。
“大夫,咋样了,他这个病严不严重?”张叔上前一步问道。
“不是跟你说了么,让你把这个拿回去给刚才的大夫看,他会跟你说。”做彩超的大夫不耐烦地说着。说完他就去喊了下一个人的名字,带着他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张叔嘴里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然后领着根生兄弟俩又走回了抢救大厅。
根生在回去找大夫的路上经过了一扇医院的窗户,他看到外面的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又看见被初升的太阳照亮的淡蓝的天,外面已经是蒙蒙亮了。
三
清晨的寒风在窗外呼呼地吹着,咆哮着掠过医院所有的窗子。医院的走廊里,一对父母正安抚着他们一直在哭的孩子,没人陪着来的姑娘自己默默地跟着医生,一个男人快速地跑着穿过了医院的长廊。抢救大厅外的椅子上坐着几个手里拿单子的人,他们全都沉下头看着手机,看起来有些疲惫。他们中有的人是刚来的,有的人是在根生他们来之前就在这了。
根生扶着他弟小心翼翼地往回走着,他听到外面的大风拍打着窗户的声音,看见长生十分虚弱的样子,自己却无能为力,心里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样地难受。
张叔带着根生兄弟俩终于又回到了抢救大厅,他拿着彩超又去找了刚才的大夫。根生把他弟扶到最近的一张床上,他发现这里的人似乎比他们来的时候少了几个。他坐在长生的身边,叹了叹气,用手轻轻地摸了摸长生的头。
“这里是打针的地方,不让随便躺人,你们去外边的椅子上等着吧。”一个护士走过来说。她刚刚睡醒,眼睛还半眯着。
根生听完心里一阵火气,他站了起来,刚回过头去却看见那个护士走开了,他就又坐了下来。
长生已经渐渐被折磨地没了力气,现在连一个字也不想说。他使劲地咬着牙,恨不得把自己的牙给咬碎,他此刻没有除了疼以外的任何感受,脑子里只希望能有个大夫来给他扎一针,不管扎一针什么都行。
“大夫说是肾结石,让先去挂个碎石门诊,再去碎石科。”张叔跑过来说。
“张叔,我弟他严重吗?”根生问。他一听说长生得的真是肾结石,心里又慌了起来。
“大夫没说,只说让咱去碎石科。”张叔说。“咱先过去吧。”
根生把他弟扶到了抢救大厅外的椅子上,等着张叔去挂号。他发现椅子上的人除了原来那些,好像又多出来了几个,一样的沉下头看着手机,一样的疲惫。
“走吧,咱们去碎石科吧。”张叔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他自从到了医院几乎是一直在跑着,他的头上也流下了许多汗。
碎石科里的大夫正跟一个病人说着话,张叔推开门进去。
“大夫,我家孩子是肾结石,疼得不行了,你快给看看吧。”张叔说。
“你家孩子叫什么名?”大夫问。
“赵长生。”张叔回答说。
大夫听完后转身在电脑上查了查,说:“你们是下一个,我这现在还有个人,给他做完得有个四十分钟,你们要是等不了就先去打一针止痛药。”
“等不了了,孩子都疼了老半天了,先打一针止痛药吧。”张叔说。“大夫,去哪儿打啊?”
“抢救大厅。你先等一下,我给你们开个药你们再过去。”大夫说完,便又转过身去给长生开药。
“打完针回来多喝水,然后憋尿。”大夫边说着边把开完药的单子递给张叔。
张叔有些生气,他们到现在已经被折腾了两个来回,不光把他累的够呛,还什么事都还没管上,挂号费倒是花了不少。长生还是一样的疼,甚至看起来比之前的情况更坏了。
但张叔忍住没说什么,只是接过单子,默默地退了出来,带着根生兄弟俩往来的方向又走了回去。
四
他们陪长生打完止痛药就接着回到了碎石科外面的椅子上坐着,等着大夫叫他们进去。
药劲上来之后,长生没有了一点痛的感觉,看起来也比之前有了一些精神。长生现在坐在椅子上,头靠着后面的墙已经睡着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只剩一半水的瓶子,旁边的座位上还放着另一个空了的水瓶。这是根生听了大夫的话后,跑去医院外的商店买的。他不停地督促着长生多喝水,长生睡着前已经断断续续地喝了有一瓶多的水。根生看见他弟现在有节奏的呼吸和舒展开的眉目,心里终于感到了几分踏实。
“张叔,谢谢你把我弟送到医院,还一直忙前忙后的。要是就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该咋办了。”根生看着张叔说。
“有啥谢的,你这孩子咋还说这客套话。”张叔有些埋怨地说道。
张叔接着说:“你们兄弟俩也够不容易的,爹妈不在身边,出点啥事也没个照应。我跟你们爹妈关系一直都挺好的,你俩又都是挺懂事的孩子,我早就把你们当成我自个的孩子照顾了。”
张叔又说:“这大医院就是这样,排了队让挂号,挂完号等排队。咱们来了这么半天,就打了个止痛药。早知道这样,就直接带着长生先去扎一针了,省得还遭这么长时间的罪。这年头,要没个认识的人,想看个病都难啊。”
“哥,我想尿尿。”长生说。他刚才喝了太多水,现在被憋醒了。
“不行啊,大夫说让你憋着。你再等会吧,马上就到咱了。”根生说。
长生只好继续坐着,过了一会,他看着根生说:“哥,做手术是不是特别疼啊。哥,我害怕。”
长生眼里泛着泪花,又说:“哥,我现在不疼了,咱能不能回家啊。”
张叔安慰着长生说道:“没事,你别害怕,那里边有个机器,不用给你动手术。你进去躺一会,出来就好了。”
张叔他们说着,大夫也从里面出来了。长生被大夫领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去对根生说:“哥,我不疼了,要不咱回去吧。”
根生看见他弟这样,心里面也很难受,但还是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说:“听话啊,这次要不治好了,以后还得犯,你还想再遭这罪吗?”
根生又说:“你进去以后好好听大夫的话就不会疼了,一会就能出来了。”
根生看见他弟进去后,转身抹了抹眼泪,他和张叔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现在,根生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才终于敢落了地。
但他没想到,才过去五六分钟,大夫就领着长生出来了。
“大夫,这么快就做完手术了?”张叔惊讶着问道。
大夫说:“没有。你家孩子的结石太小了,看不出来,没法给他做。”
大夫又接着说。“我给他开了个药,你回去之后买了吃。然后让他平时多喝水,多运动。”
张叔听完大夫的话,心里面腾的一下,脸也被气得通红。他把今天一晚上积攒的火气,一下子全都爆发了出来。张叔和大夫大吵上了。
根生心里也很生气,他们折腾了一个晚上,花了好几百块钱,结果医院只给他弟打了一针止痛药,还有大夫刚给开的、一张上面只写着一种药名的单子。
“哥,我累了,咱们回家吧。”长生对根生说道。
“你们……”张叔这句话刚说了不到一半,就被长生给打断了。他听见长生的话,心底没由来地生出一股难受劲。
“张叔,咱们回去吧,别跟他吵了。”根生看了看他弟,对张叔说道。
张叔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他拿着大夫给开的单子,转身领着根生兄弟俩往医院外走去。
往外面走的时候,张叔愤愤地说:“这就是大医院,耗着你的精力,给你拍片子、做化验、做检查,让你做一堆事,就是不给你看病,到最后再给你开个药让你走人。这年头看个病要是没个认识的人,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张叔说完后,他们三个都已经上了车。张叔重重地摔了一下车门,就好像是一拳打在了谁的脸上一样。
长生一上车就睡着了,头靠着根生的肩膀,睡得很踏实,他确实累了。根生看着他弟,想到几个小时前长生痛苦的模样,觉得仿佛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似的。他又看看张叔,张叔的脸看起来好像还有些红,他正用力地摆弄着挂挡杆。根生最后又看向了窗外,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安稳的难得。
清晨时候的狂风已经吹过,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耀着整片大地。早晨的气温依旧很低,但还是比凌晨时的温度高了一些。早起上班的人、买菜的人、上学的人都已经出来,他们穿着厚实的大衣,嘴里吐着哈气,忙着自己的事。昨晚发生的一切,也都随着太阳的高照而结束。
他们开走后不久,医院里又来了一辆开得飞快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