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天空依然是明晃晃的蓝色,一点也没有暗下来的意思。我勉强把摩托车推到路边,坐在地上大喘气,高原上就这点不好,走两步就得喘。我翻身躺了下来,刚刚在地上滚了七八圈好像只把膝盖磕破了。但是这位跟我生死与共的朋友运气就不是这么好,一边的后视镜不知道摔哪里去了,车头灯的罩子也碎了一大半,露出了里面的灯芯,好像一只挖去了眼球的窟窿在直愣愣地瞪着我。老兄你不要怪我,你也有责任的好不好。当时我只身飞驰在三千米的雪域高原上,空气清凉而稀薄,草色青黄,大地一片苍茫,一条宽阔而笔直的路一直延伸到天地的尽头。我的心中不由涌起一股豪迈之情,一恨心把速度提到了五十迈。此刻我不仅心情激荡还忍不住想放声歌唱,海阔天空,原谅我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但是我却忘了一件要命的事情,我虽心有余,它却承受了这个身体不该承受的速度。不久我就听见“啪”的一声,好像胎炸了。吓得我连忙减速,扭头一瞥,轮胎好端端的一点坏掉的样子都没有。虽然车子可能出了问题,但是我一点没有停下来检修的意思,因为我也不会,只要没有熄火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于是我又把速度提了上去,然而我又听到“啪”的一声,和刚才的声音一模一样,我又忍不住扭头去看,看到车胎没爆我又放下心来,这样重复了好几次。事实的经验告诉我们,开车看路很重要。一次两次是运气,但是你要是老回头看个没完没了,总有栽跟头的时候。我终于还是发现了声音的源头,然而它对于我毫无意义,代价却是惨重的。当我回过神来时,这辆饱经风霜的老摩托正企图脱离我的掌控重获自由,我显然毫无抵抗之力,垂死挣扎了几下,终于和它一起甩了出去。
天色越来越暗,天空像一块厚厚的幕布一点点压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四周变得安静得可怕,空中盘旋的鹰鹫,地里钻来钻去的鼠兔,还有暖风掠过大丛蒲公英,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黑夜即将取代白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不是死于零下二十度的低温,就是被狼吃掉。前一阵子有人告诉我有一只牛被狼赶到山里去了,等到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一副骨架,我还特意跑过去看了一下午,想来我死后的状况也是这样。等到哪天我被人发现,老段他们附在我的尸体旁哀悼,孟游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想当初我和你一起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支教,如今却已经是阴阳俩隔,我怎么向你的父母交代啊,天哪。而此时我只想对他们说,喂老兄,这些先不忙,我的屁股不知道被哪只杂毛狗叼走了,妈的,麻烦你们先去找找。
当然最后我还是没有死,不然现在的你就看不到我在这里胡说八道了。但是当时我的恐惧真是无法言表,想到自己的人生即将走到尽头,我连写遗书的心都有了,原文如下:首先,请把我埋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坟前种满黄色的小花,虽然这个地方流行天葬,谁要敢把我割了喂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然后,单身多年我至今没有交女朋友不得不说是莫大的遗憾,让老段记得每年把西崎杰西卡新出的片子烧给我。再然后,摩托车帮我还了,是跟学校借的。最后,如果上天再给我重来一次的个机会,我会马上去换一张移动的电话卡,这鬼地方连信号都没有,真是害死我了。
后来我问老段,那天你怎么会出来找我?老段说,那天我正准备吃晚饭呢,一个学生跑来告诉我,他妈妈在放羊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一个傻冒大晚上的站在村口的大路上发呆,我掐指一算那个傻冒一定就是你了,于是扔下饭碗就赶过来搭救你了。听了他的话我感动得握住他的手一顿猛摇,并表示可惜我不是女的,不然我一定以身相许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想了又想,白天在公路上我连一条狗影子都没看见,哪来的放羊人,老段那孙子八成是在蒙我,我被困在那里唉声叹气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指不定蹲在那个山丘后看着我偷乐呢,等到我绝望欲死(那是我想到自己的屁股被狼叼走了)的时候,他才拍拍身上的土不紧不慢地站来。这么想不仅毫无逻辑,简直毫无人性。但是我这人有一个坏毛病,别人越对我好,我越会用最邪恶的心思去揣测他的目的,当我冥思苦想都找不到答案的时候,我就会不去想它,然后心安理得的接受一切。所以虽然老段救了我一命,而且当时我恨不得以身相许,但是第二天醒来我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二
那天老段出来找我大概是晚上六点钟的事情,然后他带着我往他的据点走,一路上弯弯绕绕,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了。就在某一刻,在茫茫夜色里我听到了河水叮叮咚咚的流淌声,声音忽远忽近,一排矮屋的轮廓落在山脚下,只有两三扇窗户里透出浅黄色灯光,灯光在黑暗中如萤火虫般微弱,却令我心潮澎湃。有光就有人,在这片无尽的黑暗里它就代表着生命,是安全,是温暖,我简直激动得想要大声欢呼出来。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天地的律动,生命的活力。后来我就是这样声情并茂地跟老头讲起这段经历,恨不得使他身声临其境然后感动得老泪纵横,然而他只是翘着二郎腿躺在藤椅上,一边抖腿一边斜着眼看我,说,得了吧,那地方真有你说的那么好,你还回来干嘛,住那儿得了。我跳起来大叫道,姓孟的你别说风凉话,还不是你使诡计把我骗回来,要是我还留在那儿,说不定老婆都娶俩了,活该你现在抱不上孙子。
老段把车停在一扇大门前,回头对我说,你等会儿。然后就打开了大门上的一扇小门跳了进去,紧接着我就听到一阵咯吱咯吱铁条转动的声音,一侧的大门缓缓向外敞开,老段的声音从门后面传来,进来吧,摩托车先放着,等会我推到后院去。
进门后是一个开阔的大院子,院子里黑洞洞的一片,墙的三面似乎都是房子,只有左边中间的一扇窗户还亮着灯,我问老段那间房子住的是谁。他说,那就是张扬的房间,你先过去吧。我有点不好意思,说大晚上的进女孩子的房间是不是不太好。他说,没事都还没睡呢,你先去我等会就来。坦白说,虽然我长这么大,去过很多地方,却从来没有进过一个女孩子的闺房,此时我的心情十分激动,我走过去,推开了那扇门。结果里面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我不禁大失所望。进门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是燃气灶、锅还有案板,桌子下还有一些蔬菜,简直就是一个小厨房,另一边靠墙也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杂七杂八的堆满了东西,然后在书桌的两侧挨着墙角各放着一张床,仅此而已。后来这个房间里的陈设布局几经变换,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见时的样子,这绝对不是我心理变态,而是因为当时发生了别的事。当我看到屋里的两张床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猫腻。亏我还拿你们当朋友,出门想到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来这里,好啊,这种事你们居然瞒着我。
那时我还很年轻,认为友谊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情感,没有任何事物能与之相比。那是在成都车站,我们第一次相见,我们因为相同的理想相聚在这里。在喧闹的人群中我们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打招呼、拥抱,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简直不可思议。从成都一路向西,山川雪原,风光无限,一路上我们无话不谈,几天的路程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叫见色忘友,当时我在张扬屋里的时候,她穿着一套粉红色的睡衣,头上戴着一对有毛绒绒兔耳朵的兜帽,很可爱,但是她的样子却一点也不淑女,盘着腿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电脑屏幕,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拖着鼠标在点来点去。当我问她是不是和老段背着我们有奸情时,她回过头来瞪着我道,怎么可能。我说,哼,两人都睡一个屋了居然还想狡辩。张扬说,上学期我和另一个女老师住在这里,后来她走了现在我一个人住,老段在走廊尽头和藏医班老师住一个屋。她气鼓鼓地看着我说,孟游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呢,真是坏死了。我说,我这不是怕你们孤男寡女把持不住,一不小心做出破坏我们革命友谊的事情吗?她手里的筷子被握得咯咯响,似乎马上要跳起来揍我,我赶紧转移话题,说,这里之前还来过别的老师啊,她是什么样的人?过了好一会她一直没说话,我估摸着她还在因为刚才的事情生我气。突然听到张扬说了一个字,丑。我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没听清楚。然后我又听见她接着说道,那个女人,明明自己长得像个又矮又胖的冬瓜,居然老是嘲笑我黑,她走得早算她运气好,不然我早晚得忍不住弄死她。我听得心惊胆颤,女人果然是最记仇的生物,我立刻反省自己以前有没有得罪过她,怎么说她也是我们这个支教小队的组织者,保不准哪天就给我小鞋穿。
当一个女人问你,我穿这件衣服好不好看?今天的妆口红是不是太浓了呀?此时她的意思,绝不是让你对她品头论足,而是让你夸她。哪怕她瞪大眼睛一脸真诚的望着你,说,我想听你真实的评价,我要做你眼里最美的女人。这时候你千万不要被假象所迷惑,一定要要紧牙关死不改口。如果你还不懂得这一点,将来一定会痛苦欲死。
我说,老张你别生气,那个女人是在嫉妒你,只有丑女人才会嫉妒比自己好看的女人。我一生中见过的女人中,论样貌你绝对能排进前三。张扬狐疑地望着我说,真的假的?我说,真的真的,其实我第一次遇见你,就为你所倾倒,但是我内心自卑,一直不敢说出来。张扬说,行了行了,你再说我就要吐了。这时老段走了进来,他不知道从哪里顺来一根火腿肠叼在嘴里啃着。这个傻逼进来就自顾自地说道,哟,聊着呢,我跟老孟过来的时候还说起你呢。我死命摇头说,没有,没有的事,你别瞎说啊。老段说,你别不承认,你说张扬挺好看的,可惜就是太黑了点,不然我一定娶她当老婆。我冲上去恨不得掐死他,吼道,老段你陷害我,老子跟你拼了。后来我俩闹了半天,张扬饭也吃完了,她说,行了,赶紧滚蛋,明天还要上课呢。这就是那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