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别集(55)
住院补记(七)
张国领
今天有个好消息,医生说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记得住院那天,郑艳芳在电话中也对我说:“今天有个好消息,有床位了。”
同一件事,住院是好消息,出院也是好消息,看来好消息与坏消息不是绝对的,都是一定时间内的特指。今天是好消息的消息,说不定明天就有可能变成坏消息,对于你来说是好消息的消息,对另外一个人,可能就是最坏的消息。
比如我说的那位98床病友,别人和他争同一个处长的位置,如果那人争上了,对想当处长的他来说,就是坏消息;反过来也一样,他若是当上了处长,对于他的竞争者,肯定也是个坏消息。
人的一生中,得到好消息的时候不少,但得到坏消息的时候也常有,可人们记住坏消息的时候多,记住好消息的时候少。坏消息记得要比好消息记得长久,这不是说好消息对自己刺激小,而是好消息别人爱听,自己也易说出口,一件好事可以说给别人听,说完之后也就过去了。就像我们每天看的新闻联播,播出去的也就随风而逝,却很少有人拿着自己的坏消息到处传播的,因为你的坏消息是没人愿意听的,只能放在自己心上去消磨,这消磨的过程,就是一遍遍加深你记忆的过程。
人还有个共同的特点,听到好消息时普遍欣喜不已,听到坏消息时普遍沮丧万分,这说明人们普遍对坏消息在心理上准备不足,或者以回避来应对,一旦得知坏消息来临,就会不知所措。
如果每个人都有机会躺在病床上仔细想想的话,你的生命中,得到的好消息远远多于得到的坏消息。
但我今天出院的消息,确实是个好消息,但若再想想,它其实也是个坏消息。
出院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住院了,住院说明我的身体遇到了问题,身体有问题说明我锻炼不够,说明我的饮食不均衡,说明我的居住环境不好,说明我的工作太累,说明我的生活压力太大……单就身体不好这一条,就可传达出很多不好的消息。如果不是此时还躺在病床上,这些所有的坏消息我都可能无暇顾及。
人们往往把好消息无限地扩大化,把坏消息无限地缩小化,这虽说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以好消息来弥补坏消息的效果,可坏消息的破坏力,对身体、对家庭、对朋友,甚至对国家等等造成的损失,却不会因为你的沉默而缩小。
现在国家有很多坏消息都已开始让老百姓知情了,这是一大进步,因为一个没有坏消息的国家,是没有发展的国家,说明它已虚弱得经不起一个坏消息的打击了;一个没有坏消息的个人,是没有前途的人,因为他对消息已经失去了起码的敏感性。
一个人,一生不能没有好消息。
一个人,一生不能全是好消息。
欢天喜地出院了,和医生告别的时候,我说了不少感激的话,这感激是从内心发出的,因为是他们解除了我的痛苦,特别是那位老教授、老将军,七十多岁高龄了,还为我做手术。
我在住院期间,见到最多的,是医生和护士,做得最多的,是解腰带、脱裤子。手术前要指检、备皮、灌肠。手术后每天要换药、打针、医生查房、坐浴、上厕所,都要脱裤子,脱裤子成了家常便饭,谁让脱就得脱,臀部这个最隐私的部位,在肛肠科里是最公开的部位。
病人与病人见面,最好的问候方式是:“今天拉了没有?大便干吗?”,每天两次坐浴,我们不叫坐浴,叫做功课,早上起来病友们就叫了:“开始做功课喽。”说着就把药水倒进大塑料盒里,大家一起脱下裤子,坐浴十五分钟。
在病房里,严格地说是在肛肠科的病房里,病,让人没有尊严可谈。每天给我换药的是一位二十几岁的漂亮女护士,见了她我会把裤子自动脱下,把屁股对着她,她会在最近的距离上为我清洗、换药。
有个护士叫谷英涛,我们都愿意等她在的时候换药,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女性,而是她的手轻,她会把手中的活儿做得让你没有疼痛感,甚至没有不适感。如果哪位病人在她换药时发出了疼痛的呻吟,她都会很自责,第二天会加倍小心,不让你再有呻吟之声。
金伟森主任给我介绍说,谷护士把她的工作当成了和她生命一样重要的事业在做,她的最大特点就是让每一位病人感受到,换药没有痛苦。
谷护士让我发出过无限感慨,不要说是一个还没有结婚的大姑娘,就是一个大男人,每天近距离对着男人女人不同的臀部,不同的伤口,会作何感想?他会把这一事业干得专心不二、无微不至吗?
首先我是做不到的。她能做到这一点,说明她对这份工作有着非常的热爱。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多少人还这样来热爱自己的工作呢?有的今天跳槽了,明天调动了,干着大家都羡慕的工作,还在每天发牢骚,诅咒社会,谩骂领导,看谁都不顺眼。却很少来检讨一下自己对自己应尽的责任尽到了没有,自己对他人奉献了多少爱心,自己对所从事的事业投入了多少发自内心的热爱?
96床曾经说了一句名言,现在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作为整天为承包大院垃圾而奔波的社会最底层的人,他能把问题看得如此明白,我并不吃惊,因为他每年走动出去的大量血汗钱,不正是被他心目中那些当官的剥夺去的吗。这说明我们的社会和官员,什么都到了赤裸裸的地步了。这样的社会,人与人之间只剩下利益的关系了,还有多少真爱可言。
谷英涛护士的心灵一定是非常纯洁的,因为她有对工作的真心热爱,对他人的真心热爱。
我是从医院带着两大瓶子药水出院回家的,医生说为了保险起见,还要坐浴两天。
回家的感觉可真好,妻子专门到市场上给我买了一只老母鸡炖了炖,说我住院受苦了,要给我补一补身子。
看着她那热情劲儿,好像我是出远门多日刚回家一样。说实话,这次住院没少让她惦记。本来是个小手术,我没准备让她到医院去,可手术那天她还是提前下班赶到了医院。手术后她就守在我身边,还一夜没睡觉,因为打吊瓶打到晚上十二点。
这中间还遇到了一个我从没遇到过的难题,小便闭塞,排不出来。膀胱里面胀得不行,外面却毫无反应,她要一次次地帮我举着吊瓶往厕所里跑,在厕所里一等就是几十分钟,还是干着急,没办法。
最后去找医生,医生说做过手术的人都这样,是麻醉药的原因。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手术时把哪根不该动的水管子给缝上了呢。
医生说再等一会,不行就插导尿管。妻子听说要插导尿管,不忍心让我受那种苦,就鼓励我说:“你别着急,越想越解不出来,你不如放松自己,心情放松了全身就放松了,说不定就解出来了。”我按她说的试了两次,果然有效,开始先排出了一小部分,这让我信心大增,休息了一会,再次进厕所时,一切困难都解除了。
住在我对面的96床,可能就因为太紧张也太着急,最后不得不插了导尿管,疼得他哇哇乱叫。
听着他的叫声,我就庆幸听了妻子的话。
医院是个极特殊的地方,人一旦住了进去,没病也把自己当成了病人,因为你的周围都是病人,别人也都把你当病人。病人有陪护是正常的,而没有陪护似乎就不像病人了,妻子似乎很了解我的心理,不但她去陪,还尽可能调动孩子、亲戚都去看望我,弄得我是倍感亲情的温暖。
妻子陪在身边,我就有个感受,亲情是可以治病疗伤的。手术后不久,麻药的效力就过去了,疼痛感越来越强,96床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大。疼痛好像会感染似的,他一叫喊,我的疼痛也开始加剧,就也想叫出声。正在这时妻子就问我:“你疼不疼?疼了也可以叫两声,听说叫喊可以减轻疼痛的。”
我本来是想喊出声的,听了她的话,我仿佛疼痛减轻了许多,想喊的念头一下子消失了。这让我觉得奇怪,后来想想也不奇怪,因为从妻子的话语里,我听出了对96床的不屑,她那样问我,是在为我的不喊叫而骄傲呢。
在以后的两天里,伤口很疼我却始终没有叫一声,拆线的时候有的疼得放声大哭,我也没有吭一声。术后第一次解大手,疼得差点昏过去,我仍没有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来。不是我不疼,有时确实也疼得钻心,但我是军人,在妻子面前我不能表现出怯懦,如果我也跟着别人喊叫不止,那会让妻子在别人眼里很没面子。所以,那些天我始终面带微笑,自然地对待一切。
我的表现后来还成了病友妻子用来激励自己丈夫的样板。
通过这次住院的亲身体验我知道了,爱,什么时候都是一剂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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