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利民餐馆的老板,如果这也算作老板的话,那么在这条五六百米的街上,连炸油条、卖豆脑、烙油饼的……总共有几十个老板也不止。
九十年后期,据说是个产生老板的年代,机遇像漫天飞舞的蝴蝶,不经意间它会轻轻地触动你的手指,就看你去不去捉了。我的餐馆生意还说得过去,只是太操心劳累了一点,我倒不在乎,我心疼的是海清。
海青是我女朋友,认识三年多了,我们很恩爱。当然,我不满足于只有爱情的日子,我认为钱对于一个男人更重要。当然,我没有告诉海清我的想法——假如她知道了,晚上一定会给我一个小小的惩罚。
利民餐馆对面是齐韵有限公司,这是一家炼油公司。油罐车不断地进进出出,单是开车的司机就养活了这段路面上若干饮食业。别看司机油手垢面,吃饭时却一把一把地甩着票子,眼睛都不眨一下。齐韵公司里有七八百职工,也是很稳定的客源。还有附近的玻璃厂,小型机械厂……几个体私营单位及附近的村民。可以说,这一路段的餐饮生意都还不错,其中有几家老店,简直就是发了财。
齐韵公司门口的几棵老杨树,被一阵春风吹过后,不经意间,枝桠里已是点点嫩绿了。美好的春天悄悄走来了,我的餐馆开业已经两个多月了。
那个春天里的一个下午,打发走了客人,收拾完卫生,我坐在餐厅的椅子上抽烟。海青弯着腰在门后的脸盆架前洗脸。
她说天气热了,要换衣服。她又问我,你看到街上那些美女了?
我不假思索地说,在我眼里,世上只有一个美女!
海青扭着头,看着我笑。
你是说我吗?
我点点头。
海青擦完手,笑着向我走过来。她坐在我腿上,刚洗过的脸上散发着香皂的清香。她一手搂着我的腰,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这让我想到了日本小豆腐。
想我吗?海青说。
我感到有点慌乱,腾出手又摸出一根烟来,点着。
说嘛?海青移开脸,看着我。我能感到她呼出的带着温度的气息。我知道此刻应该用一个长长的吻来回答她,而我看到了餐馆外面公路上往来穿梭的行人车辆。甚至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故意放慢了速度,向里面好奇地张望着。
我说,有人在看……
不管,回答我,爱不爱我?她固执地盯着我的眼睛,这让我有点不适应。
你说呢?我吸了一大口烟,冲着她的脸徐徐地吹出,她把手在我眼前挥了几下,站了起来。她皱着眉头在我面前站了一会,突然伸手抢过我的烟,憋着气吸了一口,猛地喷在我的脸上。然后,转过身咯咯地笑着跑进了卧室。海青出来时手里提着两个方便袋,一个盛着洗浴用品,一个是她刚找出的换季衣服。
我们走出餐馆,锁了门,向洗澡堂走去。去澡堂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来回的路上是我们最悠闲的时候。
我们走过春美理发店,海情站着跟理发师兼老板娘——春美,说了会儿话;经过老李杂货铺,我买了盒烟,又跟李老板扯了会闲篇。海情只所以跟理发店老板娘关系不错,原因是老板娘曾说过她长得很像香港明星——周海眉。我跟杂货铺老李关系不错,那是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崇拜偶像——李小龙。
我们顺着公路走了二百来米,右拐,走上一条土路,又走了六七分钟的路就到了。澡堂的墙根停着几辆自行车。我走到一个小窗口前,掏出四块钱换了两个手牌,给海青一个。进了一道小铁门,在一个短短的走廊里,我走向南面的门,她走向北面的门。
大约十几分钟,我洗完澡出来,站在墙边抽着烟等海青。从澡堂一直走过去,就会看到玻璃丝厂、防腐材料厂、棉花加工厂……都是一些个体小作坊,职工不过十几个人。
海青出来时,我正站在玻璃丝厂门口,向里张望。她站在澡堂外向我喊。我冲她摆了摆手,她走了过来。这时她已换了夏装:蓝底红花的长裙子,网状的白色披肩,脚上是矮跟的白色凉鞋。
我激动地拉起海青的手说,你比周海媚漂亮。海青笑了笑。
我说,咱走走吧。
去哪?
我指了指前面。随后,我拉着海青的手悠闲地向前走去,每路过一个小厂,我都好奇的向里瞅,却没有看到一个人,想必工人都在车间干活吧。我一边走,不忘扭头看看海青,傻笑着。
海青抿嘴笑着说,看什么,不认识了。
我说,你真漂亮!她脸上显出几丝红晕。
那你说,你爱不爱我?她贴上来,挎着我的胳膊,脸凑到我的耳朵上说。
嘿嘿……这是我的回答。
海青在我腮上响亮地亲了一个,你不说就算了。
走出这条遍布着作坊的胡同,前面豁然开阔起来。一个高高的烟囱矗立在开阔地的中央,烟囱两边有几排废弃的砖坯和几个高高的土堆,还有一排低矮的小砖房。开阔地之外,能看到碧绿的小麦,再远处,就是村庄。这是一个废弃的砖厂。里面已是荒草凄凄,草深处能莫过人膝,显然已经荒废很久了。
走,我们去看看。
我拉着海青向砖窑走去。砖窑就像一道深深的壕沟,一排有七八个拱形窑洞。因废弃不用,一个个张着黑咕隆咚的饥饿的大嘴。
我指着那一张张大嘴说,砖就是在那里面烧制的。出窑时你知道窑洞里的温度有多高吗?
海青摇摇头问,多高?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
你能带我下去看看吗?海青说。
我看看表说,行。
我牵着海青的手顺着台阶下了砖窑。砖窑其实很大,大的如一间屋子。海青向窑洞里看了一眼,就拉着我要上去。
我害怕!海青看着我说。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上面有人在说话,伴随着脚步声正向这里靠近。
我说,走,上去。
我们刚登上第二个台阶,就听到头上有人说话。我抬头,正迎着几双陌生的眼睛。此时,我感觉自己就像困在陷阱的猎物。我攥紧海青的手,快步向上攀。
嘿,这小娘们长得不赖……其中一个嚷道。
我心里蓦然一惊,心想,这回是遇上无赖了。
我们终于爬上来了。我看到眼前站着四个青年人,长头发,旧裤子,青黄脸色。显然是外地民工。四双眼睛,炯炯地盯在海青身上。
我瞪着这四双眼睛挨个看了看,然后说,刚才那句话谁说的?
他们没有回应,目光依然怔怔地落在海青身上。我感到海青的手在扯我,我知道海青的意思。但我想,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一定要问出刚才谁说了那句话。
此时,他们贪婪的目光正肆无忌惮地落在海清身上,更是对我一种公然的挑衅。我又高声质问了一遍,刚才谁说的,站出来。
这时,一个个瘦高个子向我走过来。
是我说的,咋了?他走到我面前站定,比我高了半个脑袋。
我下意识退了两步,顺便贴在海情耳边说,你快回去,找杂货铺老李。
海青说,要走一快走。
她扯着我的胳膊转身就走。就在这时,我看到一条长胳膊向我面部伸过来。随即,半边脸上一阵热辣辣的疼痛。我下意识捂着脸……听到海青在大叫着,你为什么打人?同时将我拉到了她的身后。
我从海青身侧看到另外三个人撸起袖子,也向我们一步步逼来。我向四周扫去,在这个荒废的砖厂里不见半个人影。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想到了李小龙,一股豪气自丹田涌起。于是我趁着海青的掩护,弯腰捡起一块砖头。
这时,我听到那个高个子又在喷粪了,小妞,陪哥耍耍啊!
我听了这话,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手里的半截转攥得吱吱作响。就在他们快接近海青时,我大吼一声,从她后面闪出来,砖头高高举起,照着高个子的脑袋拍过去……
我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枯草里,浑身又酸又痛,头上还麻酥酥的,像是有若干条虫子正蜿蜒着向脸颊爬来。我慌忙伸手去拍,这才发觉双手已被一条烂麻绳牢牢的绑着。我使劲蹬了蹬腿,腿也给缚了。我张口大喊,只听到喉咙深处传出类似病猫一样的咕咕声。我低头看去,只见嘴里塞了黑糊糊一团东西,撑得腮帮子又酸又涨。我没办法解救自己,只有在心里狠狠骂道:这几个狗娘养的。
我就这样被随便抛到一个土堆下的枯草里。从我处的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那一排低矮的砖房,还有耸立在头顶的烟囱。我的视线被高大的土堆挡着,看不到砖厂荒废的场地,也看不到海青的身影。我的意识渐渐回到最初,记忆链的断裂止于那个我举起砖头的动作。我想起来了,在我举起砖头向高个子的脑袋拍去时,我是被脚下碎砖头绊倒了,然后就失去了知觉。醒来后,我就这样被人捆成了粽子……
我想我肯定被揍了,我试着扭了扭身子,活动了活动胳膊,转了转脑袋……还行,没伤着筋骨。接下来我感觉腮上痒痒的,在肩头上蹭了一下,一片血红。原来头上麻酥酥爬着的不是什么虫子,是我的血在流着。此时我才感到头的左侧很痛,一阵阵地,向波浪一样涌动着。妈的,我受伤了!
恐惧、伤心、委屈、愤恨……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眼眶一热,泪水合着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吧嗒吧嗒地落在身下的枯草里。我正在兀自伤心着,突然,几个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从那排低矮的砖房的其中一间里,慌慌张张闯出四个人来,他们扭头向我这边看了看,就慌不择路的跑走了。转眼,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心里恨恨地骂道,混蛋。
我收回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间小屋。约莫五分钟左右,我到一个女子从里面冲出来。那个女子头发散乱,步履踉跄的跑了几步,又站住,原地转了360度,突然,面向我躺着的地方站定。她愣了两秒钟,就发疯似地朝我跑过来,口里还声嘶力竭喊着我的名字。当她到了我面前时,我才认出来——她就是海青。
海青哭着给我解了绑绳,拔掉我嘴上的塞子,扔到草丛里。我恍惚看到那好像是两只臭袜子。她小心翼翼地搀扶我起来,将自己的披肩揉成一团按在我头上的伤口处。我这才活动了活动麻木的腮帮子,开始不断地呕吐,伴随咒骂。
我试着走了几步,还行。然后我盯着海青看:她脸颊上的泪痕未干,头发凌乱,裸露的锁骨处有两处抓痕。我突然大声吼道,他们把你怎么了……
她立在原地,紧咬着嘴唇,她腮部的肌肉哆嗦着,眼里的泪水哗啦一下涌了出来。她蹲在地上,脸埋进两腿间,压抑着哭起来。
我抬头望望天,又低头看着海青,心中的怒火陡然喷发出来。
我对着她吼道,哭,你还有脸哭!这才什么时候,你就穿上裙子?简直有病。还有,我让你跑,你为什么不跑?如果你跑了,我就能专心对付那几个混蛋,你知道吗你……
说到这里,满腹的屈辱促使着我的自尊心膨胀到无以复加,我一猫腰,照着她的头就是一巴掌。海青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泪眼看着我,轻轻抽泣着。
我真没用,真没用……我喊着,在自己脑袋上噼里啪啦地拍。她叫道,别打了,你头上又流血了。我这才停下来,看到手掌上全是我的血。
海青上前搀着我,往回走去。
一路上,我一声不吭,一直到了村里的卫生所门前,才跟海青说,就说我的脑袋是骑自行车磕破的。医生一边为我包扎伤口,一边问我,小伙子,这头咋弄的,伤口不小啊?
海青赶紧接过话说,刚才骑自行车摔了。
医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晚上,我和海青并排躺在床上,月光从窗口倾泻进来,多么温馨怡人的春夜啊!在月光里做爱是多么惬意的享受啊!而现在我们就这么并排躺着,不说话,也避免触到对方的肌肤。我能接受自己的无能,但不能接受海青被那些混蛋的玷污。
临睡前,我说了第一句,明天去报警吧?
不。她干脆地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安静地躺着,任凭泪水洗刷着……
我不忍去看她,便转过身去。我的一半的我想去安慰她,而另一半的我却在排斥着……
于是,我只有闭上眼睛。睡觉。
明天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我竟破天荒地睡了个好觉,只是脑袋有些疼痛。
起床后,在餐厅里没有看到海青。我去了春美理发店,然后又去了老李杂货铺。他们都没有看到海青的影子,却吃惊地望着我那缠着白纱布的脑袋,问是怎么回事?我就随便编了个瞎话。
返回餐馆后,我才注意到:海青的包和衣服都没了。这时,我才知道海青走了。我就势坐在地上,茫然地扫视着简陋的卧室。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一个破沙发上,沙发上放着一个深红色的鞋盒。我记起了这个鞋盒,里面曾装着一双半高跟皮鞋,那是我和海青一起去商店买的。我站起来,搬过鞋盒,打开它,里面安静地躺着厚厚的一沓信。我拿起一封来看,脸刷地一下就红了。那是我曾经写给海青的情书。我数了数,一共三十二封。没想她都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我搬着鞋盒,重新坐在地上,背靠在床腿上。接下来,我打开了第一封情书……然后是第二封、第三封……
我就这样一直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