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蛇人

  “箐箐,还要多久?”艾艾的声音混杂在火车轰隆声中,纤细有韧劲,是车轮压不断的,却能缠住车轮和车轨之间的摩擦声,和我逃离未遂的神经。

  “五十八分钟。”勉强瞄了一眼手机屏,这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余光落在她手中。

  艾艾正在玩王者荣耀。屏幕里人物的攻击特效伴随着快速闪烁的光芒,如散发寒气的镰刀,我感觉眼球被轻轻割了一刀,但疼痛刹那间被睡意打败。火车哼着嗡嗡声把意识赶远,轻微晃动的车厢如同大号摇篮,困倦柔软了全身。我之所以还记得睡着前的感觉,是因为下一秒,我的头重重打在了艾艾肩膀上,如一颗意外砸中地球的陨石。

  “大姐,我没法打游戏了!”她迅速抖动肩膀如同被虱子蛰了一口。我也如同被虱子蛰了一口,马上摆正下垂的脑袋。

  方便面冷却后散发出一股油腻的味道,滞重恶心。丢完垃圾后回到座位上,我趴在小桌上准备二次入睡。桌面冰凉,胳膊贴上去清爽舒服,我忆起盛夏竹林的幽静,很快又坠入睡意中。

  儿时,我和艾艾常去一片竹林里玩耍。村庄长在平原的背上,大片土地被开垦,留下的处女地极少,能保留下来的竹林更是稀罕。我们打探过,东边的村庄只有一片小树林,西边村子什么也没有,全种菜。这竹林成了我和艾艾的宝贝,尽管竹林真正的主人家就住在隔壁的二层楼房里。

  风一钻进竹林没了声,我和艾艾一溜进去却大笑大喊,像憋不住气的人终于浮到水面,痛痛快快呼吸个够。竹林四四方方,围得严实,就算爸妈从外面路过,不注意看也觉察不出藏在里面的是谁。而我和艾艾,却可以躲在暗处看清明处,远远望见爸妈扛着锄头走来,互相恋恋不舍又慌慌张张地告别,然后跑回各自的家。林子里,凋落枯黄的竹叶堆了数年,厚厚一摞如同小土丘;竹林中间秃一条土道,是我和艾艾蹦蹦跳跳的T台。一根系在翠绿竹子上的橡皮筋,够我们玩一个下午,从绑在第一个竹节开始,每次升级一个竹节的高度,直到橡皮筋没过头顶。我和艾艾都身姿灵巧,这一轮正是我开头跳。

  “哎!”一声跨越时空的叹息。

  我被惊醒,艾艾猛拍了我大腿,手自然地放在上面,掌心的热度透过牛仔裤传到我身上。

  “怎么了?”

  “这个混蛋,”艾艾咬牙切齿,像被讨厌的人夺走了初吻,“他秒杀了我。现在我只能观战。”

  我向来对游戏不感兴趣。包的侧兜装着耳机,在我将它们塞进耳朵前的最后几秒,艾艾气愤的声音还在耳边徘徊,“这小子,我要去骂他。”

  梦是续不上了。耳机里淌着轻柔小调,渐渐也混进了竹叶飒飒声。那是个明媚的周末午后,我和艾艾计划去竹林里烤红薯。她负责偷她老爸的打火机,我负责偷厨房里的红薯。一切顺利,我们在竹林里点起了袅袅炊烟。

  枯干的竹叶烧起来快,咯吱脆两下就被贪食的火舌吞个精光。为此我和艾艾轮流去收集枯叶,每一抱都只够烧五分钟,走到脚软,残留的火灰才够盖过红薯。艾艾心急难耐,时不时撩开岩浆般橙黄的灰烬,用细嫩的竹枝戳一戳红薯。

  她绝望到质疑我偷来的不是红薯,是永远熟不了的“红石头”。我辩解当然不是。对了,这时候我们才上幼儿园。她不信,急得我都快哭了。眼看着火苗矮下去,火光弱下去,艾艾一屁股坐在火堆旁不起身了。她嘟着嘴,俨然要罢工。

  为了证明那是可以吃的红薯,我必须把它烤熟。周围一圈最近的枯叶都被我们俩个小鬼烧掉了,我只能冒险去竹林的边缘角落搜寻。

  尽管可以说我和艾艾是从小在竹林里长大的,可平时从不去竹林的边边角角。三米开外的深绿,倚着楼房,我还没走过去,鼻子先嗅到潮湿阴冷的空气。但翠竹根部没膝深的竹叶是多么金灿灿!我仿佛能听见它们在火里噼里啪啦的声响,我仿佛能闻到红薯烧熟后散发的甜丝丝的焦香味。

  步子就这么一脚迈出去,几层落叶骨折(如果它们有骨头)的脆响立马出现立马消失。我却怎么也挪不了第二步。右脚踩上了一段圆滚滚有弹性的东西,脊背上渗透出细小冰凉的汗珠,嘴巴张得可以一口气塞下红薯,然而嗓子哑了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鞋底下它试图移动,我不能松脚,也可能是吓呆了没法抬脚。几滴液体自己从下面冒出来,裤裆凉飕飕的。无数武侠剧里的剧情跳到面前,我怕难逃被咬的厄运,脸会发黑吗?脚是不是只能锯掉?

  “菁菁!菁菁!”艾艾的呼唤是如此有妈妈的味道,喉咙里流过一口气,我能发声了,“在……”

  没等我说完,突然左脚被缠了两圈,蛇皮碾在我裸露的小腿上,浑身冒出细密的鸡皮疙瘩,也像‘蛇’皮疙瘩。

  艾艾望见了我,我一个劲朝她挥手,她却没看见似的直奔过来。随着脚步声逼近,被压在脚下的家伙剧烈地摆动起来。

  “这个家伙很厉害,”艾艾可能在自言自语,也可能对望向车外的我说话。

  窗外青山上,盘着几朵云彩。火车依旧往前开,换了别的云彩绕在山头。这晴朗的天气和山水,像从沈从文先生笔下活过来的。

  “怎么说?”几秒停顿的空白后我才确定自己是对话者。

  转头面向她,这位陌生而好看的姑娘。我们没考上同一所大学,但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们定下约定,毕业后结伴旅游一次,而现在我们正在实现约定的路上。

  “那个秒杀我的男生,”艾艾讲起网友神采奕奕,双颊泛着粉光,“他带我玩了好几局,全赢!”

  我沉默不知如何回答,要不问一下然后?

  然后她不等我回答,接着夸神秘男子,“他不仅王者厉害,还玩三国杀,玩阴阳师,这次遇上大佬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惊呼出口的,如同高压锅出气口喷发的蒸汽,艾艾的小心脏一定在燃烧。

  仅从字面上,我能理解她的意思。但我从不玩这些游戏,我更喜欢听歌和看书。出于对话者身份的基本素养,我微笑着点头。

  “要不看看攻略?”我找出介绍最全、配图最丰富的那篇,斜身过去,肩膀挤肩膀。“这篇……”

  她没按我预想的剧本偏过头来同我讨论,屏幕里的‘他’施魔法带走了艾艾。她又开始新一局,喃喃道,“可惜你不玩,不然一起。”

  我默默地收回手机,心情低沉如被拒稿。再过二十分钟到站。窗户淡淡映着她低头玩手机的侧影,叠上我身影的那部分会深一些,但这影子不过是光玩的把戏,浅而薄,介于真实与幻想之间。我刻意把目光投向远处山丘,一大抹一大抹的深绿,看不厌。

  艾艾张大了嘴盯着我的下肢。大概在原地愣了二十秒后,她扭头跑开。我没有更惊慌,死死踩着那条蛇。艾艾一定会回来救我,在那之前我唯一要做的是挺住,不给它翻身机会。

  要说世上最怕的动物是什么,我给出的答案一定是蛇。和它‘相处’的每一秒都很难捱。蛇皮轻微的粗糙感一层层侵入皮肤,嵌入血肉,试图挖走一块心脏。冷汗滑过一身蛇皮疙瘩,我数不清咽了多少次口水。脚掌的力气在抵抗蛇的反抗时一点点消失,绷紧的脚部肌肉不可控制地疲软,无力下塌,我真担心蛇趁机反攻,焦急地四下张望,却迟迟没发现艾艾的身影。心脏咯噔一下,脚上的骨头被抽走,蛇仍在扭动躯体,我却怎么也无法把全身力气压在鞋底,心慌体摇,眼中竹林模糊地晃动。

  脚下土地传来除蛇意外的响动,我瞬间清醒,回过身果然看到艾艾。她怀里紧紧搂着四个红薯,大步奔来,那么急,额前刘海被拨开,齐膝裙子被撩倒大腿根部,她如同被一团风裹着前进。

  现在力气回到了脚上,那条蛇估计挣扎累了,安分地一动不动。

  艾艾跑得太快,猛地跌倒在地。四个红薯随意散落,滚到一边。她立即起身,左脸扑了层棕色泥土灰,膝盖也是。但她根本来不及拍灰,麻利地找回了三个红薯,第四个不知滚到哪儿去了。

  “别怕,”艾艾蹲下。她瘦,薄裙下脊背骨凸出,肩胛骨顶起衣服,她的骨头玲珑有致,仿佛是水晶做的,不像人类。对,当时我是那么想的,长大后发现更精确的说法是——不像肉包骨头的大人。

  她向来胆大,我闭上眼不敢看。但我知道,她在用生红薯敲打蛇的脑袋,类似于古诗里的捣衣一举。

  蛇因剧痛抽动身体,我恰巧压住它七寸附近的位置,所以才能活到现在。艾艾不客气地加上一脚,踩在我两脚之间蛇的那段身体上。

  我的蛇皮疙瘩消失了。之前猖狂的蛇现在奄奄一息,如市场上卖给小孩玩的塑料蛇。

  其实站立的我也看不清艾艾的手头动作,她顶着一头发黄枯燥的短发,蓬松得像挂在枝头的鸟窝。每敲打一次,脑袋牵连肩部往上提一次。她越打越来劲,而蛇的颤抖一次比一次弱。缠在小腿上的蛇尾缓慢松开,直至掉落时还在地上圈着我的左脚掌。

  三个红薯全用废了,艾艾起身时我忍不住看向地面,蛇脑被砸了个稀巴烂。她微笑着暗示我不用担心,我们同时抬脚,跨过蛇的遗体,艾艾走两步就回头,可能在担心这是条能死而复生的蛇精。她牵着我,手掌上还残存着红薯表面的泥土和黑灰,咯得我安心。

  第四个红薯被一棵老竹拦住,就在土道旁不远。刚才一幕还让我心有余悸,万一蛇的亲人来报仇怎么办?还是不要去吧?我可以回家重新带两个红薯出来。艾艾不听劝,撒开我的手跑过去拾起它,幸好安安全全地回到了我身边。

  既然是最后的幸存者,第四个红薯免不了被投进火堆。余温尚存,艾艾又搞来一些竹叶烧了一会。按照奶奶的教法,烤红薯得等火苗熄灭,连灰都凉透后才能挖出来。然而我们心急,不等最后一丝火光消失就出土了四号红薯。掰开时红薯冒着香甜热气,但外熟里生,一层绵软一层生脆,中间夹心部分棉扯如变质的橡皮糖,被我们吐到一边。

  这时我才注意到艾艾膝盖肿了,一块青一块紫,还被磕破了一块皮,血痕已干。我问她疼不疼,她不回答,反过来笑着问我刚才怕不怕,有没有偷偷尿裤子。我的一本正经受到冒犯,扭头过去不理她。她却靠过来想分开我的双腿,看裤子是不是湿透了。我夹紧双腿挠她痒痒,她方肯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啃地瓜。

  回到家把事讲给奶奶听,虽然她一顿臭骂再次禁止我和艾艾去竹林,但她要我牢记,艾艾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福星,必须好好待她。

  火车减速,即将驶入站台。艾艾几乎是跳下软椅的,她从座位下拉出行李箱,然后回到座位上。

  “菁菁,我跟你说哦,”她的语调忽然低下去,但更甜蜜,她凑到我耳边,我喜欢她同我如此亲密。大学四年,虽然我们对外宣称是最好的闺蜜组合,但聚少离多,情感自然疏淡。只不过‘闺蜜’两个字像一把锁,保证谁都不会叛变;又如面上的刺青,时刻提醒对方我们的关系,应当是‘闺蜜’,女性友谊中最深的那种。

  “他加我微信了诶!”艾艾眉飞色舞,甚至拿出手机佐证,“怎样?帅吧?”

  我点头。她根本没注意到我脸上浮着一层淡漠,身心全集中在小小一方亮屏,“他年纪也跟我一般大……”

  稍微用心听,我肯定能写出她后来说了什么。但当时,那些话都被挡在耳朵外。我真的认识说话的人吗?她真的是竹林里的艾艾吗?我必须卑微地承认,我能带给她的喜悦比不过一个会打游戏的陌生男孩?

  列车播放广播,我已能看到水泥地的站台边缘。

  “走吧,”我起身,自觉发音低沉,像怄气似的,便补了一句,“艾艾。”

  走道里挤满了乘客,两旁几乎全是空座位。艾艾没打算现在挪动屁股,而是说,“来张自拍如何?”

  我可能误会她了。我可能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还在乎我的。我并非一个过时的好友?

  照片上,我和她笑得灿烂无比。‘像’或‘是’多年老友。

  等车厢里排队的人少了三分之一,艾艾才起身,从容地拖着两个行李箱。我说自己来就好,她翻了个白眼,好像我仍是竹林里需要保护的小女孩。我索性乖乖跟在她身后,神态轻松如竹林里被解救的那一刻。

  打的到凤凰古镇时,天边夕阳燃烧着橙黄的光芒,远山披着一层余辉。勾得人想遁入山中隐居,发一会呆也好。可我们被人群左推右挤,要出神实在难。

  “今晚住哪儿呀?”艾艾终于退出王者荣耀的游戏界面,打开某地图开始搜索。

  我们俩谁也没料到,非节假日的凤凰古镇也人山人海。荒谬感蹿到脑中:游客的目的是来体验沈从文先生笔下那份淳朴清净,然而接踵而至的游客亲手毁了这份宁静。

  “找好了,”我滑出订房成功的短信,艾艾夸奖道,“菁菁,跟你出来玩真省事。”

  “180一晚,双床。”图片里的房间被布置成了北欧简约风,下方评价也都不错。

  “可以可以,”艾艾笑起来还有几分童年时的单纯。我是在火车上查攻略时搜到的这家旅店,那时她正沉浸在游戏中。

  “接下来去哪儿玩?”艾艾大字状躺在床上,高举手机。

  我在翻行李箱,打算找出早备好的白色长袖雪纺裙。“晚上沿江边走咯!攻略上说夜景不错,两边酒吧也多。”

  “呀,”艾艾坐起身,给我竖大拇指。“菁菁在真好!你什么时候查的攻略呀?”

  我没有应答,火车上她太投入到王者中。不过被夸能补偿我的失落感,说明情况还不算太糟。

  “哎,那条裙子好看!”艾艾笑嘻嘻从我手里抢走白裙,走到镜子前比着身子左看右看。“菁菁这裙子真美!”二十二的女孩,花朵绽放的年纪。白裙是最能衬托出纯洁感的,镜子里艾艾的映像,如同毕业时图书馆前开得正盛的白色栀子花一朵。

  我的手保持着抓住裙子的姿势,尽管现在是空气。

  “借我穿吧今晚,就今晚!”艾艾拉着我胳膊撒娇,她早不是顶鸟窝的小丫头了,而是美丽的大姑娘。

  “可我也打算今晚穿这条裙子诶。”这条长裙是为毕业旅行特地买的,我逛了三家商场数不清的店才得来,我的不悦似乎逃过了艾艾的眼睛。

  “菁菁,”艾艾胳膊缠上我脖子,熟悉的乡音入耳,“我带了一堆裤装,忘记装裙子了~就借我一次吧?”

  我同是女生,理解她要美美出门的心情,而我留着它也是为在凤凰古镇装一次仙女。裙子全新,尚存有不沾人气的高傲,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谁穿,它都能使之免俗。

  “和闺蜜出来旅游就是好,”还没得到我的应许,艾艾已认定我不会拒绝,“咱们可以互换。当当当……”

  我低声吐字,怕她听到又怕她听不到,“嗯,闺蜜嘛。”

  江边的酒吧一家比一家热闹。我怀疑所有店家都将音量调到最大声了,他们竞争的牺牲品无疑是游客的耳朵。酒吧和江中间的窄道上,簇拥着年轻男女—欲望最中意寄存的躯体。我和艾艾前后错脚走着,要听清彼此的话都得凑拢,对着耳朵吼。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刚才艾艾说的话,需再听一次确认。

  艾艾乐意重复这句话,“他也刚好在凤凰!他说请我们喝酒。”

  酒吧的酒超贵,这我听说过,如果有熟人买单,我欣然接受。但是艾艾口中的他,是今天打游戏才认识的网友。我天性怕生,坚决不去。

  “难道你不想去酒吧体验一次吗?”艾艾看透了我的心。我确实从没去过,也想去体验一下。酒吧,混乱、暧昧、激情、颓丧、迷离。教室有多讨厌,酒吧就有多诱人!但我依旧犹豫不决,由着艾艾拉着我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我一个人你也放心?”酒吧门口艾艾卖萌嘟嘴,我没法拒绝这么可爱的她,像极了小时候因为红薯烤不熟而生气的小艾艾。

  “又不会吃了你。”艾艾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跟着她进了酒吧。深蓝色绸缎质感,紫色玄幻深幽,酒红色血腥肮脏……酒吧的灯光生动演绎了一个成语——光怪陆离。一桌一桌的帅哥美女,玩游戏的、拼酒的,疯玩和疯笑。这种热闹不真实,见光死。比不上夏天傍晚的村庄,村民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但我不是个老古董,清楚酒吧存在的意义之一,便是负责营造幻觉,打造的乐园越迷幻,酒吧越成功。未成年人的天堂是游乐园,成年人隐秘的天堂,是酒吧。不管人靓或丑,桌前酒瓶一放,十足的失意青年。而人类体内生长一种崇高的本性(优越感),是对‘弱者’的同情,忍不住去安抚对方情绪(满足强者的虚荣心)。安慰和忧伤一凸一凹,一旦契合,可召唤友情及以上段位的情感。我偶尔会可悲地瞎想,为弥补成年后失去拥有玩具的权利,贪玩的成年人将情感作为了替代品。当然,成年人中也有靠谱的。

  比如,出现在面前的这位?

  艾艾不自觉地捏了我一把,声音软了三个度开口,“是南吗?”

  他的化名和白日酒吧歇业、走道清净的凤凰古镇更配,但和他身前几打啤酒和烟盒格格不入。

  “是艾?这白裙真配你。”

  艾艾露出极少见的腼腆,收敛了本性中的张扬,笑着说谢谢夸奖。

  完蛋。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动情了。我没心思去幻想本该受异性帅哥欣赏的是我。女人的第六感提醒我,需小心提防,不会有傻瓜没事献殷勤。

  “你就是菁菁吧,艾的闺蜜?”他周旋熟练,并不落下暗处着深蓝色裙子的我,从他的角度看过来,恐怕我除牙齿外都是模糊不清的。

  “不是,”我可能否定‘菁菁’可能否定‘闺蜜’可能两者都拒绝承认。

  酒吧这种地方说真名就如同开玩笑时背诵鸡汤文一样扫兴,目光扫到吧台上的饮料时,并没有找到平日喜欢的零度可乐,干脆脱口而出,“叫我零度好了。”

  “你比照片上成熟。”他对我说话时,艾艾也跟着看向我,我眼睛再次被割了一刀。

  他所谓的成熟怕是要表达冷漠的意思,因为我全程板着脸,而艾艾嘴角仍在上扬。

  我没问答,淡淡一笑。本打算找艾艾把合照发给我,之前是忘了,现在不想要了。

  艾艾主动示意打破沉默,“我们来一局王者?”建议立即被南否决,他指着我,提醒艾艾,“找个你闺蜜能一起玩的吧?”

  “没事,你们玩。我可以看小说。”我戳了戳手机,艾艾满意地对我眨眼。

  南抗议,他请酒可不是看我们俩玩手机的。都到酒吧了,当然入店随俗!

  艾艾不反对,我被迫把手机收回包里,陪他们玩猜大小。

  南是聪明人,觉察到我对他没表示太多好感,更多的注意力和夸赞都瞄准艾艾,轰得她面带桃花,双颊飞霞。

  接下来发生的是最熟烂的情节——艾艾输得最多,喝得最多,出酒吧时迷迷糊糊倒在南的背上。

  路边灯光形容出南的身形轮廓——健身美男型。一路上我们俩清醒的人谁也不开口,都在听艾艾吐字不清的酒话,方言语调说明她的梦来自村庄。如果,梦里有竹林更好,人嘴闲的时候免不了思绪纷纷。

  “我加你个微信吧,”南临走前靠在门口,短裤下两条粗壮的小腿缠满了汗毛,“艾醉得厉害,需要帮忙的时候尽管叫我。我住的地方离这近。”

  艾艾躺在床上打呼。屋里亮如白昼,外面黑暗寂静。

  我和南站在门口,距离二十厘米。他浑身肌肉使我害怕,那一撮撮长在他腿上的体毛如搁浅海边的藻类,卷入其中的小鱼逃不了窒息或缺水而死的命运。南仿佛是一条直立长毛的毒蛇,可能也吐信子。我盼他赶紧从眼前消失,毫不犹豫地打开备用的微信小号,让他如愿。添加好友成功后,他仍稳如石柱般立在门口。

  “不早了,拜拜。”我推门,暗示他该走了。

  突然他环住我的腰,低头压下来。

  我使劲踩他的脚并试图大叫,他却捂住我的嘴,手从腰部往上挪,捏了一把我的胸后他摆出了一个我现在想来都发冷汗的邪恶笑容,“逗你玩一下而已。”

  他一转身,我马上关门并反锁,额头冷汗下滑,我起了一身蛇皮疙瘩。

  小时候艾艾不打呼。在那条蛇出现前,我们经常在竹林里跳绳,累了就扒拉点竹叶,或从近处的茅草堆‘借’两个草垛摊开,一睡就两三个钟头,从没听过她打呼噜。

  此刻屋子里只剩艾艾的呼声和我粗重的喘息,渐渐合成一个节奏,和谐地如来自同一个心脏。我惊恐地抱着枕头,大脑面对这次的入侵行为不知该如何消化,在床上坐了许久,也不关灯。随后我进卫生间冲澡,上半身洗了三次。

  这次被非礼当做教训,脑袋里跳出一个小人安慰另一个发抖的小人,以后远离这类人。还没严重到XX,算幸运。阿Q精神胜利法?不管用。最后我打开说书栏目硬生生催眠。

  第二天醒来时,耳机里还在播放睡前故事。我下意识第一眼看向旁边的床位,被子被拉开,床铺空了!

  厕所门敞开没任何响动传出,这么说,艾艾不在房间?去买早饭了?

  她的床位靠近阳台一边,我走过去一把拉开窗帘,大片大片的光洒进屋里。古镇清晨的阳光会讲文绉绉的悄悄话,如初恋情人青涩的告白。

  我在光里站了好一会,十分喜欢这么‘镀金’,仿佛我是一朵靠光补给就能活着的花,昨夜的灰色和黑夜全滚到一边去了。

  回过身时,我看到那条雪纺白裙皱成一团球,可怜巴巴地被塞在被子下,一小丝酸味从里面冒出。我抽出白裙抖开,光线刚好穿过窗栏,照亮了裙摆。视线往上走,胸口位置的雪纺面料上黏了一堆不明呕吐物,米黄色细小颗粒挂在上面,吐出的液体干后形成了褐色污渍,一小团,不至于恶心到我反胃。雪纺裙其余部分干干净净,唯独胸口这一块,像黑心饭店厨房里的脏抹布。我难以遏制地心生厌恶,把裙子丢回床上。

  大约十分钟过去了,艾艾仍然没出现。我从枕下摸出手机,信号灯正闪烁,她在一个小时前发了条微信:我出去和南逛街了。

  和南?我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立即拨打她的电话。一次,占线;第二次,不通。第三次,终于接通了电话,“艾艾你听我说,那个人……”

  “你要说什么?”南压低了嗓音,威胁道,“注意点,我知道你住哪儿。”

  心提到嗓子眼,他粗壮的胳膊和茂盛的体毛正绞杀我的勇气。

  “菁菁什么事?”艾艾声音的甜度证明他们俩逛街很愉悦,手机那头的噪音降低,她在走动,寻找僻静的地方,应该会告诉我讲一件要事,“他吻我了诶!”

  耳朵被炸,无论如何更应该把昨晚的事告诉她,我毫不犹豫地加大嗓门,“他昨晚趁你醉酒对我不老实。”

  空白了几秒,艾艾才回道,“问过了,说可能你喝醉了记错了,他保证没发生过这种事。”

  忍住爆粗口的冲动,我竭力克制,装作平静地问道,“你们在哪儿?我去找你。”

  这次我等来的回答很不耐烦,“我们在约会诶。”

  “艾艾,”现在我能体会高中时代班主任教育她好好学习时的愤怒和无奈,我从没如此沉重地唤过她名字,“艾艾……”。每个‘艾’下面都拴着大铁球,声音往下坠,我希望她能接住它们。

  思考片刻后,艾艾带着做出巨大牺牲后的悲壮,同意我们仨共进晚餐。

  我焦灼不安,沿着江边石板路疾走一圈,再挤进街道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企图发生撞见他们俩的奇迹,但这样的奇迹只会发生在小说里。中午随便寻了家小店对付一顿,又匆匆踏上青石板,以比其余游客快三倍的步伐游街串巷。盲目的地毯式搜索,低效无果。

  离约定好的晚饭时间还有整整一个小时,饭店服务员第三次添茶水时满脸冷漠,直接把水壶置在桌上便走开。

  仿佛被关在小黑屋里一年,艾艾才和南手牵手出现在饭店里。他们好到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吃饭途中南频频用犀利目光暗示我保持沉默。

  我没打算在饭桌上揭露他的真面目。走出饭店后我上前挽住艾艾,“晚上蚊子多,今天我们早点回旅馆休息如何?”

  艾艾用眼神征求南的意见,他显然不同意,还死拽着艾艾的手。

  “今晚我要带你去一座桥上看夜景,凤凰最美的夜景。”南用上了青春偶像剧里霸道总裁的说话方式,艾艾没能招架住,眼里满是对南的欢喜,散发着柔和光芒,像星子。

  “艾艾,今晚九点前你要回来。”她绝不会现在跟我走,我只能变相要求,“我可不想独守空房~”

  “你要和我争艾艾吗?”南搂艾艾进怀,反复抚摸她的头发。仿佛她是只受惊的小猫,他则是从坏人手中解救她的英雄。

  艾艾红着脸劝我快回去,并保证,“我一定回来陪你!”

  当晚九点五分,我还独自呆在房里。手机震动,是艾艾的消息。

  一条语音——我今晚就不回来啦。

  我毫不犹豫拨了微信视频电话,却被对方转为语音通话。艾艾解释现他们在古镇的那一头,回来的话快十一点,太晚了。能听到南在旁边小声嘀咕。

  我暗示艾艾避开南,有些事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她照办了。

  五分钟后,她向我保证南绝对听不到我们之间的对话。

  “白天我没骗你,他真的是色狼!”我希望喉咙吼出的字能让她脑袋瓜清醒,这还不够,我徒劳重复了两个字眼,“真的!”

  短暂的片刻停留后,艾艾神秘而陌生地说道,“没事,正合我意。”

  “啊?”一时没反应过来,大概我惊愕了太久,所以艾艾等不急已挂断了电话。

  我木然地盯着她的床位,空荡荡的,像被一层死寂的厚雪盖住。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再一次回想起竹林里被捣碎的蛇头以及她的微笑,内心却无法像以前一样感受到温暖。

  第二天清晨还不到七点,我已收拾好行李。关门前我从她床上拎起白裙,丢进了卫生间的垃圾桶。

  一个小时后,我独自坐上了回家的火车。没有向她告别,我猜她也并不需要。

扫一扫手机访问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