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这是他迈进今天的食堂时,最直观的感受。以往食堂里总是热气腾腾的,冒着饭菜的香气——哪怕实际上并不好吃,但起码能给他一种吃饭的氛围,勾起他的胃口。
他看了看表,已经快七点了。现在的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胡子拉碴,穿着半旧的黄色夹克,双眼中是无尽的疲惫。一天的工作弄得他晕头转向,他讨厌自己的工作,尤其讨厌数字。
食堂里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人,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油亮;对面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红色套装,微胖,施着厚厚的脂粉;角落里坐着一个年轻姑娘,背对着他坐着,白衬衫,蓝裙,长直发,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他打了饭菜,在电视机前的位置坐下,看看食堂里的新闻是他每天在公司唯一的消遣。饭菜当然已冷透了——每天都有的白菜、土豆丝,以及几块零星的排骨。
其实电视里的新闻,也总无非围绕着战争、战争和战争。如果不是战争,他也许还能有机会不被硬塞到这里,做些无聊透顶的计算与统计工作。他少年时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但疯狂地迷恋着大提琴。他是想当音乐家的,他觉得,如果一帆风顺,他现在早该扬名音乐界了。谁料得战争的爆发,那几乎将一切全变了。战争时代,没人关心艺术,人们突然一下都疯狂地关心起那条弯弯曲曲的国界线来了——今天多了一块,明天少了一块——至于它的本来面目,可能没人知道。他对此不以为然,他总觉得一切都离他很遥远,哪怕是他当前无聊的生活也一样。就算换个统治者,就算改个国名——诸如此类,他都不在乎。他觉得自己的心该和大提琴在一起,他只求能和自己的大提琴长相厮守。而在战争年代,不找个稳定靠谱的工作,他就得饿死。当然,他未必就不愿意为大提琴而饿死,然而他最终还是向父亲的威势低了头。这是没有办法的,他这么想,反正从小到大他从没战胜过他父亲。
当电视里开始插播广告时,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站起来,走了。于是只剩下那个年轻姑娘。
食堂里的最后两个人,尴尬而又微妙的境遇。如果其中一个先行抛弃另外一个离去,这最后一个人,孤独而无奈,在偌大的食堂里吃着冰冷的饭菜,竟能显得那么凄凉。如果食堂的工作人员来擦桌子或者拖地,可能还会遭受白眼。因此,最后两个人应当产生一种默契,在差不多的时间离去,这是事情的最好发展方向。
他满怀希望地看向了她,她盘中的饭菜只剩下一半了,但她似乎吃得很慢,细嚼慢咽的。他似乎有点想起她是谁了。她似乎是在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工作的,但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个颇有几分凌厉的姑娘,而不是现在安静吃饭的样子,而且,现在的她似乎也瘦了些。
回想起的她与现在的她的不同,让他不禁产生了浪漫的想法。也许她真的是为了等他,而在细嚼慢咽地拖延时间,也许他们之间真的有种难言的默契。他有点感动,一时竟不敢看她。于是他抬头看挂在墙上的电视,电视右上角赫然显示着此时是19:08。他开始厌恶播音员那聒噪的喋喋不休,仿佛那会割断他们之间如丝如缕的默契。
这一顿饭还在继续,他又悄悄地用余光瞟那姑娘,他欣喜地发现,她似乎不时朝他的方向看看。他似乎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温情,然而她的视线似乎并未落到过他的身上,只虚幻地从他头顶飘过。也许她很矜持,甚至是羞涩。
他忽然发现她很美,昏黄的灯光铺在她的肩,她的发,她的睫毛,使她有如身着白裙的金发仙女,周身弥漫着圣洁的光芒。他一时被惊呆了,慌乱地低下头去,只好注视着那几块还没动的排骨。他被触动了,他觉得整个食堂都是他的心跳声。她会不会听到?他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荒诞,但仍忍不住这么想着,为着他们之间难言的默契。
也许……也许他可以问她要个联系方式……不过也许矜持的她不会给他。他也害怕这会破坏现在这种圣洁。然而,他却不想同她断了联系……他想见到仙女的微笑……那该是无比美好的,他已经想象出来了,她的眉眼该是流动的水波,她的脸庞该是无暇的白玉,她的双唇该是鲜活的樱桃,她的言语该是跃动的音符。她是世界上最美的仙女。
他下定了决心,要昂首挺胸地过去,像个高贵的骑士一样,优雅地问她周日是否有空。她将永远是仙女,他将永远做她的骑士。
带着骑士的自信与义无反顾,他抬起了头——食堂里静谧极了,神圣感仍未散去,然而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唯有惨淡的灯光拍了拍他的肩,提醒他梦的破灭。